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云霞巷。
自打数月前梅瑶姑娘从良后,便搬到了巷内一座里外三进的小院落脚,小院更名为梅影小筑。
所谓从良,不过是由以前鸨子让接什么客就接什么客,变成了梅瑶想接什么客接什么客。
有了一定自主性,却也因此使得梅瑶的身价再次水涨船高。
东京城内一众纨绔衙内,无不以接到梅大家的请柬为傲。
六月初七,巳时。
梅影小筑的院门被人扣响,守门丫鬟开门后,见外边站着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眼光毒辣的丫鬟一眼便从对方衣衫布料上判断出来人非富非贵,便客气拒绝道:“好教先生知晓,若无请柬,我家姑娘怕是抽不出空来接待先生.”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支断簪连同一锭小元宝递了过去,温和道:“劳烦姐姐将此簪呈于梅大家,便说有故人来”
那丫鬟再次打量年轻人一眼,收了那簪子和元宝,低声道:“通禀可以,但梅大家见不见你,奴可做不得主。”
“劳驾~”年轻人笑的一脸自信。
丫鬟转身入内,约莫百余息后,快步小跑而回,请年轻人入内,态度恭敬不少。
梅影小筑院门十几丈外,两名挑着馄饨担的青年人,躲在墙下阴凉处,此处刚好可以将巷内情况尽收眼底。
年纪小点的那人,依依不舍的收回看向梅影小筑院门的目光,弯腰从抽屉中抓了一把馄饨丢进锅中,熟练的在碗中拌了咸盐、虾皮,再冲上热汤,片刻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出了锅。
年纪大点的那人,斜了青年人一眼,不满道:“幺儿,一早上咱一碗还没卖出,倒是你自己已吃了五碗!”
“五哥,莫非你还真把卖馄饨当成了营生?”史幺儿笑嘻嘻答了一句,四下一看,左近无人,这才牢骚道:“五哥,同是执行公务,李先生能去见那香喷喷的姐儿,咱们却要扮作货郎。我吃几碗馄饨又怎了?”
“少啰嗦!伱大字不识几个,让你去和姐儿接头,你做的来么?”
史五郎斥了一句,却见有路人路过,连忙换了一脸市侩笑容招呼道:“嘿,客官来碗馄饨么?晨间刚包的,六文一大碗”
“馄饨喂~开锅.”
待路人走远,史五郎一边吆喝,一边往巷头巷尾张望一番。
这吆喝声,是在告诉里面的李科,外面一切正常.
史五郎的任务便是护卫李科安全,防止有人尾随。
不过,两个多月待下来,史五郎只觉这偌大东京城不设防一般.所谓巡街铺兵和暗查不法的皇城司,除了会讹诈商贩,屁用没有。
和外松内紧的蔡州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由小见大,怪不得大齐风雨飘摇,如同一间四处漏风的屋子,踹上一脚便会轰然倒塌。
自上而下,已经烂透了
宁江军队将史五郎根据自己对齐国基层秩序的观察,生出了以上感叹。
旁边,蹲在墙根唏哩呼噜干完一碗馄饨的史幺儿起身,朝兄长腆脸赔笑,再次从抽屉里抓出一把馄饨下锅.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不是一句空话。
似乎是担心再被兄长骂做饭桶,史幺儿没话找话道:“五哥,咱们进京时间也不短了,到底要做甚啊?”
“奶奶滴,老子包了一早上,还不够你一个人糟蹋!”
史五郎先骂了一句,才道:“问恁多作甚!好好干便是了,待明年哥给你娶个嫂子”
“诶!好嘞!”
史幺儿笑成了一朵花。
数里外,皇城庆宁宫绛萼阁。
明黄床幔无风自动,如波涛起伏、秋风漫卷.
少倾,绛萼阁归于平静,靡靡气息蔓延。
随后,一名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赤着身子从向贵妃的床榻上起身,坐在床沿开始穿衣。
细细一瞧,哎哟,这不是大齐禁军统领、皇帝刘豫最为信赖的武将、国之良将李忠么!
“良人儿,这便要走呀”
销魂蚀骨的慵懒声音后,明黄床幔内伸出一条丰腴藕臂攀上了李忠的胸膛,紧接着,一张红晕残留、腮畔粘了几根青丝的脸蛋搁在了李忠的肩膀上。
不是向贵妃还能是谁.
