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晨午。
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之力碾压界河,糜碎十里。
金国八千先锋军,除少部尚未渡河外,炸死、溺死、砸死半数不止。
登岸步卒,又被淮北姚长子所率马军席卷.
此一战,折损金、辽军五千余,但尸首多沉入冰河之内,所获首级仅登岸金军千余级。
但三千齐国马军仅战死三十余,伤不足百。
造成如此悬殊伤亡比的原因,自是因为界河内发生的天地异象,令人破胆丧魂,完颜普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反抗。
战后,南北两岸的士气,不可抑制的发生了逆转。
北岸金军在惊骇莫名之下,急退五里回营。
南岸齐国马军,则将百余金兵俘虏绑于马后,在雪原上拖拽数里
作为进攻一方,完颜宗弼深知久则生变,并反其道而行就在韩企先、郭安等人以为本方不明不白吃了这么大一次亏,怎也要休整几日才会采取第二波行动之时,宗弼却出人意料,当夜命副将完颜斜保再率三千汉、辽军,于阜城下游二十里处渡河。
渡河后,当即在南岸撒开警戒游哨,接应大部渡河。
白日里出现过的天崩地裂之力,未再重现。
率部进抵南岸的宗弼,早年间随多名汉辽儒士学习,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
但大部过河后,还是松了一口气若今夜渡河时,再来一次今晨景象,军心有崩溃之虞。
他猜测,齐国兴许是掌握了某种金国尚不知晓的兵器,但数量有限。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神奇兵器,怯懦齐国才敢捋大金虎须.汉人最擅搞些稀奇之物。
宗弼却认为,奇巧兵器可逞一时,但战场决胜,终归要看将士勇武。
腊月二十九,亥时,金军入齐。
北岸河间府,仅留不足五千人看守河间府诸县、要道关隘。
翌日寅时左右,宗弼率四万金军通过通过不设防的界河后,留小股部队监视东侧交河县,大部直扑阜城.
自女真部于白山黑水间崛起后,二十多年来,作战方式便是寻敌军主力决战。
当年,先帝以三千余勇士大胜辽国十万大军,一战创下金国基业。
后,又以两万人马将辽国七十万大军杀的丢盔弃甲,伏尸百里。
自此,天下便有了‘金兵满万不可敌’的说法。
十二年前的周国丁未,金国原本只是打算南下讨些便宜,却不料,竟轻松攻下了坐拥百万军民的帝都汴梁。
以至于金国当时都没做好统治中原的准备,这才匆匆扶植了刘豫称帝。
所以,金国不管是皇帝、元帅,亦或是中下军官、士卒,都认为,只要金军能逮到齐国主力,必然能像先祖那般,一战歼之。
而河北路齐国主力,正在阜城.那面督抚帅旗,至今飘扬在城头。
只要杀了那齐国新近崛起的楚王,整个河北、乃至整个齐国,自会不战而降。
宣庆元年,腊月三十,辰时。
冬日无力的绵薄阳光透过薄雾映向人间,积雪覆盖下的茫茫平原上,近四万金军将阜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金军顾不得扎营,当即派出百余只小队去往周边村庄捉民夫,以打造攻城器械。
却不料,方圆十几里内的村庄竟空无一人.甚至,还有个别小队外出后,就再没了踪迹。
宗弼一边命小队合成大队,继续在周围搜索,一边命北岸河间府征发一万民夫随军。
当日午时,金军照例遣一汉人儒士至阜城城下喊话,“.金为齐父,有造就之恩。今有权臣陈初,内挟朝政,外辱上国,是为取死之道城内军民若将此獠绑缚交与我军元帅,开城跪迎天军,元帅可保全城军民平安!
若尔等执迷不悟,为虎作伥,待城破之日,便是天军屠尽全城之时.啊.”
