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东京皇城内发生一桩奇事,当朝摄政长公主嘉柔殿下,竟穿了宫女衣服想要偷溜出宫。
‘出逃公主’的计谋自是被火眼金睛的黄公公识破.但怎么处置却十分棘手。
她毕竟是为了安抚各方扶植起来的泥菩萨,京西路豪族程壁雍还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被围困在伏牛山中,各地士绅刚刚有了服帖迹象,若此时嘉柔出点什么事,不但程壁雍之流更显道义,只怕各地也会动荡再生。
二月十四,黄豆豆向陈初请示怎办的密信送至蔡州。
信中言道,嘉柔出逃失败后,给出的理由是想到大齐各地看看.
这话,八成是假的。
不过,想到两人以前关于大齐各地真实民生状况的分歧,陈初干脆去信,让黄豆豆率侍卫将她送来蔡州。
陈初准备内忙完眼前事务,带她去淮北以外的地方,让嘉柔亲眼看看各地百姓如何过活,戳破她心中国泰民安的幻象。
省得嘉柔再搞豢养女跤手那般幺蛾子。
反正东京城那边,有蔡源和范恭知、张纯孝等人坐镇,嘉柔在不在都无所谓。
二月十五,陈初分别写与蔡源、范恭知、黄豆豆的密信寄出。
二月十六,距离阿瑜出嫁只剩两日。
虽近来阴雨连绵,但陈景彦在蔡州城内的府邸早已洒扫一新,五进大宅前后院客房住满了家乡来人,又在镇淮军招待所包下了几十间客房,才将将全部安置下来。
这两日,老陈的脸总不时痉挛抽搐两下.都是累的!
可不是么,明明很开心,偏偏还要装出一副矜持模样,控制着脸部肌肉不让自己笑出来、或是笑的时候不显得过于浮浪。
只不过,当天午后,一行人的到访坏了陈景彦的好心情。
来人正是周国枢密院机速房胡佺以及一位年约四旬的儒士。
人家大喜临门,你一个敌国负责情报的密谍登门,晦气!
陈景彦、陈景安两兄弟将人带进僻静书房,连奉茶的客套都省了,一副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架势。
近年来和陈景安一直保持了联络的胡佺见此,呵呵一笑道:“陈知府,令爱大喜,我与田先生特受陈经略之命,前来道贺。陈知府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陪坐一旁的陈景安出门唤人上茶,待下人离去后,朝胡佺拱手道:“邦衡亦知,鄙府近来有事,忙乱不堪,实在无暇顾及他事。邦衡不如在城中暂且住下,待日后再说?”
陈景安虽不像兄长那般将不耐烦写在了脸上,但其实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我家办喜事,你但凡有点逼数也不该此时上门。
原本,双方还保持着礼貌的浅浅接触,但自从去年胡佺的座师、前周国兵部尚书陈伯康以楚王侧室身世一事恶心了淮北系一回后,双方再见面时的气氛就不如以往那般友好了。
说起来,陈伯康那手引淮北系和齐国朝廷生嫌的计谋,到底在陈初下定决心铲除刘麟刘螭两兄弟一事中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说。
但催化双方矛盾公开化的效果,绝对是有的。
只是,陈伯康没料到,齐国内部竟没生出太大动荡便平稳了下来。
眼看陈氏兄弟都没给好脸色,胡佺厚着脸皮呵呵笑了一声,“守谦兄,愚弟此来,真的只为道贺。这位.”
胡佺指向了同来的青年儒士道:“这位是田先生,特意带了陈大人的贺礼。”
那田先生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支尺余长的匣子,双方放在了案几之上,再向陈氏兄弟拱手后,道:“陈公言道:荆湖陈、颍川陈本是一家,得悉陈知府之女嫁贵国楚王在即,闻之欣喜,特送金玉如意一柄,遥祝新人情比金坚”
伸手不打笑脸人,耳听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景彦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那田先生顿了顿,又道:“年前陈公履新,由兵部侍郎转任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如今淮北淮南一江之隔却为两国,同为颍川陈家苗裔却各为其主,殊为遗憾”
说到此处,田先生顿了顿,有点不自在道:“陈公还说,吾家小女与陈知府千金同入一门,时也命也。以后,沿江两岸还需多多亲近”
“.”陈景彦一张脸登时憋成了猪肝色,到底没忍住拍了桌子,“闭嘴!”