向贵妃十五岁便诞下刘螭,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六岁。
这个年纪若生在贫苦人家,早已人老珠黄,但常年生活在后宅深宫的向贵妃保养得当,那股子熟透韵致,却比青涩小娘还要来的勾人。
李忠差点再次把持不住,抬手在向贵妃臀尖掐了一把,笑道:“细水长流嘛,眼下已日上三竿,万一被人瞧了去,便是诛灭九族之罪。”
“如今宫禁都是你的人,你还怕这些?”向贵妃娇嗔一声,双臂抱着李忠,不肯松手。
“毕竟皇上就在你庆宁宫寝殿,万一皇后前来探视撞见了,到时不美。”
李忠笑的温和,却稍显强硬的掰开了向贵妃扣在自己胸前手,这才摆脱了就纠缠。
见此,向贵妃幽幽一叹,趁李忠穿衣时,惆怅神伤道:“良人儿,我与你欢好一回,抵得上与皇上一辈子。如今我也没甚要求,只是不想以后每回都这般提心吊胆.”
李忠穿好里衣,再套上一件宫中太监的衣服,穿衣服时一丝不苟,好像没听见向贵妃在说话。
他二人好上,从最近两月皇帝得了痹症才开始,甚至向贵妃更主动一些。
李忠能从一名狱头爬到今日这禁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是个有野心的,同时他也清楚向贵妃想要什么。
若刘豫身体康健,李忠或许还会老老实实做他这禁军统领。
但眼下的情况,刘豫几乎废人一个,他自然要为前途早作打算。
不过,李忠从来算不上鲁王心腹,在他想来,鲁王登基后,他别说升迁,便是这极为紧要的禁军统领一职怕也难保。
所以李忠倒不介意以雪中送炭的姿态烧烧三皇子的冷灶,只是在他想来,向贵妃仅仅拿身子为代价,显然换不来他一句承诺。
眼瞧李忠穿好了衣衫要离去,向贵妃一时情急,上前一步从后头抱了李忠,说话再不弯弯绕绕,径直泣道:“良人儿,你好狠的心!如今我们母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助螭儿得了太子位,让螭儿拜你为太傅、拜你为天下兵马元帅,你我双宿双飞,难道不好么?”
李忠已迈出的布步子收回,回身抬手挑了向贵妃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娘娘早些这么说,臣子便能听懂了。”
“良人儿,你答应助螭儿了!”
向贵妃刚刚露出惊喜神色,却听那李忠模棱两可道:“皇上不喜鲁王的心思,人所共知,不然也不会拖到今日还不立太子。若皇上想要立三皇子为储,此时的确是最佳时机。但鲁王在军中颇有威望,若他狗急跳墙,我这万余禁军,怕是抵挡不住”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听他言语间的意思,隐隐有要求刘螭除了他李忠,再多找些助力的意思,向贵妃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淮北节度使!路安侯,已投了螭儿!如今他部两万大军正在柘城一带,随时可北上声援螭儿!”
李忠闻言,颇为意外,随后捏着向贵妃下巴的手指忽然加了些力道,同时笑道:“早闻路安侯桀骜,没想到三皇子还有这等手段”
巳时三刻。
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监’离开了绛萼阁,太监走路时习惯弯腰耷肩,此人却昂首阔步而绛萼阁内的女官宫女,见了这人,赶忙低头侧身,装作没看见
不想,来寻母妃的刘螭和李忠却在宫门内不期而遇。
刘螭见李忠穿着太监袍衫,马上明白了是怎回事,却只能装作没认出对方来,可那李忠竟在原地站定,朝刘螭笑了一笑.
少倾。
绛萼阁内,向贵妃正在拾掇妆容,刘螭强迫自己不去想此间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恭敬唤道:“母妃.”
此时的向贵妃心情颇佳,边对着铜镜描眉边低声道:“李统领已决意为螭儿铺就坦途!再有那路安侯呼应”
“母妃此话当真!”刘螭方才因偶遇李忠生出的屈辱,瞬间消散
“为娘还能骗你不成?走,我们母子找你父皇去,只要他再松口,大事可成!”
“好!”
