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自春秋魏国定都于此,千五百年以降,此地六朝为京,饱经风霜、历尽劫波。
可宣庆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巳时,这座千年古都,却在阵阵滚雷中颤抖、战栗。
即便金夏军主力强攻北城,但城南大营仍驻有一万多人。
以常识说,这些人依托营寨,即便有数倍大军围攻也该能撑上一两日。
却不料,仅仅一刻钟由无数根大腿粗细原木所筑壁垒,分崩离析。
寨墙、墙后军士已随着升腾烟尘飞的到处都是,便是距离远些的,也尽是一副痴傻模样。
更有数不清的金夏军士,口鼻耳眼渗血,显然是被震伤了脏腑。
反正,被炸开了百余丈口子的营寨豁口纵深三百步内,金夏军士暂时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旋即,一马当先的白袍银甲女将,胯下青鬃马疾速奔跑中一个纵跃,跨过一处炸药包炸出的坑洞,杀进营内。
后方,便是如一线平潮一般的大股马军
城上,已被围月余的东京厢军却要比底下正在冲营的勤王军还要兴奋,方才被震晕了的伍长张大嘴,朝自家队将激动嚷道:“王头儿,咱们开门随楚王大军一起杀金虏吧!”
眼看城外三里的金夏军营内已乱作一团,那王队将不由意动,看向了负责南城守卫的上司丁鹏。
丁鹏尚未开口,在此监军的礼部尚书杜兆清却忙道:“不可!此刻北城激战正酣,不可不防!城南贼营已破,你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免敌兵有机可乘!”
丁鹏出自镇淮军,乃根正苗红的淮北嫡系,按说这杜兆清的话,对他影响有限。
但自打东京被围那日,蔡源蔡老爷子便郑重嘱咐过丁鹏,需尊重杜尚书,不可在他面前桀骜。
旁人的话,丁鹏可以不听,但老蔡是淮北大佬,又是楚王岳父,他的话在这帮骄兵悍将耳中还是很有些份量的。
再者,东京保卫战开始后,十三座城门内都堆满了石头,以防敌兵撞门。
想要出城,清理石头便要好一会儿。
丁鹏这才彻底放弃了出城助战的打算。
杜兆清自打宣庆元年在河北与楚王交心一谈后,早已彻底转向了后者。
这段时间东京被围,他自然和所有倒向淮北系的官员一样,背负着巨大压力为公,东京若破,整个东京数十万百姓,乃至整个中原百姓必再遭浩劫。
为私,旁人或许还有活命之机,但他这般已打上了楚王烙印的官员必被金夏屠戮清洗。
史书由胜者书,届时他和范恭知、张纯孝这帮人也必然会被记载成权臣走狗。
还好,城南一战,虽不能消灭金夏主力,但总算在金夏军严密的包围圈上敲开一道巨大裂缝。
下意识的,杜兆清的目光从战场上转向了中军,却不见了楚王纛旗.
正疑惑间,却见一名传令兵满脸惊恐的跑到了近前,见了杜兆清便惊慌道:“杜大人,守在东城的陆大人遣属下来问‘城南怎了?’”
杜兆清闻言,不由一拍脑门,懊恼道:“都怨我!一时激动忘了通知各处大人,你快快回禀,楚王于城南三里,大破金夏营寨!斩首俘获暂无统计,总之,城南之围已解!陆大人勿忧!”
说罢,杜兆清连忙又对丁鹏道:“丁指挥,速速遣人前往西城、北城,将消息告知各位大人,以免城内军民不知详情,生出惊恐!”
东京皇城,福元殿。
午时整,城北如天雷一般的阵阵轰鸣,清晰传入殿内。
震的窗棂簌簌作响。
嘉柔初听动静,吓得第一时间跑回后殿,抱了绵儿便往外跑,途中跑丢了鞋子都恍若未觉。
跑到大殿门外时,城北升腾起的十几丈烟柱已遥遥可望。
嘉柔大惊失色,以为南城城墙被金夏军所破,惊慌之下,嘉柔一把将绵儿塞到了篆云怀里,开口便哽咽了,“篆云,带绵儿换身旧衣,一定想法子将她带出东京,送到送到淮北,交给王妃!”
