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傍晚,陈英朗推着淮北冶铁所最新上市的自行马快步走出大伯府门,却没看到同来的陆元恪,不由驻足找寻。
却见十几丈外,一家门面不大的铺面外,挑了一面新幡,上书‘刘记汉堡一十一店’,门前排着长队,陆元恪正在其中。
“元恪!走了,我拿到建厂批文了!哈哈,快走!”陈英朗兴奋大叫。
那陆元恪眼看就要排到自己了,高声回应道:“莫慌莫慌,待我买上两个汉堡”
陈英朗无奈,只得推着车子上前。
店铺内,一角修了两座拱形面包窑,有麻利妇人不断将发好的面团涂上油、洒上芝麻,放入烤窑。
再从另一座烤窑中快速取出黄灿灿的松软面包,熟练从中间切开。
店铺另一角,则是两口油锅,内里翻滚着裹了淀粉的大块鸡肉
这店铺的东家,正是原鹭留圩村民刘邋遢。
听这名字便知,此人应是个不修边幅之人,可此时站在店内的刘邋遢头上裹着英雄巾,身上穿着素色衣裳,面庞双手都洗的干干净净。
陈英朗当年也在鹭留圩待过,主动招呼了一声,“哟,刘大叔好生意啊,已经开到第十一家店了?”
正在忙活的刘邋遢抬头,见是陈英朗,咧嘴一笑道:“啊呀,原来是陈二公子!呵呵,托王爷和娘娘的福,如今已开了十三家店,蔡南工业区新开了两家.”
话里话外那股子想要炫耀的劲头藏也藏不住。
也是,当年谁能想到,一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刘邋遢,短短几年竟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一家连锁餐饮行业的老板啊!
刘邋遢在感叹人生际遇奇妙的同时,自然也凭空生出几分‘我也不是一般人物’的自信。
但他那句‘托王爷和王妃娘娘的福’,也并非纯粹拍马屁。
早年在鹭留圩,刘邋遢的女儿在农垦集团灶房帮厨,那时东家就爱搞些稀奇古怪的吃物,像什么擀面皮、蒸肠粉、肉夹馍、汉堡包
而肉夹馍和汉堡这种有面有肉的高热量食物,不但顶饿,且利于赶路的人边走边吃,十分受行旅和生活节奏快的工人欢迎。
刘邋遢从十字坡第一家店开始,几年来从桐山发展到朗山,再到如今的蔡州,两府三县开店十几家,大小也算个东家了!
不多时,两只新鲜出炉的汉堡制作完成,刘邋遢麻利的用草纸包了递给陆元恪,说甚不收陈二公子的钱,两人推让一番,陈英朗丢下十八文钱拉着陆元恪快速离去。
陈英朗驾驭这自行马还不熟练,不敢边骑边吃,两人便转回河南路经略安抚使陈景彦府门前的台阶上坐了,打算吃完再出发。
陈家门房正欲驱赶,却发现这么不讲形象的坐在府门外的,竟是自家大人的亲侄子,只能无奈苦笑。
这淮北士子,比起颍川老家那些读书人有明显差异,笼统来说,便是士子在淮北待久了,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间都更随性,也可以用‘接地气’来形容。
陆元恪是东京士子,去年参与过宣德门之乱,后来眼看势头不对,在楚王清场前返回了家中。
事后,他并不在强迫劳动改造的名单中,却是东京唯一主动报名参加的一个。
有开放心态、愿意认识新事物并尝试深度参与的人,淮北自然欢迎,于是他被楚王亲点做了陈英朗的助手,在寿州田山县驻村。
陆元恪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只碗口大的汉堡,连里面夹的白菜叶都仔细嚼碎咽下,意犹未尽道:“英朗,你们蔡州怎这般多便宜又好吃的玩意儿?这汉堡便是东京都没有”
陈英朗细嚼慢咽吞下口中食物,惫懒道:“你以为哪都能像我们蔡州啊?这汉堡也只会在蔡州有!”
“这话说的.”陆元恪讪讪道。
人嘛,总会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家乡,陆元恪虽说觉着蔡州很屌,但他毕竟来自大城市东京!
