李忠发点上了一支烟,默默的抽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而王厂长也跟着李忠发沉默了很久,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位老一辈的开拓者,希望能够得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自从和李忠发认识之后,王秦山就觉得这是个送上门来的“天然战友”。
两人都是军人出身,都为这片土地挥洒过鲜血和青春,又都经历过那个大干快干和荣誉奉献的火红年代,
现在又都执掌一个企业,几乎同时引进了外资,共同因为外来新价值观的思想冲击而苦恼,
这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李忠发跟他都是有着共同的立场,可以互相支援的战友。
只是王秦山看漏了一点,那就是李忠发有个孙子叫李野。
李忠发慢慢的抽完了一支烟,才缓缓的道:“不瞒你说,类似的问题,我前段日子也一直在想,只是云里雾里的看不太真切,所以也就暂且放下了”
“但是今天看了鹏城红牛的样子,我知道不能再等,不能再想下去了。”
王秦山一听,顿时精神百倍,摸出香烟递给了李忠发一根,准备跟他好好唠唠。
“李老哥我就知道你也看出来了,咱们必须要联合起来,一起跟港方抗争”
“不~”
李忠发挡住了王厂长递过来的香烟,摇摇头,很严肃的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再不跟他们学习,我们怕是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了,来不及了。”
“.”
王厂长愣住了。
他想不通,明明李忠发比他大十几岁,明明李忠发是经历过那场惨烈的战争,是创立新种花的坚定支持者,怎么现在面对海外思想的侵袭.就怂了呢?
王厂长瞪着眼睛看了李忠发五六秒钟,突然把手里的香烟摔在地上,愤愤的道:“我说老李,你怎么也被几个钱给迷了眼啊?
咱们这么多年艰苦奋斗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团结的信念,可一旦学了他们那一套,那干什么都要用钱说话,
你有钱的时候还好,没钱的时候怎么办?”
王厂长显然是气急了,站起来来来回回的走,一边走一边道:“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们厂在没钱的时候,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吗?”
“就是靠着团结奉献的意志熬过来的。”
王厂长突然站住,用力的挥手道:“我们的效益不好,大家就一起发扬节约精神,开展节约活动,不但一分一厘都没浪费,还想出了好多节省材料的好办法,
我们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我去上面要资金,家里的工人集体表决,延迟工资发放时间,保障正常生产.”
“我们的生产计划被砍,但工人们没有一个懈怠的,就是没有生产任务也都坚守岗位,把设备保养的跟新的一样,为后来的起死回生奠定了基础”
“.”
王厂长一口气说了很多昌北机械公司的事情,最后指着鹏城红牛的方向发问:“老李你凭良心说,就这样的精神,他们有吗?
就这样的苦日子,他们能像我们一样熬过来吗?他们不能,他们只能‘破产’,破产你懂吗?”
李忠发安稳的坐着,安静的听王厂长说完,然后才轻轻的道:“那是他们没得选。”
“什么?”
王厂长一愣,显然没听明白李忠发的意思。
“我说我们的工人愿意过苦日子那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李忠发语气沉重的道:“我承认,我们的优良传统不能丢,我也承认,有些精神是必须要传承下去的,
我们前面几十年,就是靠着这股精神、这股劲儿才把一个大国给支撑了起来,但是我就问你一句话”
李忠发指着鹏城红牛的方向道:“如果让咱们跟鹏城红牛这样的工厂来竞争,伱能争得过他们吗?”
“咱就不说工资多少了,你看看人家工人在食堂吃的饭,再想想咱的工人吃的啥?能不觉得脸红吗?”
“咱们的工人能拼命,人家的工人就不拼命?人心都是肉长的,长此以往的下去,你说谁拼得过谁?”
“.”
王厂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是反应过来之后,却更加慷慨激烈的道:“我们不跟他们争,我们要联合起来改变他们,
我这次来鹏城,本来就是跟鹏城红牛的内地负责人谈谈,钱,咱们已经让外商赚了,但是风气,决不能让他们带坏,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必须得咱们说了算。”
“.”
李忠发听了王厂长的话,并没有多么惊讶。
这些天两人经常交谈一些想法,王秦山的心思李忠发多少能摸到一点,毕竟昌北那边跟港方的矛盾早就有了,
联合起来跟港方谈条件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谈,互相交流才能互相进步不是?
只是鹏城红牛这边的情况,却出乎了两人的预料,在两人心里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李忠发想了想道:“风气肯定是不能坏的,但是工人不是军人,不能要求太高,也没那个必要。”
“老李”
看到王厂长又要说话,李忠发抢先道:“你这个问题提的也很好,但我们还需要琢磨,还需要印证,
但你放心,我们这些人肯定是跟西方的主义不一样的,上面也不会让我们被什么歪风邪气给俘虏了,另外”
李忠发顿了顿道:“另外我曾经听一个人说过,作为一个企业人,我们既要保留一些宝贵的传统精神,又要让工人们过上好日子,
既要让工人认同我们的艰苦奋斗精神,也要让工人们变得跟发达国家的工人一样富裕.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看到王厂长听的发愣,李忠发缓和了语气,颇有些苦口婆心的道:“咱们身为一厂之长,首先得为自己的工人着想吧?