那儒士话未喊完,却被当胸一箭射翻,城头当即一阵啸叫。
第五团团长项敬松弦收弓,只一摆手昨日被俘的百余金兵便被拖上了城垣,为首那人,鼻青脸肿、标志性的髡发也被剃了一半,变成了阴阳头,却依旧喝骂不止。
仔细一瞧,才能看出,这位正是昨日金军先锋官完颜普力
项敬命人扒了这帮人的皮袄,捆了对方双手,像晾腊肉一般,将俘虏们在城墙上吊了一排。
淮北军乃文明之师,不会杀俘.但对方若耐不住冬日严寒,便怪不得他们了。
一时间,阜城城外金人腊肉发出的哀嚎、喝骂不绝于耳。
项敬适时打出一条布幅,上书‘犯我国境者有来无回,谅你金乌猪十死无生’。
城头大笑声中,宗弼于远处脸色铁青。
被剃了头的完颜普力虽军阶不高,但也是金国皇族金国立国二十余载,皇族何曾受过这般折辱!
再者宗弼女真名谐音为乌珠,那齐军故意写成‘金乌猪’,羞辱之意毫不掩饰。
宗弼已年过五旬,即便脾气已不如年轻时火爆,却依旧被这帮不知死活的齐军勾起了怒意,只吩咐一句,“破城,鸡犬不留”,便打马去往了阵后,不再看向这座不大的城池。
本就有意与齐军主力决战,再三被撩拨后,阜城,已成宗弼必除之地。
午时中,项敬走下城头,准备去城内官衙向楚王汇报一下方才情形,却在登城马道上遇见了火头军的兄弟抬着一缸一缸的餐食。
“老翟,今日给兄弟们煮了甚好吃食?”项敬靠墙而立,好给他们腾出上城通道。
那胖乎乎的老翟正挑着一旦炊饼,闻言自豪一笑,掀开了盖在饭缸上的棉被,道:“项团长,你看看,油汪汪的肉片子炖赛鱼翅!我就说,咱王爷心疼兄弟,这赛鱼翅便是在咱们淮北,普通人家也不是每日都吃得起”
“哟,兄弟们今日有口福了。”项敬勾头看了看大缸内的饭菜,使劲吸了吸鼻子,笑呵呵道。
双方错身而过后,老翟等人继续前行。
刚登上城垣,却见第九团团长耿宝喜、十四团团副刘毛蛋两人坐在避风的城垛后头,正说着话。自打离开东家身边,外放军官后,这是两人首次相遇,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老翟和两人笑呵呵打了招呼,随后帮宝喜和毛蛋各打了一碗猪肉炖粉条。
因金国腹地距离河北甚远,给了齐国充分的组织动员时间,如今的阜城,百姓几乎全部撤离,城内囤积了海量木柴、石炭、粮草。
其中不乏鲜肉和肉干肉脯,虽眼下天气寒冷,鲜肉在冰窖中放上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但谁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多久,所以保质期短的鲜肉,就成了最先被消耗的部分。
“二强,给我和刘团副打两壶热水。”
宝喜用脚尖踢了踢旁边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军士,后者闻声,马上放下了手中饭碗,拿了军官标配的铜皮水壶,小跑下了城垣。
如今,身为团长的耿宝喜,也有了自己的亲兵。
毛蛋端着碗,靠城垛坐在地上,望着宝喜这名叫做二强的亲兵背影,忽然有些感叹。
兄弟多年,宝喜大约猜到了毛蛋心中所想,笑问道:“怎了?怀念当年跟在东家身边的日子了?”
毛蛋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叹道:“宝喜,若不是遇到东家,我现在或许还待在鹭留圩,整日浑浑噩噩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或许遇见灾荒,便和爹娘一起饿死了”
宝喜靠墙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笑道:“你好歹还有个家,我若不遇见东家和夫人,大约早已成了路边枯骨,连个小坟包都混不上。”
“哈哈哈,不说这个了今日除夕哩!”毛蛋说话间,见不远处几位稍显拘禁的汉子聚在一起,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几颗碗口大的炊饼,又小心翼翼看向了别人,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吃随同饭食一起发下来的糖块和乳酪。
毛蛋见一名魁梧汉子肩上有团长职务肩章,面目却陌生的很,不由低声问了宝喜一句,“这人是谁?我怎没见过?”
