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长空碧血幻彩虹

申时中,齐军右翼、中军先后接敌金夏重骑。

右翼齐军兵力占优,在老白一营机动掷弹兵的配合下,战线堪堪维持平衡。

而金国铁浮图极为坚定的将楚王所在当做了攻击目标。

不顾左右两侧的小股齐国马军骚扰,直扑中军。

方才,因阵前拖拽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尸首,已有五百余被激怒的铁鹞子从齐军右翼转来了中军,提前为铁浮图试了中军虚实。

和上月城东一战差不多,距离百五十步时,齐军中军阵内再次响起爆豆之声。

但人类在战争中的学习速度无疑是最快的,这次,五百余铁鹞子尝试着散开了原本密集的冲锋队形。

虽冲击力有所减弱,可承受一轮齐射后的伤亡果然少了一些。

以至于最后有数十位铁鹞子通过了两层铁丝网,与网后列阵的近卫一团发生肉搏。

数百步外,自东京被围后首次参战的铁浮图已开始徐徐提速。

快速剿灭方才突入阵前的参与铁鹞子,近卫一团快速整队,长子、韩世忠、焦屠三人皆披厚甲,站于阵前。

四百步时,中军阵内数门三寸炮首先开火。

淮北军中口径最小的便是这三寸天雷炮,射程、穿透力自然就差了一些,不过,这也是惟一能跟随马军快速转进的机动火力。

其他大口径天雷炮,动辄数千斤,只能留在陈桥驿大营做守寨之用。

二百步时,近卫一团严阵以待,长子猛喝一声,“山!”

“山!山!山!”

近卫一团两千余将士三声齐呼,以示近卫一团不动如山的死战之意。

这呼喝,瞬间充斥战场所有角落。

不管是东京东城城头,还是数万人驰骋厮杀的战场,都知晓,这场历时数月的三国混战最终决战,正式开始了。

百五十步,秦胜武部两营开火。

这铁浮图却已经迅速从方才铁鹞子的冲锋中总结了经验,冲锋途中不但拉大了彼此间的距离,且冲锋队形一改往日扇面阵型,变为了数道纵队前进。

如此一来,自是大大缩小了易受打击的正面面积。

这个战术动作,确实有效果。

说到底,还是淮北军中克制重骑的火铳不够。

自宣庆二年年初,秦永泰和黄恢宏、余大猛等人联合研制小组取得火铳制造的技术突破后,经没日没夜的试制、试验、修改、定型、生产,至今也只装备一千多条。

其中最影响效率的便是枪管制作,为避免炸膛、增加枪膛使用寿命,冶铁所采用整根圆形锻铁钻孔制造枪管的工艺。

起初每月只能生产三十根,直到去年年中,工人逐渐熟练、且再次优化工艺后,达到了每月百根的产量。

如今秦胜武第十六团,已有三营列装,其中一营留在大凌河前线,两营随陈初南援东京。

以三段射击法,每轮击发三百多枚弹丸。

面对千人以下的马军冲锋时,火力密度勉强尚可,但三千人的冲锋,火力便明显不足起来。

百五十步的冲锋距离,转瞬即至。

十六团打出四轮齐射,虽有二三百重骑中弹坠马,但并未对铁浮图的冲锋造成太大影响。

直到铁浮图冲进两道铁丝网之间的地带,伤亡陡增。

此处距离后方火铳兵只余几十步,如此近的距离,准度自然又提高许多。

前冲的铁浮图和上月细母嵬名所率那一千铁鹞子遇到了同样难题,前冲跨越第二道铁丝网距离不够战马提速,若硬趟过去,马腿又会被带有倒刺的铁丝网所缠。

即便有零星幸运金兵跨过铁丝网,又会被网后严阵以待的步卒迅速清除。

短短几十息,已有数百进退不得的铁浮图被阵后火铳兵收割。

这些人.都是大金最后的精锐,每折一人,都让完颜揽的心在滴血。

举国奉养的精兵,没有死在与敌正面对决的战场上,却窝囊的如同猪狗一般困在这咫尺之间,被人一一点杀。

完颜揽大急之余,朝身旁一谋克喝道:“黑罕!将这铁网劈开,给我军辟出一条道路!”