篆云哪经历过这般情形,吓的也跟着哭了起来,连道:“奴婢带着殿下一起,咱们一起走吧。”
嘉柔却坚定的摇了摇头,“金虏进了城,若找不到本宫,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我留下,你们才好逃!快走!”
“娘,娘不要绵儿了么”
绵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顾哇哇大哭。
女儿的眼泪,终于勾的嘉柔也哭了出来,却见她从篆云怀里接过绵儿,疯狂在小丫头嫩嘟嘟的脸上亲了几口,随后犹挂着泪珠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绵儿听话!到了淮北也要听王妃的话,不要和姐妹兄弟们置气。就算日后有人欺负你”
说到此处,嘉柔再次破防,眼泪滚滚而出,可还是抓紧时间嘱咐道:“便是有人欺你,也不要还口还手。忍一忍,很快就能长大了.”
说罢,嘉柔自己比绵儿哭的还厉害,甚至一瞬间脑补了绵儿失了亲娘庇护后,到处被人欺负的可怜小模样。
她一哭,篆云、蔻芸等人也跟着哭作一团。
下一刻,寝宫前院忽又传来几声喝骂、打斗,甚至两声惨叫。
嘉柔顿时花容失色金人竟然这么快?
刚破南城,便杀进了后宫?
紧接,前殿匆匆走来几道身影。
打头的,赫然正是楚王亲手安排进皇宫的黄豆豆。
往日面皮青白、浑身幽冷的黄豆豆此刻竟提着一把带血朴刀,衣衫也染了血,身后跟着几名身形健硕的太监,人人手持利器。
极度恐惧,让嘉柔止不住的浑身发抖,却还是一个错身,挡在了抱着绵儿的篆云面前,厉声道:“黄公公,你想作甚!”
这声压抑着惊慌的喝问,让处在极度亢奋中的黄豆豆瞬间回神。
黄豆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再看看身上血迹,马上明白自己吓到了殿下。
‘哐当’一声,黄豆豆第一时间弃了手中刀,急忙跪下。
身后几人也赶紧跪了下来,黄豆豆这才开口道:“惊吓到了殿下,咱家罪该万死!望殿下恕罪”
见状,嘉柔自然看出黄豆豆并非是要捉了自己交给金人,心中稍定,“发生了何事!”
“禀殿下!城南生了变故,内侍莫贤忠与其对食裹了宫中财货,欲要出宫逃遁!莫贤忠被臣拦阻后,竟劝说臣随他降金!非常时用非常法,臣便将莫贤忠与其对食当场格杀臣此来,正是要禀报此事.”
黄豆豆一番解释,嘉柔却蹙眉疑惑道:“那莫贤忠,不是你的干儿么?”
“殿下,莫说是干儿,便是亲儿,只要敢叛楚王、叛殿下,臣照杀不误!”
至此,嘉柔大抵信了黄豆豆的说辞,却还是问了一句,“城南如今情形不明,黄公公便真没想过和那莫贤忠一般.投金?”
一直弯腰趴伏于地的黄豆豆,缓缓直起了腰身,甚至还朝篆云怀里的绵儿笑了笑,这才道:“殿下,杂家虽是个没卵子的阉人,却也知晓知恩图报的道理!楚王临走前,只交代过内臣一桩事,那便是护殿下母女平安.皇城外,由刘统领的禁军护卫,皇城内.谁若想动殿下一根毫毛,需从我黄豆豆尸身上踏过去!”
黄豆豆跪在地上,上身却挺的笔直,瘦小身形,在午时日光照射下,竟有那么一丝伟岸味道。
良久,嘉柔才幽幽一叹,“楚王,没看错人”
正此时,外城负责把守皇城的禁军似是又发生了什么,一阵阵喧哗声,飘飘渺渺传入福元殿。
若说是城南禁军攻到了皇城底下与禁军交上了手,却又不听厮杀之声。
莫名其妙间,又见一名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不待气息喘匀,也没顾上向嘉柔行礼,张嘴就以尖利嗓音嚎道:“城南守军传信,请殿下勿慌.城南动静,乃楚王大破敌军营寨所起!如今斩首俘获暂不知,但城南之围暂暂解了!”