陈英朗那句‘只会在蔡州有’,听得陆元恪很不爽。
“怎了?不信?”陈英朗看出陆元恪不服气,为了让后者心服口服,仔细解释道:“这汉堡和肉夹馍等吃食能在淮北传开,离不了楚王前些年推广的军属家眷家庭养殖”
“这个我自是知晓,刚来淮北时,你带我去军户家中看过。军眷普遍养猪两到五头,鸡十至三四十只不等,这法子,别处完全可以复制嘛。”
陆元恪说的轻描淡写,陈英朗一听却撇了嘴,道:“伱说的轻巧!你可知我们淮北农研所为挑选合适的猪种、鸡苗花了多少时间么?
就以如今养殖最多的淮北麻鸡为例,出栏时间只需五到八个月,光饲养时间就比动辄一年以上才能出栏的鸡苗,缩短了一半.这麻鸡是农研所从各地十九种鸡苗中选出的品种!单此养殖成本便节省了多少?”
“那将这麻鸡鸡苗推广到别处不行么?”陆元恪又道。
陈英朗马上接道:“别的地方有那么多玉米杆、红薯藤、麸皮做饲料么?这些东西若放到贫瘠之地,都要变成百姓果腹口粮了,哪里舍得喂鸡?
再者,小农承担风险能力极差,若家养禽畜得病死亡,会极大影响他们的积极性。这份风险需要官府替他们分担,所以农研所免费发放酵母菌粉、乳酸菌液.前者可促进禽畜消化吸收,提高饲料利用率,缩短出栏时间;后者可改善禽畜肠胃,增强抗病力
外地缺的何止是鸡苗?他们还缺量大易得的饲料,缺农研所,更缺楚王、我大伯这般无微不至关心百姓的官员!
有了以上条件,外地卖七十至百文的母鸡,才能在我蔡州因养殖量大、出栏时间短导致鸡价跌到四五十文一只。有了便宜鸡,你才能吃到九文一个的汉堡!”
一通分析下来,陆元恪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只是半懂,却不碍陆元恪佩服道:“英朗,你懂的真多!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陈英朗神秘一笑,道:“你知道嘛,当年楚王还是名桐山小吏时,接手了一个叫鹭留圩的村庄哦,就是那汉堡店东家的村子.”
陈英朗指了指远处的店铺,接着道:“单单一个小村子,楚王就洋洋洒洒写了万字的调查报告。这是楚王的习惯,每到一地皆是如此。我堂妹嫁入王府后,帮楚王整理了一番,出了一本杂集.内里包罗万象,有详实的调查报告、有楚王随手作出的诗词,还有一种叫做辩证法的.”
陈英朗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东西,陆元恪却道:“辩证法?楚王这是要著书立说么?”
陈英朗先摇摇头,随后却又点点头,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只得含糊道:“我正在研究,好像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法子,总之很高级!”
“英朗,让我手抄一本吧!”陆元恪期待道。
陈英朗却稍一犹豫,那本杂集里的内容太过丰富,甚至有几篇的抬头是‘民族认同之二三要义’、‘发动百姓的基础条件’、‘解放思想和物质条件的关联’.
标题相当惊悚,就连陈英朗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倒是阿瑜对这些东西钻研颇深,私底下曾玩笑一般说过一句,‘此乃屠龙之术’。
至今,这杂集也只在陈英朗、蔡思、徐志远等淮北顶级二代们之间流传。
就算是给陆元恪看,也需先将那些敏感内容去掉才行,这么一想,陈英朗回道:“待回了蔡州,我给抄几篇看看”
“好!”
“走吧,那鸡汁素肠罐头厂的批文下来了,嘿嘿,咱找魏明甫去,拉投资!”
说起这个,陈英朗又兴奋起来。
因蔡州场坊已趋近饱和,招工越来越难,某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场坊都有外迁计划。
想让这些项目落户在自己治下的人,可不止陈英朗一个。
是以,自从数日前阿瑜和楚王从东京返回蔡州,陈英朗便不厌其烦的跟着陈初,纠缠完陈初,夜里再去经略府纠缠陈景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是不是将两人缠的受不了了,今日堂妹自王府归家省亲,终于带来了正式批文!
“英朗,你这自行马让我骑骑呗。”
出发前,陆元恪眼瞅陈英朗帅气的踢开支架,羡慕道。
这两轮自行马主体由冶铁所好钢所制,轮上裹有杜仲胶,非承载部件以轻便木材为料,通体刷成黑色。
虽然蹬起来有点累,但帅啊!