那黑罕亦是勇猛之辈,闻声没有任何犹豫,率领部属挤到本军最前,挥起长柄关刀便砍在了那铁丝网上。

可那卷曲铁丝网并未完全固定,软韧如草,一刀下去,力道泄去八九成,根本对铁丝网造成不了多大破坏。

正在此时,齐军步卒后方又是一轮齐射。

‘啪啪啪~’

清脆响声中,黑罕身旁足有数十名金兵倒下。

眼下连齐兵的寒毛都没摸到,本方已折损了数百兄弟,黑罕自十七岁从军,从未打过这般憋屈的仗。

绝境之中,逼出了黑罕的凶悍之气,只见他忽然翻身下马,朝部属吼道:“儿郎们,随我为将军铺一条路出来!”

说罢,直挺挺趴伏在了那卷曲铁丝网之上,以体重、重甲生生将铁丝网压平了下去。

示范比任何讲解都清楚,黑罕部金兵见状,有人犹豫后悄悄后退,但更多人以决绝之姿纷纷卧倒在了铁丝网上。

身披重甲,铁丝网上的倒刺自是伤不得他们。

但他们以身做桥.披甲战马加上披甲骑士已逾千斤,战马踩上去,底下的人断无生路。

黑罕等人的动作,不但让十几步外的韩世忠露出了一抹诧异神色,便是金军中也有不少人没反应过来。

见此,黑罕忽然回头朝完颜揽大喊道:“将军,快!过了网,替我多杀几个汉狗,一定要将那齐国楚王碎尸万段!”

完颜揽虎目微红,大喝一声,“黑罕,待战后拿下东京,你部每人家中赐银百斤,男女奴仆三十!儿郎们,冲!”

一声令下,剩余两千多铁浮图沿着黑罕部以身体搭出的通道,快速通过铁丝网。

完颜揽胯下战马正是踩着黑罕后背穿过了齐军最后这道防线,马蹄踏上黑罕身体时,这名跟随完颜揽多年的下属,早已没了声息.只有一股股黑血从甲胄缝隙间往外狂涌。

申时六刻,近卫一团接战铁浮图。

此时虽还不到下午五点,但冬日日短,偏西昏阳,斜映大地。

齐金夏三国将近十万马步军在东京城东,疯狂厮杀。

这些人中有人是为了财货、荣誉,有的人是为了守护家园,更不乏个别野心家。

但到了此时,都是没了退路的赌徒,面前唯二选择,要么杀了敌人,要么被敌人所杀。

赌桌上的筹码,是自己的生命,和身后家人的荣辱安危,以及各自国运。

总之,所有筹码上桌,剩下的,便是意志力的比拼来决定胜败了。

铁浮图虽入阵,但失了马速,并未在近卫一团面前显出多大优势。

那韩世忠手持长柄斩马刀,马步半扎,金兵迎面而来时,却不闪不避,一刀斜上辟出竟生生将一匹披甲战马的马颈齐齐斩断。

这气力.委实骇人。

金兵战马脖颈整齐断面内,好一腔热血泼洒,将韩世忠浇了个满头满脸,犹如一尊血佛。

热燥腥膻的马血反而让这货更兴奋了似得,只见他伸舌将嘴边血水卷入口中,哈哈一笑,“延安府韩五爷在此,金狗们来此受死.”

如此嚣张姿态,自是引来几名金兵围攻。

韩世忠却偏偏不按那近卫一团的斩马腿之法,每次都要硬斩马头。

十余步外,焦屠矮身躲过一柄长枪刺击,一刀削掉来人马腿,侧首朝韩世忠喊道:“韩兄!莫逞强,斩马腿省气力!”