“.”
大惊大忧之后大喜,冷冽初冬,嘉柔只觉身上迅速沁出一层细汗,下一息,寒毛都竖了起来。
蔻芸见嘉柔身形微晃,赶忙上前搀扶,又命人搬来一张椅子,嘉柔在椅内坐了足有十几息,才渐渐缓过神来。
“娘,娘不要将绵儿送走,绵和娘待在一处.”大眼睛里依旧磕着泪花的绵儿伸着胳膊,要往娘怀里去。
此时福元殿内人多眼杂,嘉柔却一改往日谨慎,张臂便接了女儿,使劲搂在怀里,哽道:“不送了,不送啦有你爹爹在城外,咱哪也不去!”
哄好了女儿,福元殿外渐渐安静,可清晰听见城内越来越大声的喧闹,和北城从晨间至今未断的隆隆战鼓。
嘉柔抱着女儿呆坐一阵,待情绪平复,掏出手帕帮绵儿擦了擦小脸,随后起身,将女儿递给了篆云。
绵儿方才差点经历一场离别,自是不愿脱离娘亲怀抱,嘉柔却柔声道:“绵儿乖,在宫里和篆云嫲嫲耍,娘亲要去做事。”
“娘去作甚呀?”
绵儿不舍,扯着嘉柔的衣袖,奶声奶气追问。
嘉柔那双丹凤眼还残留着哭泣后的血丝,娇美脸蛋上却露出一抹笑容,“爹爹在城南护你,娘便去城北”
绵儿不懂城南城北意味着什么,可黄豆豆一听却吓了一跳,忙道:“殿下不可!如今金夏主力正在全力攻打北城,城上流矢不断,不可冒险!”
正在整理衣衫的嘉柔,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数万将士去得,本宫为何去不得!”
午时初。
北城谯楼,十镇厢军督帅蒋怀熊、禁军统领刘百顺、范恭知、蔡源尽数在此。
方才城南的响动,自然也被几人察觉。
相比范恭知,出自淮北的蔡、蒋、刘三人反倒没那么惊惧,城南响声虽不是天雷炮,三人却熟知楚王投入了大价钱的火药局、冶铁所,总爱弄出些稀奇玩意儿。
但情形不明的情况下,负有皇城禁卫职责的刘百顺还是走出了谯楼,准备去皇城查探一番。
而北城这边,虽攻防战况激烈,却尚未到危机之时。
毕竟东京城高四至五丈,环城沟壕、瓮城、敌楼、马面皆备,箭羽滚木充足,一上午的时间,金夏大军冒着城上如雨箭矢,也只填平一段十几丈宽沟壕。
照这么下去,金夏军不留下几万条人命,休想攀到城头。
这般情况下,虽偶有流矢飞上城头,但大体上北城还算安稳。
范恭知和蔡源在谯楼内甚至还有喝茶的闲情雅致。
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范恭知说起自己担心的事,“蔡公,城外有楚王统辖各路勤王大军,金夏军便是攻城,也需防备后方,再加东京城高壕深,短期内应该拿东京没甚办法。我却忧虑.黄河!”
“范公可是担心金夏军掘河淹城?”
蔡源接话道。
东京地面和黄河水线,有高达两丈的落差范恭知所虑,并非庸人自扰。
但金夏军最重来去自如的机动性,若掘堤淹东京,他们的马军也在千里泥泽中寸步难行。
这一招,完颜谋衍未必是没有想到,但他不这么做,大概就是顾虑这副作用。
一脸疲惫的范恭知点了点头,旁边的蒋怀熊却道:“如今黄河冰封,正值枯水期,便是掘河也造不成多大破坏吧?”
蒋怀熊说的也不错,范恭知又道:“若他们等到开春桃花汛时掘河呢?”