宝喜勾头一看,低声回道:“焦屠。原沧州武和军的,听老白说,此人擅使一把矛槊,猛的很!”
沧州武和、武肃两军未及完成改编,便赶上了这次大战,淮北暂时不敢重用,将两军留在了远离正面战场的沧州,受小辛辖制。
而两军中的军官却被组成了一个军官连,参与阜城防御,好让他们在战斗中学习淮北军的组织,熟悉淮北军的指挥体系。
“哦”听闻对方很‘猛’,毛蛋不由又多看了几眼。
恰好,二强打来两壶热水送了过来,毛蛋接了,忽朝不远处的焦屠等人笑道:“兄弟,这糖块和乳酪都是暖身、长力气的好东西,可直接含在嘴里吃了,也可这般.”
他主动开腔后,焦屠等人看了过来,随后却见毛蛋剥了糖纸,将糖块连同乳酪一起丢进水壶晃了晃,待两者溶进热水中,毛蛋再次打开壶塞,小抿了一口。
“试试?”毛蛋笑着递了过去。
焦屠稍一犹豫,抱拳道谢,而性子更为跳脱的胞弟却已抢先接过递给了兄长。
焦屠学着毛蛋的样子小抿一口,一股甜腻顺滑满是奶香的热流便滑入了腹中,在这严寒冬日,极为舒帖。
令人精神一震。
果然是暖身、长气力又可口的好物啊!
接着,焦猛等人也轮流尝了尝,随即议论四起着重讨论了淮北军这生活水平。
其中,以焦猛的话最有代表性,“天爷,咱是来打仗还是来享福的啊!吃了白面馍馍大肉片子,竟还有这香甜热饮!这等好日子,便是员外家的公子哥,也比不上吧”
他这话,引来周边淮北军军士一阵笑声。
毛蛋接了递回水壶,却道:“好日子,都是楚王带着兄弟们打出来的,沧州兄弟若想以后皆是如此,需先将城下鞑子赶跑了再说。”
阜城官衙,项敬入内时,陈初正和蔡思在讨论着什么,和将士一样的饭食放在桌案上已没了热气。
看来放在这儿有段时间了。
“一、四、五、九、十四五团驻扎阜城,兼之百姓已撤离,仅维持军需,撑上半年没问题。”
担负起河北各府后勤职司的蔡思,指着舆图上的阜城道,随后又点着阜城以东的交河县道:“彭旅帅所率的三、六、十二团驻在交河,粮草亦不是问题。”
陈初点点头,视线继续在舆图上东移,落在了沧州左近。
如今淮北军主力布置在阜城、交河两县,东侧沧州由小辛率其第八团,以及武和、武肃、潘雄部驻守。
而阜城西侧的冀州,则由王彦独一旅驻防。
相比阜城、交河,两翼的沧、冀两州的防守自是要薄弱一些。
但金军南来不为占地,而是要一门心思与齐军主力决战,是以,督帅所在的阜城,会像一块磁石一般,将金军主力牢牢吸附于左近。
陈初同样想在阜城城下与金军决战,正是担心金军在此决战的意志不坚,才有了他授意项敬,挑衅宗弼、将俘虏挂在城墙外.
将金军拖在阜城不难,但风险也是有的.万一玩脱城破,他自己这枚鱼饵就完了。
项敬禀报一番后,问道:“王爷,我们接下来怎做?”