依族谱说,这陈伯康还是陈景彦的祖父辈呢!他怎能这般不要脸?
颍川陈虽不如隋唐时强盛了,但好歹也是清贵世家,照陈伯康的话说,岂不是他陈家两女共事一夫了?
关键还差着辈份!
这话他陈伯康也能说的出口?
陈景安以眼神示意兄长休要动怒.以他了解的情况,王府那位侧妃是陈伯康女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陈伯康之所以死咬着这个谎言不放,一来就是为了恶心淮北系,二来,或许也有希望陈景彦羞愧难当,叫停这次联姻的可能。
若陈景彦自觉脸面过不去,婚事告吹,陈伯康便不费吹灰之力破坏了淮北系吸纳开明士绅的计划。
若不起作用,他也没甚损伤纯属有枣没枣搂一杆子。
老陈自然不会那么幼稚的上了当,但好心情确实被坏了个干净,当日自己待在屋里生了一下午闷气。
迎来送往的差事都交给了陈英俊、陈英朗兄弟支应。
是夜,陈景安去了洒金巷一趟,将今日之事说与了陈初。
陈初与陈伯康素未谋面,这货却屡次三番撩拨自己,属实烦人。
且此人的行事风格简直像街头无赖,仅仅因为玉侬身世不明,便能捏造出一大堆有的没的,让人对陈初和周国的关系浮想联翩。
今日这事,全然不顾及一点世家脸面,硬拉着陈景彦往‘攀附权贵,不惜使自家两女共事一夫’的污水坑里跳.
对这种人,陈初反倒生出几分警惕.士人若不要脸,那才真难搞。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最后,陈初却道:“当初,他能拿玉侬身世做文章,让朝廷对咱们抱有戒心,咱们也能因此事让他与周国生出嫌隙,不着急,慢慢来.”
二月十八,阿瑜嫁入王府。
王府虽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景象,但陈家为了给女儿壮声势,嫁妆委实添了不少。
阿瑜生于大族,非常看重后宅规矩。
翌日,不到辰时,便穿戴整齐等在了涵春堂楼下。
近来因身重贪睡了些的猫儿知晓后,赶紧起床梳洗不怪猫儿没经验,玉侬进家时,陈初还只是桐山县一个小小马快,家中自然没什么规矩。
而蔡婳进家当晚,因达旦纵欢,第二天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再者,陈初也不喜欢家中太过拘束,是以猫儿基本上没立过规矩。
但阿瑜却记得,新人入府翌日要给大妇敬茶的规矩
一杯茶,代表了阿瑜认同猫儿这个王府大家姐。
因数年前初次进府闹的不甚愉快,阿瑜觉着自己的态度很重要,分外恭敬。
猫儿也不是一个爱为难人、爱耍威风的人,两人捡了些没营养的话题聊了会,阿瑜告辞。
离开涵春堂,阿瑜穿过后宅花园走向自己的柔芷园。
今日虽天气阴沉,但时节毕竟已进入春季,院内尽是一片清新翠绿。
池塘边的粉白桃花沾染了几滴晨露,娇艳欲滴。
远处一株垂丝海棠,竟开出了粉、白、红、紫四种颜色的花朵,令人称奇。
阿瑜知道,这种一树多色的花树,是叔叔领着农研所那帮人通过嫁接搞出来的。
几年培育,今年刚有成树可售,但极其稀少珍贵.整个蔡州,除了蔡尚书府上有一株,便只有王府能看见这世间奇景了。
据说,商人苗奎贩运了一株多色海棠去临安,售出了一万八千贯的天价.