“桃花汛要到三四月,仅靠洛阳那点粮草,他们撑不到!”
蒋怀熊异常笃定,但老蔡却比他更有信心,“便是洛阳粮草够他们撑到桃花汛,元章也等不了那么久!元章既然来了,便一定有破敌之法!”
“.”
这话范恭知没法接了,不然有怀疑楚王之嫌.不过,范恭知分外奇怪,这淮北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怎都对这楚王这般信任啊!
简直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就连严谨老蔡,也不能幸免。
沉默间,却见方才离去的刘百顺又匆匆入内,几人见他跑的一头汗水,不由奇道:“怎了?打听到城南发生何事了?”
刘百顺端起桌上范恭知的茶水,一饮而尽后,才一抹嘴笑道:“是咱们!是王爷搞了这大动静,城南来人报信,说楚王破了城南敌营!”
“好!伤其十指不如短其一指!”蒋怀熊兴奋道。
可老蔡却一副‘早知如此’的淡定神色,镇定自若的捋了捋胡须。
激动的差点跳起来的范恭知,见人老蔡这般有范,强忍着将那句到了嘴边的‘快哉!’咽了回去,哆嗦着手端起了茶杯,以喝茶掩饰。
好让自己也显得和老蔡一样,处变不惊!
却不料,在场三人齐齐看了过来,目光怪异范恭知继续自己的表演,抿了一口‘茶水’,却因胸中四处乱窜的畅快喜悦,完全没尝出茶水味道。
直到此时,蒋怀熊才哈哈一笑道:“范相,你端着个空杯子,能喝出个甚?”
“.”
一阵尴尬,范恭知却也就此洒脱起来,随后将空杯往桌上一放,也哈哈笑了起来,“咱也想学学蔡公这般气度,却露了怯!哈哈哈.快意,快意啊!不该喝茶,当为楚王浮一大白!”
范恭知话音刚落,又听外头一阵沸腾,几人以为是城南一战得胜的消息传了过来,不由相视一笑。
可紧接,门外便有一兵士闯了进来,不等相问,便道:“相爷,蔡尚书,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来哪儿了?”范恭知微微迷茫。
那兵士又道:“来了北城!正在登城!”
“.”
几人同时一惊,赶忙迎了出来。
却见,嘉柔头戴凤冠、身着遇到重大仪式时才会穿上身的宫衣,自登城马道正徐徐而上。
刘百顺赶忙命人持盾护在了嘉柔左近,以免有流矢飞来。
马道尽头,几名刚刚被替换下来的厢军士卒正在此休息,忽见一名贵气逼人的娘子走到近前,不由一时呆愣。
直到旁边有人惊呼一声殿下,几人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爬起便要行礼。
嘉柔虚托,却道:“诸位将士辛苦,本宫代城中六十万百姓来看看大家.”
午时二刻。
北城六里外,金夏军中军大帐,完颜谋衍刚刚收到城南大营被破的消息,不由错愕。
一万多人,就算守不了三两天,但守一上午应该没问题吧!
仅仅一刻钟,便被齐军所破?
就算是一万多头猪,一刻钟齐军也捉不完啊!
完颜谋衍一边派出一千铁鹞子,前去稳住城东大营,一边遣斥候再去城南,以确认此消息的真实性。
可不待他消化此事,又听东京北城城头一阵巨大嗡嗡声。
完颜谋衍忙出帐查看,那嗡嗡声正是城头守军发出的,起初乱糟糟的听不清喊的是甚。
但仅仅过了几息,喊声渐渐汇聚成同一道声音,“大齐万胜,殿下千岁!大齐万胜,殿下千岁!”
即便隔着数里远,但这道由数万齐军共同发出的怒吼,传遍四野,震的人头皮发麻。
雄浑厚重的城,万众一心的声.
磅礴、澎湃!
这一幕不止震撼了金夏士卒,便是完颜谋衍原本‘大金天下无敌’的想法也出现了动摇。
甚至,首次产生了齐国不可胜、汉家不可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