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在各方或明或暗的推波助澜下,太学生身死一事愈演愈烈。
当初,陈州项城县的士子运动,被东京士绅当做了模版。
九月十二,开封府一城八县汇聚了三千士子于宣德门外,同样,开封府乡绅私下组织了人手为学子提供口粮被褥,以支持对方的行动。
祥符县之事,已不是一人一家之事,那中原农垦与民夺利,会坏了士绅根基,事关天下士绅。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每到夜间,御史台某些低阶言官,也会换上便服混入到士子人群中,在向广大士子表示同情的同时,也会隐晦提起朝廷的难处。
可总结为:殿下和各位正直官员知晓士子苦心,奈何那中原农垦背后的蔡氏仗着楚王威势,我等也没有办法。
几日下来,士子们既觉憋屈,又觉愤恨.
当初,楚王入京虽蹊跷,但东京城内百姓未遭大乱,并且快速恢复了秩序,有一些太学士子对陈初抱有一丝好感,可眼下看来,楚王放纵家人与民争利,殴杀太学学子后又装聋作哑
天下军头,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当晚,祥符李家旁支子弟李傕在与一众同窗痛斥楚王为非作歹后,冷冷看向了同窗陆元恪,阴阳怪气道:“陆兄,到了今日,你还有何话可说?”
席地而坐的陆元恪沉默不语他家做布匹生意,和淮北有大量生意往来,斥重金购入了部分四海商行股票,近年没少通过和淮北的合作挣钱。
是以,他多听闻长辈、掌柜说起淮北诸事。
他听来的淮北,工贸发达,百姓乐业,兵将不欺人,官吏能任事。
因此,对来自淮北的淮北军和楚王充满了好感,几个月来,淮北军给他的印象也的确没让人失望。
特别是上月的四国运动会中,淮北将士奋勇争先,样样胜过金夏胡虏让身为汉儿的陆元恪体会到了已有些陌生的自豪感。
前几日,祥符县事起,陆元恪不由失望,但嘴上一直替楚王辩解,言道:定是楚王不知情,同窗们稍等,楚王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云云.
不想,数日过后,楚王不但不主动认错,甚至传闻因此事差点和礼部许大人动手。
看来,他是铁定要包庇蔡氏了。
此时,面对李傕的质问,以前和陆元恪抱了同样态度的学子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低头不语.
世道纷乱,好不容易盼来一位有些中兴之相的能臣,却不想是这般结果.偶像崩塌,对陆元恪们打击不小。
九月十三。
阿瑜首次登门拜访了蔡婳。
外间纷纷攘攘,王府后宅却一片安详,阿瑜到来时,这蔡婳竟还有闲趣在汤池内泡浴
建在深宅院内的汤池云雾缭绕,蔡婳被热水烘的周身粉红,额前细汗濡湿刘海阿瑜见她时,忍不住心下嘀咕,只看这张脸蛋,哪里像是二十有六的年纪。
后宅无外男,蔡婳也不避讳阿瑜,接了茹儿递来的里衣便走了出来。
嚯,蜂腰长腿,人间凶器!
这一下,阿瑜见识了蔡婳的资本
便是同为女子,也被晃的眼晕。
片刻后,蔡婳收拾停当,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和阿瑜移步花厅叙话。
阿瑜此来,是听了二叔的劝,前来示好。
不过,她本以为躲在王府的蔡婳此时会茶饭不思、心惊肉跳,不想对方却一派悠然自得。
还不是叔叔给了你底气!
阿瑜吃味归吃味,还是老老实实道:“三娘子”阿瑜顿了一顿,悄悄看蔡婳一眼,见对方没有对这个稍显亲切的称呼表现出不悦,这才接着道:“近来,大齐七曜刊正在全力为三娘子洗脱冤屈,我此来,是想问问事发当日的具体情形.”
蔡婳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抿嘴一笑,反问道:“大齐七曜刊?他们愿帮我开脱?”
此时敢替蔡婳说话,就要站在广大士绅的对立面,所以蔡婳才有此一问。
阿瑜却耷了眼皮,淡淡道:“报馆内部是有些争议,不过,主编汪敬饶已被去职了。眼下,我的立场,便是七曜刊的立场.”
简单一句,便能窥见七曜刊内部的权力倾轧,阿瑜背靠七曜刊大金主‘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在斗争中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蔡婳望着绷着小脸,努力装出一副威严模样的阿瑜,不由捂嘴娇笑起来。
经过前几日和陈初那场敞开心扉的谈话,蔡婳也看开了.他愿意为自己硬钢天下士林,阿瑜的事,就随他去吧.
“你笑甚?”阿瑜不自在问道。
“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好了,伱问吧.”