阿瑜下意识想到,爹爹已迁了新居,待明日可向叔叔讨来一株,种在院内。
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阿瑜自己都没意识到,其中多少有些和蔡婳竞争的意思。
蔡尚书家里有,爹爹的宅院也应该有。
穿过花园,心情不错的阿瑜一路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回到柔芷园,一群丫鬟婆子已等在了院内。
昨日喜事,人多口杂,此时没了外人,下人们正式向阿瑜道喜。
陈景彦为显廉洁,一家在官舍住了多年,今年才舍得购置院子,但女儿出嫁,却舍了大手笔。
陪嫁中不算金银财货,仅丫鬟婆子就陪送了八人。其中有阿瑜幼时的奶妈张嫲嫲,老成持重;有阿瑜的贴身丫鬟篆云,常伴左右。
除了她两人,还有粗使婆子两人,丫鬟四人,一共八人。
都是从颍川老宅中选出的家生子这柔芷园里外都是阿瑜的娘家人,不但不会受委屈,遇事也有人相商、有帮手可用。
仅此一项,便能窥见这等世家对外嫁女儿的顾应有多严密。
阿瑜笑着赏了钱,抬头往二楼望了一眼,问道:“王爷还没起床么?”
张嫲嫲却回道:“大娘子,方才前院传话,似是有甚急事,王爷起床后没吃早食便匆匆出府了。”
待字闺中时是‘小娘’,出嫁后,张嫲嫲便改了称呼为‘大娘子’。
“.”
阿瑜却不由一阵失望.刚刚成婚,叔叔昨晚还说会匀出几日空闲好好陪自己呢,怎一大早就出去了?
想是这般想的,但阿瑜即便当着自家人也没露出任何怨怼之情,反而提醒道:“张嫲嫲,以后唤我娘子便是了,切不可唤我大娘子。这王府里,只有王妃一人是大娘子,记得了么?”
“是”张嫲嫲赶紧道。
阿瑜又看向了其余丫鬟,再认真嘱咐一遍,“你们也需仔细记着,不可喊错。不然,我将伱们送回颍川老宅”
篆云小心瞄了自家娘子一眼,总觉得,娘子一夜之间好像有了些变化。
具体是什么变化,篆云一时说不清,硬要说的话便是以前的陈家小娘,忽然变成了王府侧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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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陈初今早一走,答应阿瑜陪她几日的话食言了。
当日,寿州路安县县丞徐志远命人送来的几株麦秧到了,陈初见了,马上紧张起来。
小麦刚刚抽穗,送来这几株的麦穗和颖片上遍布水渍状的淡褐、铁锈色病斑,原本应是青绿色的麦穗已呈枯黄。
“赤霉病啊!”
赤霉病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流行性病害,常生于小麦抽穗至扬花期初期这段时间。
今冬暖春,年后入春又连绵阴雨,正好满足此等病害发生的条件。
且染了此病的小麦中病粒超过百分之四,便整株不得食,若人畜食之,都会中毒。
这种极凶的病菌,一旦传播开来,最理想的状况也会导致一到两成的减产,若控制不当减产一半乃至绝收也不稀奇。
要知道,当今世道粮食减产可不是一桩小事,减产10%,并不是天下百姓都少吃10%就能扛过去。
实际情况必然是高门富户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浪费怎么浪费。
粮食欠收后,引起粮价波动,会引发粮商高价囤粮不售,继而市场更加恐慌,粮价会以非理性的方式蹿升。
最终,只饿死10%的百姓已算理想结果。
饿殍遍地,流民四起也属正常。
到了那时,各地手中有粮的士绅想招多少人都能招到,陈初好不容易稳定下的局面,有瞬间崩塌的可能。
几息之间,陈初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当日辰时中,陈初一边急令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暂停向外地贩粮,一边让人通知商行北地分店,在气候干燥、不易染病的北方采购粮食回运。
安排完以后,陈初第一时间赶去了寿州路安县。
二月二十二。
陈初冒雨来到路安县。
已提前得知了消息的蔡坤岳丈、刚刚从寿州同知升任知府的尤世光以及寿州都统制杨大郎已等在了县衙。
陈初顾不上寒暄,在县衙内披了蓑衣、戴上斗笠,便去了乡间。
多日阴雨,乡间道路泥泞不堪,陈初等人只得下马步行。
还好,路安县北部庄稼尚未染病。
但越往南,染病的庄稼越多.