陈初盯着舆图,却道:“等,等他们攻城,等机会”
如今,阜城、交河两县互成犄角,长子、周良率四千马军游弋在战场外围,另有张五栾、鲁寿等本地将领率军藏匿于各村之内。
小辛得到的命令是伺机入金,配合潘雄于敌后大肆破坏。
一百多里外的安陵,亦驻有蒋怀熊京营五军,再加打酱油的地方厢军,足有三万余。
类似中心开花的战术,总需风暴眼中的阜城,先打出一些战绩,外围才有机可乘。
“伱下城时,他们还未准备攻城么?”
午时末,陈初端起已凉的饭碗,却又问了一句。
项敬呵呵一笑,道:“按照王爷的吩咐,城外十余里的大树都已伐尽,运进城内当柴、当檑木了。金军一没在周围抓到民夫,二来,没有可造云梯、屋车的木材,总不能用牙啃咱这阜城吧!”
轻易不讲笑话项敬说笑一句,陈初也跟着笑道:“没木材,村里有房梁可拆卸啊。”
眼见气氛活泛了一些,早年亲历过桐山保卫战的蔡思也笑了起来,“金军若敢小股进村,当年桐山地道战亦可再现了。张团副早已恭候多时了”
宣庆元年腊月三十。
流东河南岸安陵城往日冷清的城内,近来异常拥挤热闹。
但这份热闹却和即将到来的新年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半月来忽然进驻的大批军士。
听说,金人又犯境了.楚王率军在界河南岸御敌。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喜不喜欢楚王行事,都期盼着楚王能够取胜不然,阜城一旦失陷,下一个遭殃的便是安陵。
可齐军对金军总让人觉得过于悬殊。
今日晨间,有前线哨探来报昨日,楚王于界河接敌,首战既胜!
斩首千余,溺毙三千余,一战歼灭精锐金军近五千。
坐镇安陵的御虏将军蒋怀熊当即将此消息广宣全城.河北路,乃至整个大齐都太需要一些好消息振奋民心了。
至此,原本拢在百姓心头的乌云才稍稍散去,安陵城内,也有了些许过年的喜庆。
但百姓不知道的是,首战告捷的消息刚刚过去三个时辰,蒋怀熊便收到了阜城被围的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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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消息,蒋怀熊严禁泄露,以免出现恐慌虽然这是当初推演时早已计划好的一步。
可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某些人牵肠挂肚
除夕夜,戌时。
天色早已黑透,穿过河道的朔风,让寒意更凛冽了一些。
撤退至安陵的蔡坤左右寻不见妹妹,稍一思忖,便登上了安陵北城。
果然,他要找的人正在此处
北风烈烈,远眺北地的蔡婳一身红衣飘飞鼓荡,发丝随风狂舞,一张妖冶脸蛋冻的通红,却恍若未觉。
蔡坤自然知晓妹子自幼畏冷,却傻兮兮站在此处的原因,心下不由一叹,口中却故作轻松道:“婳儿在此处扮作望夫石啊?河北之战,元章早有得当谋划,婳儿不必过于担心.”
蔡婳动也未动,却轻启发白嘴唇,道:“嗯,待某日二哥身陷敌阵,我二嫂一定不担心,说不得还要载歌载舞庆祝一番。”
“.”
你看看,啥人嘛!
人家好意过来宽你心,你张嘴就怼.便是二哥知晓你忧虑,也不能这般吧!
即便做了二十多年兄妹,蔡坤依旧对自家妹子没甚办法,只得无奈苦笑,上前一步和蔡婳并肩站在了墙垛后,看向黑漆漆的北方夜色,换了个方式道:“婳儿自幼畏寒,万一冻病了,元章交代你安置北来百姓的差事,谁来做?走吧,丁娘子煮了汤圆,你趁热吃一碗.”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
蔡婳又静立一片刻,转身下城,却只走了几步,再次驻足侧身看向北方,沉默数息后,竟似小女孩一般委屈道:“今夜除夕,旁人尚有一碗热汤圆吃,也不知他能不能吃口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