“哈哈哈,你杀你的,莫管老子”

依旧我行我素的韩世忠,癫狂叫道。

两军阵线碰撞、交汇、融合,逐渐混在了一起。

后方,秦胜武为防止误伤本方军士,命属下停止了射击,只留下几十位准头好的好手,站在后方专挑铁浮图将校放冷枪。

此时,已用不到秦胜武指挥,秦胜武取了长兵,和小乙一左一右站在了陈初两侧。

他身后,便是在寒风中卷扬招展的‘楚’字王旗。

近卫一团的凸形阵线正中,有长子、韩世忠、焦屠三位猛将兄,阵线稳固的如同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巨石。

但右侧却稍有动摇,金军一度接近到了陈初五六十步的距离。

一名金将,甚至远远掷来一柄短枪,被全神贯注的秦胜武使长刀格开。

铁浮图的目的很明确,他们不顾巨大牺牲也要强冲中军,就是为了斩将!

不止完颜谋衍,就连完颜揽也相信,只要杀了那楚王,齐国军心自会崩溃。

眼见铁浮图数次冲到几十步外,手持包铁盾护在陈初身前的二郎不由着急道:“陈大哥,先去坡后躲一躲吧!万一金狗冲到眼前,仅靠秦大哥这点兵,恐挡不住!”秦胜武麾下的火铳兵只穿一身轻皮甲,且没有长兵,一旦被铁浮图接近,确实难以抵挡。

正在观察战场局势的陈初却不假思索道:“不动,不退!”

虽战场上处处厮杀,却依然有不少人留意着楚王纛旗所在,他钉在这儿,便是向全军表明中军安稳、死战不退。

此时两军激战正酣,中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军心变化。

可在某些人眼里,却不免胆战心惊。

东城城头,蔡源眼看铁浮图数次冲击楚王纛旗,在这寒冷冬日傍晚,汗水湿透内外衫。

城外局势,齐军以淮北马军和折彦文部为主力的齐军左翼,已渐渐占据了优势,左翼西夏马军鏖战一个时辰后不但未能动摇齐军军阵,齐军反而开始了反推。

左翼西夏马军虽仍吊着一口气强撑,却已显了败相。

齐军右翼历经金国拐子马、铁鹞子冲击,虽一度摇摇欲坠,但在近卫二团、耿宝喜部的支援和荆、邝两军不计损伤的反扑之下,已重新稳住了阵脚。

反倒是中军,看起来最为危机。

此时两军都在熬,看是你左翼西夏军先溃,还是我齐军中军先顶不住。

但毋庸置疑的是,不管是哪一方,只要有一方先撑不住,战场胜利的天平就会迅速倒向另一方。

申时末,完颜谋衍得报,欲从北部迂回的西夏步跋子、金军步卒,在东十里外遭遇齐军步卒,双方展开激战。

这么一来,步卒是暂时指望不上了,并且由此得知,齐军步卒也已来到战场外围。

短暂思索后,完颜谋衍直接命两千金夏亲卫驰援铁浮图,继续攻击齐军中军。

任得敬错愕后,却也未作阻止.这两千人,是两人身边最后一批亲卫。

亲卫上场后,两人身边只剩不足百人,万一再有齐军冲击此时位于城东的大营,两人身边就无兵可用了。

不过,比起攻破齐军中军、斩杀楚王,值得冒这个险!

酉时初,两千金夏亲卫绕过激战的齐军左右两翼,朝纛旗所在的中军扑来。

一直率领斥候营兄弟们向铁鹞子投掷铁罐罐的老白,也一直留意着中军局势。

见状,不由大急。

他觉着在铁浮图的搏命冲击下,中军已险象环生,若金军再来援军,楚王有险。

再左右四处一看,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各军袍泽和金夏军厮杀的身影,短时间内哪还能抽出人手支援中军。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白一咬牙,朝副手道:“继续带弟兄们袭扰铁鹞子,我去后方一趟!”