不管七曜刊能起多大作用,也不管阿瑜出于何种动机,总归人家是来帮自己的,蔡婳拿出了配合的态度。
用了半个时辰,阿瑜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而后合上了记录用的本子,垂眸道:“我二叔讲了,在这东京城,咱们淮北人就是一家。此事,我不知能出多大的力气,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三娘你勿要过于忧心,有我二叔、有蔡侍郎、有有叔叔在,总归保你无事”
说罢,阿瑜一礼,准备告辞。
蔡婳微一失神,却在阿瑜出门前唤住了她,随后素手执壶,亲自帮阿瑜斟了一杯茶,娇笑道:“既然你二叔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怎能来了半天,连口茶都不喝。以后若王妃知晓,要说我待你苛刻了.”
这话说的极有深意
阿瑜不由恍惚,机械的接了茶水抿了一口。
‘噗~’
不料,茶水入口酸极,阿瑜转头就吐了出来,而后向蔡婳怒目而视
可蔡婳却只顾掩嘴娇笑,没有任何愧疚。
直到她笑够了,才幽幽一叹,望着阿瑜道:“滋味不好受吧?上月二十二日,我登楼推窗后,见你骑在他身上时,心里也这般酸楚今日你饮了这醋茶,我俩之间的事便当揭过了”
九月十四,三千余士子已在宣德门外坚守六日,要不是有源源不断的官员前来为他们鼓气,只怕他们也撑不住了。
当日,户部度支郎孙启探望士子,这是目前为止到场的最大官员。
晚间,御史中丞王秉贞现身宣德门外言官清流,本就尊贵,他的到场打气更是为已经萎靡的士子打了一剂强心针。
同时,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出现,似乎昭示着士绅们已做好了准备。
果然,翌日早朝,各级京官、乃至周边畿县知县的奏章如雪花一般同一时间递到了嘉柔的御案前。
其中,还有一份京畿八县一百零三位士绅的联名上书.
所有奏章有一个共同要求,弹劾吏部侍郎蔡源、惩治祥符惨案凶手蔡氏。
一时间,朝野震动。
往上数百年,能被朝堂、民间联手发难要求惩治的人,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大庆殿内,作为被弹劾之人,蔡源一言不发。
最早朝楚王靠拢的工部尚书鲁朝季眼瞧势头不对,也缩着脖子装起了透明人。
倒是兵部尚书张纯孝和礼部侍郎杜兆清硬着头皮帮蔡源辩驳两句,却被那帮言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倒蔡一派即便口舌战斗力强横,但奏章落实也需尚书省权判尚书都省事范恭知点头。
爱惜羽毛的范恭知在此事上表现的有些暧昧,却也不敢真的让蔡源父女坐实罪名。
朝堂吵吵嚷嚷,咒骂声不断,犹如菜市场
士绅联名上书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扩散下,迅速被守在外头的士子们得知。
坚守多日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士子本就有气。
再者,近日来,淮北军被严令约束在御营内,淮北的克制让他们产生了极其离谱的误判.淮北军懦弱,不敢对我等学子无礼!
于是,在个别有心人的鼓动下,当日午时,意气风发的五百士子杀去了开封府,要求府衙派衙役前往楚王府捉拿蔡氏极其家奴.
开封府府尹梁佐饶见民意沸腾不可违,便勉为其难派了数名差役,想要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蔡氏过衙一叙。
他梁佐饶是顺应民意了,但那衙役班头却在心中将姓梁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可那五百学子近在眼前,他们若推脱不去,只怕当场就得被学子暴揍一顿。
午时二刻,学子们簇拥着衙役浩浩荡荡去往了岁绵街
百姓们可不知道开封府是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蔡氏前来,只觉衙役捉侧妃这劲爆戏码百世难见,不由都跟了上去,想要看看这大戏到底该如何收场。
不出意外,衙役们连王府的门都进去
热血上头的学子们却顾不得那么多,当即起哄就要硬往里冲。
负责值守王府的白毛鼠,早知这几日东京城内舆情对东家和蔡三娘子不利,同样一肚子火。
眼见这帮背后骂东家的学子主动送上了门,呼号一声便带人冲了上去。
秋风扫落叶.
短短数十息,岁绵街上便是一片哀嚎和倒地士子。
此事一出,犹如火上浇油。
地方官员弹劾的奏章瞬间多了起来,且这次矛头直接指向了楚王
国贼和妖妃的称呼,成了士林公认。
九月十五,又有士绅带子弟汇聚于宣德门前,日日恸哭。
甚至某些远在山东路、京西路的士子和乡绅也赶了过来。
各方合力,齐聚京城.