且这自行马售价数百贯,比那壮年健马还要贵,一般人可买不起。
商户和官员有实力购买,却嫌这物件骑起来不够稳重、有损风度,于是,这帮二代们就成了头一批吃螃蟹的人。
每每有人骑着自行马招摇过市时,总会吸引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每当此时,陈英朗就会将车把上的铃铛摇得震天响
装逼,是所有年轻人的爱好。
“你别给我摔了啊”陈英朗像是不舍玩具的孩童,却又不好意思拒绝以免显得太过扣门,但‘心疼’二字全都写在了脸上。
“放心,放心!”陆元恪连忙保证道。
两人算上吃汉堡,再坐在台阶上叙话,在经略府前待了足有小半时辰,正打算离开时,却见一清瘦中年妇人款款上前,翩翩一礼后,礼貌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此处可是陈讳景彦公府上?”
陈英朗即便随性无拘,但世家养出的礼节却不会忘,忙拱手回礼道:“此处正是小生伯父府邸,不知夫人是.”
“哦?”这妇人微微一怔,没想到这郎君竟是陈景彦的侄子,不由笑了笑,以长辈口吻道:“我姓李,号易安,烦请贤侄通禀一声,便说故人来访”
“.”陈英朗当场愣住。
可旁边的陆元恪已跳了起来,惊呼道:“前辈莫非是那天下第一女词的易安居士!”
酉时三刻,日头偏西。
经略府后宅花厅,近来官运亨通的陈景彦一脸严肃的坐在主位上,捋须道:“待家从父,出嫁从夫,在王府里需得收收你那小性子,元章日理万机,阿瑜需多多辅助于他”
“是,爹爹,女儿晓得啦.”
阿瑜和娘亲对视一眼,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谭氏忍俊不禁。
离蔡近两个月,好不容易回家来看看爹娘,爹爹偏偏要做出一副严父姿态,回回都要将这几句已说了无数遍的话翻出来再讲一回。
谭氏笑吟吟替阿瑜解围道:“阿瑜自小聪慧,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你没见贤婿此次进京就带了阿瑜一人么,贤婿疼爱家人是出了名的,官人少操些心吧。”
“元章值得托付,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陈景彦这句刚出口,阿瑜便悄悄背过脸用只有娘亲能看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当年要不是爹爹不许她为‘都统制’妾室,阿瑜至少能早进门一年.如今还好意思说自己看人准?
谭氏被女儿搞怪的模样逗得一乐。
对母女互动完全没有察觉的陈景彦继续道:“但王府后宅并非如咱家一般简单,上头有王妃,蔡家三娘性子又强,阿瑜需学会相处之道”
都是些老调重弹的话题,阿瑜既听得腻了,又知爹爹这边给不了什么主意,便主动岔开话题道:“爹爹,说起来,像爹爹这般专情的男子可不多哟。一辈子只我娘一个女人.”
这话说到了老陈的心坎上,保养得当的面庞上些许细纹被笑容挤压的深刻了许多,只见他捋须自得道:“你要说爹爹没元章有魄力,爹爹认下。但论起专情,莫说是元章,便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和为父相比?”
“.”谭氏见夫君那得意嘴脸,张口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却听院内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大伯!大伯!易安居士到访!您甚时候和她认识了?”
话音未落,陈英朗已经冲进了厅内。
面色涨红,显然是激动极了.
陈景彦一怔,脱口而出道:“照儿来了蔡州?”
尚处于极度亢奋中的陈英朗没听出这称呼的猫腻,径直道:“大伯,易安居士找您!您真牛”
好嘛,半辈子没被侄子当面夸奖过的陈景彦,因为认识易安居士,便得了一句‘真牛’的夸奖。
陈景彦却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装,抬步就要出迎。
“咳咳!”
却猛听身后两声夹杂着极度不悦的咳嗽声这才想起,发妻还在此处。
“呵呵.”陈景彦回身,尬笑一声,强行解释道:“少年故友来访,一时忘形了些.夫人可要与她见面么?”
谭氏冷着脸起身,不假思索道:“既然是少年故友,妾身自然要陪官人见客。”
说罢,便前迈了一步,可随后,像是不自信一般,转身又拉上了女儿,“阿瑜,走,陪娘去见见你爹爹的少年故友!”