直至到了淮水畔的民和新村即使在绵绵雨幕中,远远也可看见成片成片的枯黄麦穗,有些已发黑发乌。
当年淮北之乱,寿州几经肆虐,人口十存一二。
为了充实地方,迁来不少无地的桐山、蔡州百姓。
这民和新村,便以桐山人为主.
陈初还真遇见了老熟人.当年差点嫁给长子的丁娇与其父丁老汉。
这对父女既是当年转迁的积极分子,又是军属,其子丁鹏在镇淮军效命。
陈初披蓑戴笠走近时,丁老汉颓然坐在泥地里,任凭淫雨浇身,神情麻木,却还不住以嘶哑嗓音往远处的庄稼地里喊道:“娇儿,别瞎忙活了,救不过来了.”
十几丈外,那丁娇却倔强的担着沉重木桶,用水瓢盛了桶中淡石灰水,往麦穗上浇淋.
这是民间的总结出来的野法子,用淡石灰水浇淋可抑制病害。
可眼前这片庄稼早已病入膏肓,此法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丁娇并非不知,但她本就是个倔强性子!
再者,当年她在界碑店差点被郑家人所辱,幸而长子哥救了她,返回鹭留圩的路上,她和长子哥共乘一骑,长子哥当时给她说过一句话
长子说,这世上恶人太多,你越温顺,他们就越凶!所以遇到恶人欺你,便是拼死也得咬下他一块肉,需反抗!
就像如今,欺负她们父女的变成了这病害、变成了淫雨连绵的贼老天!
丁娇记得长子哥的话,便是这病害、这老天欺她,她也要斗上一斗.
只是当丁娇抬头看向远处大片枯黄的庄稼,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不禁鼻子一酸。
地头旁,陈初已走到了丁老汉身旁,开口唤了一声,“丁大伯”
丁老汉茫然抬头,一时没认出戴着斗笠的陈初,此时他心如死灰,也没甚说话兴趣,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庄稼地里的女儿,“儿啊,别犟了.救不回来了。”
悲怆喊声,在绵密春雨里回荡
陈初身后的尤世光见这老头如此托大,不由斥道:“你这老汉,怎不识一点礼数?楚王和你说话,没听见么?”
丁老汉闻言,迷惑的转过头,嘀咕道:“楚王?”
“丁大伯,是我,不认识了?”陈初摘下斗笠,笑道。
丁老汉忽腾一下站了起来,“啊呀!还真是王爷啊!您怎来了这里,快,快随我回家吃口热茶!莫淋坏了身子大娘子,嗐,如今该称呼王妃了!王妃来了没?老汉听说王爷前年得了一女,一直想去蔡州看看王爷和陈姨娘来着”
丁老汉激动的语无伦次,忽然想起女儿还在庄稼地里,赶忙扯着嗓子喊道:“娇儿,娇儿,你快来,看看谁来了?哈哈,王爷来了,快来见礼啊”
丁娇听得喊声,不由踩着泥巴快步跑了过来。
待得近前,一看果真是陈初,不由大喜,忙在沟渠积聚的雨水中涮了涮手脚,上前不熟练的行了一礼,开心道:“王爷来啦!快回家避避雨”
陈初却在丁娇身上打量一番,衣裳湿透,雨水顺着辫子尾梢不住往下趟。
微黑透红的脸上被淋的微微发青。
陈初不由微微一叹,看向成片枯黄的庄稼,低声问了一句,“庄稼都染病了吧?”
原本还是一脸喜意的丁娇不由一滞,心中登时涌起一股巨大酸楚。
哥哥从军,爹爹年迈.家中大小事务都要由她一个女子扛在肩上。
方才还觉着没甚,可陈初这么一问,让丁娇再也忍不住了。
说句不恰当的,那感觉有点像是在夫家受了委屈后,娘家兄长舅舅来到了面前
“王王爷,都没了我和爹爹辛苦种了一季的庄稼,都没了”
天空雨丝飘零,丁娇一时分不清脸上肆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