母子二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话术,一同去往了庆宁宫寝殿。
齐国后宫,以皇后居所宝慈宫为尊、向贵妃的庆宁宫次之。
但自从数月前刘豫得了痹症瘫痪在床后,便住进了庆宁宫。
由此可见,刘豫对皇后钱氏的不满,或者说是警惕。
此时的大齐皇帝,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只有右手还听使唤,瞧见向贵妃母子进了寝殿,稍稍有些激动,哆嗦着右手在榻旁的沙盘上写下歪扭几字.去了何处?
刚刚背着刘豫颠龙倒凤一场的向贵妃不由心中一紧,随后却也明白了大齐天子的意思。
他并不是起疑,只是在责怪向贵妃为何直到巳时才来陪自己.
年纪大了,又患了重病,变得敏感且矫情。
向贵妃紧走两步,在榻上坐了,将刘豫上身抱起靠在自己身上,而后从宫女手中接过汤药,缓慢且温柔的喂刘豫服药。
刘豫浑浊的眼珠渐渐泛红.
向贵妃用帕子帮刘豫擦拭嘴角溢出的口涎,也跟着红了眼睛,以无限感伤的凄苦口吻道:“皇上,你快些痊愈吧。如今后宫人人皆言,皇后做了太后以后,会将臣妾迁去城外道观臣妾陪伴皇上多年,便是随皇上去了,亦无怨言。可可是螭儿怎办呀,鲁王登基后,能容得下螭儿么”
说到最后,向贵妃失声恸哭。
一旁在床前伺候的刘螭跟着抹起眼泪。刘豫也知晓自己这身子怕是再没有痊愈那天了。
人,越是力不从心之时,越是想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
此时眼看宠爱的女人和儿子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模样,痛惜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怒气,却见他哆嗦着手,又写下几字,‘朕何曾允他继承大统?’
向贵妃和儿子快速对视一眼,却听她又哀哀切切道:“皇上,朝中百官早已将鲁王视为未来新君。皇上病重不能理事以来,大臣们事事皆以鲁王意见为重。鲁王虽无新君之名,早已有了新君之实”
向贵妃说起这个,刘豫便来气。
虽然他不能理事,但通过向贵妃,以及隔三差五前来禀报的李邦彦、钱亿年等人,倒也知晓近来发生的一些事。
比如,刘麟闹出的项城事件
虽然钱亿年没少替刘麟洗地,但有向贵妃的‘实话实说’,本就是士人出身的刘豫对刘麟处理此事的方式,相当不满意。
但说到底,一切不满都源于刘豫对钱氏的厌恶,恨屋及乌。
他这辈子,虽说做了万民之主,可归根到底却是一场不断被安排的人生。
当年叛周降金,是被小舅子钱亿年等人裹挟。
后来登基,也是多方妥协后选出了他这么一个让金人满意的人选。
便是做了这皇帝,又有几次真正轮到他自己做主了?
相党掌钱,后党掌兵.他坐在龙椅上,最大的任务便是充当那具被人顶礼膜拜的泥菩萨。
便是到了如今,立储一事,那文武百官也提前替他做好了选择。
想到这些,刘豫调整了一下呼吸,在沙盘上写下了患病以后最长的一段文字.明日召李邦彦、范恭知、何元坌、李忠,议事。
便是强自压抑,刘螭脸上也没忍住露出一抹惊喜神色。
刘豫召见的都是相党干将,和被他认为心腹的李忠若明日当着这些人的面,突然宣布立储刘螭,刘麟一系还真有些来不及反应!
接下来,有李忠帮刘螭控制京城、再召路安侯入京,这局势大约便能稳定下来!
午时末,刘螭在床前尽孝一番,离了庆宁宫。
心中畅快至极!
其实,刘豫想要传位刘螭早有征兆.便如李忠所言,皇上若有意鲁王,何以拖到今日尚不立他为太子。
之所以拖这么久,想来是在给三皇子争取成长时间。
时至今日,刘螭之势虽依然不如刘麟,但好在后者刚刚名望有损,又不在京,正是立刘螭的好时机。
更关键的是刘豫病重,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刘豫的心思,有人看的明白,比如李忠。
有人看不明白。
有人看明白了也只当看不明白.比如钱亿年,大齐十一载,大事都是朝臣们说了算,这次立储自然也应如此。
不过,他们却忽略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逆反心理!