“啊?”
阿瑜明显看出有问题了,特别是娘亲那句‘陪娘去见见’,而不是‘陪爹娘去见见’。
娘亲这是不自信了呀,才要带上她这位楚王侧妃来撑场面。
难道爹爹和天下闻名的‘第一女词’有甚故事?
阿瑜狐疑的瞄了一眼故作镇定的、世上少找的专情爹爹。
是夜,王府柔芷园。
“.爹爹慌张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哈哈哈,叔叔没见娘亲如临大敌的模样。却不料,人家只是来求爹爹帮忙寻回当年在淮北丢失的金石字画,哈哈哈.”
春风一度后,阿瑜窝在陈初怀里说起今日傍晚那一幕,笑的没心没肺。
“难不成,这位当世才女是你爹爹的白月光?”
陈初笑道,阿瑜聪慧,马上从语境中理解了白月光的含义,也跟着笑道:“这事我怎好开口问爹娘,但我猜测,爹爹少年时许是仰慕过李居士.”
说到此处,阿瑜忽然叹了一回,感怀道:“我虽未见过李居士青春时,但听说过她当年是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如今,却也老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陈初随着阿瑜的感怀,随口吟道。
“咦!好词,全文呢?”
“呃只这一句。”
“一句也需记下!”
成婚至今,阿瑜也没褪去对陈初的小崇拜,偶听这一佳句,便披衣起床,研磨铺纸,誊写下来。
阿瑜早有计划,准备将陈初隔三差五蹦出的佳句好词都记录下来,以后夫妻一起补全,帮陈初出本诗集之类的。
好让天下人看看.我家叔叔可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他的长处,多着哩,只不过不爱像那沽名钓誉之辈人前显摆而已。
不多时,十余字书写完毕,阿瑜又看了几遍,文艺少女最易和文字共情,竟因这句词惆怅起来,“说起来,李居士命运多舛当年随夫君南撤时,费了半生心血收藏的书画金石被贼寇所劫,一年后,其夫在临安郁郁而终。
李居士寡居数年后再嫁小吏张汝舟,却所托非人,那张汝舟骗光了李居士的余财后,得知她多年收藏早已遗失,竟日日对其拳脚相向李居士一怒之下告官揭发张汝舟收受贿赂。
但周律有载:妻告夫,须刑徒两年.李居士仍不惜鱼死网破。若非家人搭救,只怕已死在了狱中.”
阿瑜幼时便素有才女之名,可能这位天下第一才女的遭遇,引起了阿瑜的感慨;也可能,是觉着世道律法对女子不公。
总之,随着讲述李居士的遭遇,阿瑜情绪低落下来。
“她如今怎样了?”陈初忽问道。
阿瑜又是一叹,道:“如今李居士身无余财,当年丢失的书画金石只怕早已洗白,便是她找到爹爹,也是难办。总不能以十几年前的劫案为名,强行从别人家中将字画金石拿走吧。想要寻回来,只能花钱购买了”
陈初枕着胳膊望着床帐思索片刻,却道:“阿瑜,你可以给李居士带个话,我可以出钱帮她将那批金石字画买回来,但她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甚条件?”阿瑜奇怪道。
“让她帮我在蔡州建起一座博物馆,由她来做馆长。”
“叔叔,这博物馆是.”
“祖宗珍宝,该属于华夏全族,而今却散落于豪商大户之中,为一家一人所有,等闲民众不得见。我想将各地贵重古物搜罗过来,建一馆阁,妥善保存,凡我华夏子孙皆可瞻仰,领略先祖之神奇造化”
这件事听起来蛮雄壮,但阿瑜却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不由歪着头看向了陈初,像是等待解答的乖巧学童。
那副可爱模样,很容易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陈初接着解释道:“民族认同的由来,一则源自先祖横扫八方的强盛武功,一则源于先祖创造的璀璨文化.无形文化如诸子百家之思想,有形文化便是叹为观止的精奇古物”
阿瑜从书桌旁缓缓走回床边坐下,道:“叔叔要建这博物馆,是想让大家看过以后觉着,做我华夏苗裔是件值得自豪之事如此这般,后世子孙才会不齿为异族驱使?”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