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涵春堂。
一大早,王府女眷便都集中在了卧房内。
小脸发白的猫儿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喂孩子,稍稍往里侧了身子。
被她抱在怀里、正努着嘴小嘴全力吸吮的是王府嫡女,乳名阿宠。
而那位让淮北系上下一夕之间安心了的小世子,起名陈稷,此时正被陈初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玉侬和阿瑜围在陈初身旁看了看又看,最终玉侬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道:“公子,稷儿是不是尿湿了不舒服才一直哭呀?”
陈初摸了摸襁褓外层,未察觉有洇湿迹象可蔡婳却径直上前解开了襁褓,拎着小家伙的双脚轻轻上提,另一只手伸入襁褓内摸了摸才道:“没尿呀!大早上的哭甚?莫非是没吃饱?”
说话间,蔡婳故意作怪,拨弄几下小陈的小小鸟
你礼貌么?
小陈稷哭的声音更大了玉侬觉着,蔡姐姐这般简直是为老不尊!却也不敢吭声。
陈初却笑道:“稷儿霸占他娘亲一刻钟了,该给妹妹留口吃的了。”
蔡婳麻利的帮小家伙重新系好襁褓,转身坐在了床沿上,边盯着猫儿喂奶,边道:“怎回事?吃了恁多鲫鱼汤,怎就不出奶水哩?”
“.”
几人中,猫儿身子骨最弱,偏偏两个小家伙又特别能吃,以至于猫儿不算太大的粮仓有些满足不了小家伙的胃口。
常常将小世子饿的哇哇哭。
如今,便是用乳母也是有讲究的婴儿刚刚脱离母体,刚出生这七八日需喂食母乳最佳。
过几日,才可交由奶妈喂养。
可一旁的玉侬听了,却道:“依我说,该让姐姐多吃罐头!当年,便是公子每晚给我带”
“咳咳.”陈初赶忙咳嗽一声,打断了玉侬,后者这才意识到此事是她和公子之间的小秘密,赶忙闭嘴尬笑掩饰。
玉侬刚生下小元宝那阵子,不喜荤腥,不管是鲫鱼汤、排骨汤、乌鸡汤,还是猪脚汤统统喝不下。
反倒是贪嘴那蜜桃罐头,王女医和猫儿不许她吃那么多,她便私底下缠着陈初央求。
陈初对家人历来好说话,便瞒着猫儿她们,每晚偷偷给玉侬送罐头等零嘴
不过,当初两人自觉做的隐秘,其实猫儿和蔡婳都知晓,只是没有拆穿而已。
此时见玉侬得了便宜还卖乖,蔡婳不由回头在她胸脯扫量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天赋异禀么?小元宝和王爷轮流吃都吃不完.”
“.”即便已为人妇为人母,玉侬依旧噌一下红了脸。
“诶~诶!伱们说你们的,扯我作甚.”躺枪的陈初开了口。
心虚的玉侬下意识挽了陈初的胳膊,嘀咕道:“就是就是,公子没吃过.”
一家人一番笑闹,逗得猫儿也忍俊不禁。
辰时中,前宅递来一份公文,蔡婳主动上前,从陈初手里接过了小陈稷。
陈初转去前宅时,却唤了阿瑜一声,后者一丝不苟的向几位姐姐行礼后,随着陈初下了楼。
蔡婳抱着小家伙边轻轻摇晃边走到了窗边,隔着窗缝往下看去,却见两人并肩去往前头的路上,阿瑜一直低声向陈初讲着什么事。
蔡婳小有走神,停止了摇晃的动作,怀里的小家伙马上哭了起来。
“噢~噢~”蔡婳马上又开始了摇晃,伸出一指在小家伙嘴唇上拨了两拨,笑骂道:“缠人鬼,老娘歇息片刻都不行。”
可没吃饱的稷儿感觉唇上有接触,却以为是口粮送到了嘴边,小嘴一噙,便吸吮起蔡婳的指肚来。
嘴巴高高撅起,五官都在用力,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嘴巴上。
蔡婳不由哈哈一笑,指尖感受到婴儿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心儿都化了.
方才阿瑜和陈初说悄悄话的一幕,随即抛之脑后。
“哎哟,我的小心尖,让娘亲一口.”