现在开放了,你看看鹏城红牛这种厂子,这还只是合资,如果以后海外的企业都进来了怎么办?咱能不能带着工人们挣碗饭吃?能不能带着他们富裕起来?”
“大家都是干企业,用的都是内地的工人咱们就比别人差吗?难道海外过来的人,就长了三个鼻子六个眼睛?咱们得凭本事跟他们打一场硬仗啊!”
“.”
王厂长迷糊了,被李忠发的一通劝道给说迷糊了。 【他不是应该被我说服的吗?怎么反过来把我给说的没词儿了?】
事实证明,像李忠发这种既能从枪林弹雨爬过来,又能在单位混到一把手的,就大概率不是耳朵软的草包。
王厂长想跟他讲什么奉献、牺牲?
李忠发不知多少次差点牺牲成了烈士,现在刮什么风,应该干什么事儿,他不比你明白?
现在上面要效益、要税收,下面要吃饱、要穿好,一个厂长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你得首先能搞钱呀?
你不能整天找上面要钱,三天两头的朝上面伸手,再好的上司也烦了。
这就跟民族英雄岳武穆一样,按照民间传说他是个武将,一骑当千勇冠三军,
但按照正史资料.他搞钱的本事比他的武力值更高,岳家军自己就有买卖生意,自己就能给一群骄兵悍将发奖金。
“李老哥,我去弄瓶酒,今晚上咱俩得好好论论,我觉得你还是有些不对。”
王厂长想来想去还是拐不过弯儿来,决定先跟李忠发来一场硬仗再说。
自己人思想都不统一,那还怎么跟港方争取更多的权益?
但是很不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刚好有电话打过来找李忠发。
“你娘喊我过去?她没说什么事儿?”
“没大事,就喊你来吃饭。”
“哦~”
王厂长透过窗户看着李忠发急匆匆的出去了,禁不住有些疑惑。
“这个老李干什么去了?怎么神神秘秘的?”
。。。。。。。
李野开了一辆不起眼的客货两用车,在李忠发下榻的地方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看见李忠发走了过来。
李野先让李忠发上车,然后问道:“爷爷你干什么呢?磨叽了这么久?”
李忠发道:“被那个王秦山逮住聊了半天,他现在有些想不通,总想着跟我说一些车轱辘话,死脑筋不转弯。”
“想不通?”李野一边开车,一边笑道:“他想不通什么?想不通工人为什么比他工资高?”
“.”
李忠发讶然看向李野,想不到自己这个孙子竟然能一针见血。
李野淡淡的道:“不用这么看我爷爷,工资分配是管理人员跟一线工人的主要矛盾之一,他想不通一点都不稀奇,
下次他再想不通,你就告诉他水涨船高,鹏城红牛的总经理年薪可是六位数,上不封顶。”
李忠发愣了愣,问李野:“你娘每年工资六位数?”
李野也笑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但是爷爷你要明白,能拿高工资的前提是他得能做出鹏城红牛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效益,
他要是把厂子搞得连年亏损,好意思拿钱吗?”
“.”
剩下的时间,李忠发一路都没有说话。
等到了傅桂茹的住处,李野才说道:“我娘有点怕你的,所以待会儿你见了她,尽量少聊一些亲情,多讨论一下海外企业的特点和作风,也算是取长补短。”
李忠发点点头,然后忽然说道:“你娘有点怕我,我又何尝不是怕她,当初你爹参军走的时候,是你娘给他戴的大红花,然后俩人就书信联系自由恋爱
所以当那封海外信件被人举报的时候,我就冲着你爹骂了几句,嫌他办事不着调儿,就顾着你娘漂亮了,
结果本来几句牢骚的事儿,不知怎么就落到你娘的耳朵里了,没几天她就跟你爹提出离婚.
说实话,这次我来鹏城,是觉得你娘既然还活着,我这个当爹不能总是装不知道,
有些事全靠你们姐弟来传话也说不明白,如果能跟她当面商量商量才最稳妥,但事到临头我也犯怵,
今天要不是你娘打电话找让我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当年的事儿,我有责任。”
李野惊讶的看着李忠发问道:“爷爷,这里面还有这么个故事呢?”
李忠发叹了口气道:“这可不是故事,是孽债啊!”
“.”
“铎铎铎~”
李野领着李忠发敲响了傅桂茹的家门。
里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停在了家门里面。
好几秒钟之后,家门才缓缓的打开。
傅桂茹站在门内看向李忠发,李忠发也在门外打量傅桂茹,
两人都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看到对方张嘴,又都没有出声,等着对方说话,然后就跟俩哑巴似的,老尴尬了。
李野想推爷爷进去,但又觉得此时自己好像不应该介入。
良久之后,傅桂茹才抽着鼻子,模糊不清的喊了一声:“爹~”
“.”
“欸~”
只是这一声“爹”,一声“欸”,就让两个脾气都硬气的不得了的人红了眼圈,双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