当晚,身边除了些只会高谈阔论的士子外无人可用的刘螭,再次在丰乐楼约见了蔡先生和李先生。
刘螭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后,又道:“两位先生可传信与路安侯,让他随时等待旨意进京。此外,上次李先生说除掉郦将军一事,暂且停手吧.”
到了眼下,刘螭还存着几分和平继位的侥幸心理。
他想着,若有了父皇旨意,再有淮北军驻在城外震慑,他那大哥兴许见事不可为,会接受既定事实。
这样的话,就没必要再对唯鲁王马首是瞻的郦琼动手了!
李科听了,却眉头一皱,正待开口,蔡源却抢先道:“也好,谨遵殿下之意!”
夜里亥时。
李科和蔡源共乘一辆马车返回住处,路上李科欲言又止,一直闭目养神的蔡源直到即将抵达住处时,才睁开了眼睛,隔窗眺望繁华长街,“不用管他。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是!”
李科一喜.于公来讲,此事已准备数日,甚至动用了一条三娘子亲自培植的暗线。
事到临头放弃,让人憋闷。
于私来讲,当年淮北之乱,这郦琼在寿州可没做什么好事!
亲眼目睹过当时惨状的李科,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六月初七。
上午,两名娇俏小丫鬟出现在了东京城北的泰宁军营外。
一帮惯于鱼肉百姓的兵痞见了人,一阵嗷嗷乱叫,恨不得当场剥光两名小娘。
还好,关键时刻有名胆大丫鬟拿出了梅瑶梅大家送与郦琼的请柬。
事关老大,兵痞们自然不敢再造次。
郦琼见了请柬,一脸迷茫,只听这梅瑶的名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好在有名虞侯见多识广,惊喜且羡慕道:“大哥,这是梅大家的请柬啊!能收到梅大家请柬的,要么是声名显赫的士人大儒,要么是各家府上的公子衙内!想不到,她竟然还知晓大哥的威名!”
这么一说,郦琼想起来了鲁王还在东京时,曾无意间提过梅大家一回,还说回头要带他和单宁圭找梅大家听曲呢。
就连鲁王都知道名号的女子,那不得是天仙一般的人儿!
“哈哈,待老单回京,得知梅大家邀了我,怕是要嫉妒老子了!”
郦琼心头一片火热,当即在营中捯饬一番,揣上一兜金珠,只带了两名侍卫便进了东京城。
至此时,他未有任何觉着不妥的地方。
一来,他去的是大齐首善之地的京城,城外驻有数千兄弟,完全想象不出会遇到危险的可能。
二来,邀请他的是艳名远播的梅大家,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也和危险联想不到一起嘛。
当日申时。
将一身士子襕衫撑的紧绷的郦琼抵达云霞巷,郦琼装模作样的和开门小厮拱了拱手,递上请柬并顺带赏了小厮一锭元宝。
“郦大人请进,梅大家已久等了,今日这园子只接了大人一人。”
穿了青衣,戴了小帽的史幺儿笑嘻嘻将银子收进袖袋,请人入内后,缓缓关上了门。
不想,仅仅过了一刻钟不到,院门却再次被人敲响。
门房内,史幺儿吓了一跳,赶忙收起手中把玩的短刃,与数名精壮汉子对视一眼,忙低声道:“里面还没动手,你们也不要妄动,我先看看是谁!”
说罢,史幺儿重新戴上那顶龟公帽,走到门洞内取下门栓,只开了条缝,探出头来。
却见,外头有两名贵公子打扮的青年。
其中一人看了史幺儿一眼,不满道:“愣着作甚!薛少轩与钱程锦钱公子来访,快进去通禀!”
“呃”
这算是突发意外状况,史幺儿却也不慌,稍一思索便道:“回两位公子,今日泰宁军节度使郦将军在,梅大家怕是不方便再请两位入内了。”
史幺儿是想借郦琼之名,将这两人吓走。
可不想,那钱程锦不但不怕,甚至还恼了,“梅瑶怎可自甘堕落!梅影小筑这等文雅之地,怎可让粗鄙武人入内!”
这话说的史幺儿不乐意了.武人怎了,武人吃你家米了?
而外间的钱程锦已开始硬闯了
吵嚷不停,原本只是不想伤及无辜的史幺儿先听他们骂了天下武人,又见这两人蛮不讲理,突然间失去了耐心。
只见他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将两人让了进来,“既然如此,两位公子请随我入内吧”
这便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