蔡婳低头在稷儿额头印了红唇,又开始乱认亲了。
楼下。
陈初边往前宅去,边交代道:“吕各庄的村民,都安置在寿州。阿瑜安排几个人去采访一番,整村北投,却是头一遭。”
这件事,阿瑜已有所耳闻,也明白此事隐有齐周正统之争,意义重大,便道:“我亲自带人过去吧。”
“哦?”陈初有些意外,不由道:“淮北之乱后,寿州恢复情况远不如蔡州,条件要差上许多”
吕各庄村民自然是要安置在乡间,这种采访任务一去便要好几天,乡间泥泞、蛇虫鼠蚁也少不了,陈初担心阿瑜到了地方会觉着辛苦,才有提醒。
阿瑜却抿嘴笑了笑,道:“当年淮北水患,姐姐能留在灾民营地中长达整月安抚民心,阿瑜自不敢与姐姐比,但寿州再苦还能苦过水患么?叔叔放心吧,阿瑜已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陈初闻言,不由转头看向了阿瑜比起当年,进了农家坐不敢坐、水不敢喝,如今的阿瑜褪去了些许青涩,却多了几分千帆阅尽后的知性。
想起这些年阿瑜经历的桩桩件件,陈初不禁感叹道:“若阿瑜不遇见我,兴许能一直做个不为俗事烦心的小仙女.这些年,却是让阿瑜受苦了。”
阿瑜蓦地鼻子一酸,却道:“叔叔说的哪里话。我遇见叔叔,才见识了大河奔涌、见识了山峦奇崛阿瑜遇见叔叔,一点也不后悔呢。”
两人边聊边往前宅走去,临别前,阿瑜忽然低声提醒道:“叔叔,殿下那边要不要去看看?”
嘉柔这件事,陈初挺头疼。
这种事,总要负责的吧若嘉柔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有了身孕怎也要抬进王府。
可她偏偏是万众瞩目的摄政长公主,短期留在蔡州还好说,时间长了,不定有怎样的传言四起。
当日上午,陈初换了便装去了嘉柔的住处。
不得不说,阿瑜办事还是相当靠谱的这处宅子比驿馆舒适的多,面积不小但足够隐蔽。
黄豆豆似乎已察觉到了某些异样,迎陈初入内后,便屏退所有人,只留了陈初的随行护卫在嘉柔居住的院内。
两人见面后,也蛮尴尬,不知说些啥。
嘉柔从发现身子不对劲,到找着陈初亲口说出此事时,腹中胎儿四月有余,已超过了堕胎的安全期。
是以,当时她绝口不提打掉孩子这件事。
对于一个未嫁女子来说,堕胎的可怕,和男人听说自己即将被阉差不多恐怖。
见面后,陈初没有逼她堕胎、甚至没有提起此事,让嘉柔不由放心许多。
但那时,她还只是单纯的害怕,潜意识里想要找到罪魁祸首让他负责可这些日子下来,嘉柔却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
比如那黄豆豆,应是猜到了什么,虽从未说透,可态度却明显恭敬起来。
其中关节,并不难猜.以前,嘉柔对楚王来说,是一件用的着、又需防着点的工具;但她若成了楚王的女人,也就成了黄豆豆的半个主子,黄豆豆若将她欺负的很了,万一哪天楚王被吹了枕头风,收拾他怎办?
除此外,王府那陈娘子对她也颇为照顾,不但亲自布置了眼下暂居的这宅子,天晴无风时,也会带着换了便装的嘉柔,随意在宅子左近的街道上走走。
这对嘉柔来说,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感受到‘身孕’带来的好处后,嘉柔胆子稍微大了些,趁着今日陈初来访,提了一个小要求,“本本宫身边宫女都不如意,我我想重新找位女官”像是担心陈初不同意,端坐正中的嘉柔偷偷瞄了陈初一眼,连忙又补充道:“往往后,我身子越来越藏不住,需要信得过的人在旁伺候,才好瞒下去。”
这是又想扶植自己人了?
陈初不置可否,却笑道:“殿下需要什么样的女官?不会又找些女跤手吧?”
“不会了,不会了”嘉柔连忙摇着双手,表示自己已改过自新。
嗯,嘉柔妙计除权臣,赔了身子又折兵!
陈初想了想,道:“那好吧,过几日我从家里带人过来照应你。”
“我,我能自己找么?”嘉柔谈起了条件。
陈初笑容温暖,摇头的动作却异常坚定。
嘉柔不由失望,却又道:“那你多带几个人,我想要挑个顺眼的。”
“好吧。”
这次陈初答应了下来.留在东京的白露,家里的寒露、茹儿、篆云,随便你挑,若是嘉柔想策反她们几位中的某人,看看会不会白费功夫。
不想,嘉柔还没完,借机又道:“黄公公不许我出城,如今春日渐暖,我想出城走走,好不好?”
黄公公不许她出城,那不就是陈初不许她出城么。
陈初正想着用什么委婉说法拒绝嘉柔这个要求,却听她幽幽一叹道:“上次那女医都说了,胎儿大了以后,要适当走动,不然容易胎位不正.哎,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城外玩,都是为了他呀”
嘉柔一本正经的指着微微鼓起的肚子说道,表情相当严肃,像是要以此来证明,真的不是她自己想出城玩耍。
“哈哈.”陈初不由一乐,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几日,挑个风和日丽的晴日,我让人接你出来。”
三月二十,寿州路安县。
江畔民和新村。
唐州士子宋元松、颍州都统制郭滔儿之子郭林、前靖安军指挥使之子朱春接受了首批分配到此处的东京士子。
这帮士子的形象,此时不算太美,一个个衣衫脏污、消瘦邋遢。
也是,去年宣德门之乱后,他们被关了几个月,年后,又徒步数百里到淮北改造。
短短数月,吃了小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苦。
有人因此磨去了锐气,却也有人因此对楚王更恨。
不过,即便是最恨楚王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淮北富庶
那商贸繁盛,道路、水渠四通八达的蔡州,与一路南来见到的凋敝景象简直云泥之别。
如此大的差别,让不少人升起了探究淮北繁华原因的好奇。
一路走来,进入相对没有那么繁荣的寿州地界,也让某些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你看,那楚王也不是神仙,这寿州就很一般嘛!