九月十五夜。
宣德门前已成人山人海,宽达百丈的御街也被彻底堵死。
保守估计,至少有五千人.
再渺小的人身处其中,也会觉着自己拥有了改天换地的能量。
广场一角,身为士子领袖的李傕谈起今日几人痛殴了一名落单的淮北军士时,兴奋神情溢于言表。
坐在他对面的陆元恪却忧心忡忡
自昨日和楚王府亲军发生冲突后,事态已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昨日夜间起,不敢再去楚王府寻事的士子火气无处发泄,竟开始攻击落单军士,到了今日,只要是操着淮北口音的人都成为了攻击目标。
再后来,只要不是东京口音的外乡人,被士子逮到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阵痛打.
潘家街那边,同样发生了骚乱。
一些泼皮借士子之名,开始劫掠商铺,其中有淮北商户,也有东京商户。
无意间路过潘家街的陆元恪甚至在那帮泼皮中看到了几个熟人.祥符县王善舒家的家丁侍卫。
陆家和王家有谊,他才能认出那些人。
由此,陆元恪已感觉出,今次京城风浪并不单纯。
一旁,李傕说到激动处,起身挥拳道:“淮北不义,那就别怪咱们无情!明日再遇落单军士,咱们就往死里下手!为同窗李季轩报仇!”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学子兴奋的嗷嗷乱叫。
陆元恪扫视众同窗,只觉有些陌生.这些原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如今一个个双目赤红,面目狰狞。
尽管觉着此时劝阻不合时宜,陆元恪还是硬着头皮道:“诸位,请听我一言事到如今,已和咱们初心相去甚远。咱们为求公道,却不该对落单军士、外地口音的普通百姓动手!”
“放屁!”
“陆元恪,你站哪边?”
“淮北人都该死!”
一声声咒骂质问中,反而激起了陆元恪的勇气,只听他又大声道:“今日七曜刊报道,祥符县一事颇多蹊跷,说祥符之事的起因是士绅李家勾连泼皮欺压百姓才导致后来冲突,我们大可前去走访一番亲自询问当地百姓.”
陆元恪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忽然一拳捶在了他的面门上.
“文贼!你替那妖妃说话!该打”
无处发泄的躁动化作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陆元恪身上。
此时,便是饱读诗书的太学学子,也失了客观分析的冷静,余下的,只有被情绪左右的立场。
与此同时,岁绵街楚王府前宅书房。
蔡源、陈景安、陈初、长子、彭二等淮北文武高层具在此间。
一张写满了朝廷官员名字的名单在几人手中传了一遍.这上面的人,自九月初九后,逐渐活跃
吴奎有些兴奋,陈景安却一脸慎重的问了一句,“元章,宣德门前的士子怎办?”
“我会给他们时间散去”
“他们若不散呢?”陈景安追问。
陈初却没回答,反而道:“自出事起,我淮北军为免误伤,上街巡逻时不带刀枪.但今日晨间,潘家街内一名河北路商人因口音问题被人殴打,方才传来消息,此人已过世。午时,一伍淮北巡逻军士被士子围攻,一人断臂,四人受伤。这已是暴乱”
陈景安目无焦距,呆愣半天后才涩声道:“青年热血,易被人蒙蔽,还请元章手下留情.”
陈初沉默,不置可否。
九月十六。
因近日攻击巡逻军士的事件频发,淮北军取消了巡逻,全员留守御营。
如此一来,街面上少了维持秩序的中坚力量,城内突然混乱起来。
鸡鸣狗盗、闲汉泼皮纷纷借着士子之名,在街巷间为非作歹。
本来对士子们报以同情的城中百姓开始不满起来.
九月十七,宣德门前忽然贴出两张告示,命士子们即刻散去,言道:九月十九凌晨丑时,全城戒严,若继续滞留,后果自负!
如此强硬的告示,当即惹的士子们将那贴告示的小黄门痛打了一顿。
几日来,除了主动跑去王府那回吃了亏,其余时间里,淮北军巡逻不敢带兵刃,士子打了人,军士们也只能忍着,士子们占尽便宜和风头。
此时许多人觉着,淮北军已犯众怒,只需他们登高一呼,便能将楚王之辈轻易翻覆.
再有一众官员和士绅的背后支持,士子们眼中,淮北两万悍勇已成土鸡瓦狗。
倒是那被同窗暴揍过一回的陆元恪,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气息的临近。
当日,在他苦口婆心劝说下,部分同窗悄悄离去.
九月十八,宣德门前热闹依旧,士子内部却发生了冲突。
太学学子领袖李傕与外地前来声援的士子,因谁来领导目前局面,发生了争执,双方发生斗殴,各有损伤.
至于后半夜戒严的告示,没几个人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