敢对士人动刀的官,绝对是奸臣!
若淮北处处都如蔡州一般,岂不是证明楚王是位造福一方的能臣?
这样的话,有些士子心理上接受不了
而接待他们郭林、朱春,则是淮北第三批驻村士子,如今淮北高层人人皆知,若想在淮北体系内为官,下放村镇,管理一村或数村的履历必不可少。
仅靠读圣贤书一步登天的道路,在淮北不通。
唐州士子宋元松,则是因为去年参加声援项城士子的运动中,结识了蔡州学联副会长陈英朗,由他推荐进入了这个体系。
刚开始,宋元松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来寿州游历,对士子作村官一事嗤之以鼻,但两个月下来,他渐渐知道了其中有多少学问。
但刚刚抵达此地的东京士子,却和宋元松当初的心态很像,甚至觉着楚王此举是在故意羞辱他们。
午时初,宋、郭、朱三人坐在地头,讨论起眼下的难题。
三人管辖的村子相连,前段日子沿江赤霉病爆发,几个村子的庄稼都被收割焚毁了,虽然有口粮补贴,但接下来需要做的工作依然繁琐。
“王爷讲了,虽说染病庄稼已销毁,但土壤里还残存着许多肉眼看不见的病菌,补种新粮前,需深翻暴晒”
年纪最大的宋元松是唐州人,常常以楚王老乡自居,也是第三批村官中,对楚王最迷信的那几个。
他身后,是三名东京士子,也是上头指派给他们的徒弟但这三名徒弟明显看不上这几位老师
一来,东京士子久在繁华东京生活,面对这些小地方的士子本就怀有几分优越感。
再者,这宋郭朱三人全然没有一点士子风流的模样,穿着那农家短褐、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和那愚氓村夫有甚区别!
简直丢咱读书人的脸面。
朱春将东京士子黄师虔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搭理他.东京士子瞧不上他们,他们何尝看得起这帮五谷不分、只会束手清谈的白痴。
若不是楚王要求他们每人手把手带一位东京士子,他们才没空鸟这帮眼高于顶的家伙。
一旁的郭林道:“农研所分给咱县的菌粉已经到县里了,明日去找徐县丞讨来咱们三村的分量,将菌粉和草木灰掺了,撒进地里,可根除那赤霉病的残余。”
“如此最好!”
宋元松精神一阵,抬头眺望一番光秃秃的庄稼地,道:“需得抓紧了。整治好田地,你们准备让乡亲们种甚?”
“我想让村里种黄金豆!你们知道么,咱蔡州出产、行销南朝的赛鱼翅,便是黄金豆洗出的豆粉所作!不如咱们都种它吧,待秋收,咱们三个村联合,弄个赛鱼翅作坊,保准不比英俊哥正筹划的那面筋罐头场坊差!”
村官都有自己的KPI,涉及民生的指标是重中之重。
淮北士子界的风云人物陈英朗也是第三批村官,且几人都知晓,在寿州田山县一处村子任职的他,正在筹划一座面筋场坊,生产一种叫做‘鸡汁素肠’的罐头。
这可是大手笔,即便是首批村官中最出名的蔡思,在任内也没做过这么大的事!
若此事成,陈英朗妥妥预定此届村官状元!
站在这个角度上说,陈英朗既是他们的同窗,也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一听能和陈英朗掰掰手腕,朱春也来了兴致,不由道:“大林说那赛鱼翅,可是鹭留圩农垦三厂产的那种?与猪肉炖了,又香又劲道”
“正是此物。”
郭林连忙点头,可宋元松听了却心中一紧,忙道:“那鹭留圩农垦是王妃的产业吧!大林敢打王府的主意,不怕王爷动怒么!”
“哈哈哈宋兄太小看我恩师了!”当年郭滔儿投效,郭林可是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算起来,他和柳长卿、朱春还是师兄弟。
“难不成有甚内幕消息?”宋元松见郭林如此笃定,不由好奇道。
郭、朱二人的父亲和楚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人又是楚王的正式学生,若有些他们知晓,宋元松却不知晓的信息,实属正常。
可这次就连朱春好像也没听来什么消息,他与宋元松都不解的看向了郭林。
郭林神秘兮兮一笑,低声道:“过年时,我去恩师家拜年,恩师亲口对我讲,蔡州外围场坊已过于密集,空气和濡河出现了污染,当地承载能力已饱和。需要将部分技术含量不高的产业进行产业转移这可是寿州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