不待副手回应,老白斜拉马缰,往战场外围疾驰而去。

一里多外,正是由彭二坐镇的齐军补给点.如今淮北军作战,火器渐多,自然需要更多的火药。

但火药若囤积于第一线,万一在混乱战场引燃,必会造成本方重大伤亡。

是以,火药补给之处,特意后置。

老白投掷的铁罐罐就是此处领取,那后勤兵见这回只有老白一人回返,诧异之余也并未多问,赶紧备好单兵携带量。

却不料,老白径直道:“不要这些,给我炸药包!”

“好,白营帐要多少?”

“二十!”

“!”

虽不明白老白要这般多炸药包作甚,但后勤兵依旧按他要求备好了物资。

直到看见他将炸药包在战马身上绑满,又将余下炸药包挂满了自己的前胸后背,那后勤兵才察觉一丝不对,忙道:“白营长,你要作甚!”

正将数只炸药包引信缠在一起的老白抬头看了这后勤兵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却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支簪子,递了过去,“这支簪,是王爷从王妃哪里讨来的,原本打算让我追女人用,嘿嘿,可咱老白以前做过错事,白娘子不收啊.得了,现下用不上了,日后你还与王爷。”

后勤兵木怔怔接了,却也就此确定了老白的某些意图,连忙去寻彭二告知了此事。

待彭二赶来时,人马挂满炸药抱的老白刚刚驾马驰出补给营,彭二连忙在身后大喊,“老白,你要作甚!”

白毛鼠于马背上扭腰回身,笑嘻嘻朝彭二行了个军礼,遥遥回道:“彭二哥,劳您向王爷说一声,咱这辈子能跟他数年,死而无憾.”

“兄弟!尚不至此!”

“哈哈,二哥,老白去也”

酉时一刻。

各处战斗已至白炽,每一次呼吸,都有无数鲜活生命定格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

双方已都不足两千的铁浮图和近卫一团,还在缓坡下以性命疯狂撕扯。

此时的完颜揽左臂中了冷枪,鲜血顺着下垂手臂如小溪一般淌个不停。

焦屠同样肩上吃了一枪,长子的铁甲上遍布血肉、刀痕,只有韩世忠如同疯子一般,弃了头盔,披头散发,肩膀上卡了半只齐腕而断的手掌.

两军全力厮杀之时,铁浮图侧后,忽有一骑孤影疾驰而来。

后阵警戒金兵见状,并未当回事一人前来,不是送死么!

却不料,此人接近军阵侧后时,也不与警戒金兵交手,直直冲向铁浮图中央。

那警戒金兵不明所以,却也不能任由他来去自如。

无奈,重骑马速赶不上这位身穿齐军军衣、身上挂满麻布包的轻骑。

仅仅几息,这名齐军校尉便冲进了铁浮图深处。

阵中金军见了这身上四处冒烟齐军忽然出现在身旁,显然吓了一跳,顿时四面八方的兵器便招呼了过来。

齐军校尉仗着身形灵活,连躲三四次,可他胯下马儿却没那么幸运了,被一名手持狼牙棒的金兵一棒砸碎了脑袋。

马儿登时失速,栽倒在地。

这名齐军自然也逃不脱跌马的结局,周边金兵趁其不及起身,五六杆长枪马槊便刺了过来。

方才身形灵活如猴子的齐军校尉被枪槊死死钉在地上,这齐军虽口鼻喷血却并未当场身死,反而看了一眼引线已到底的麻布包,吐出一口血沫,咧嘴朝上方众多金军铁浮图笑了起来,“老子大号白玉堂!哈哈”

几乎在笑声响起的同时,以老白为中心的铁浮图深处,陡然间爆出一团巨大火球。

紧接,狂乱气浪迅速膨胀,撕碎了周边所有物体,不管是温软血肉,还是坚硬兵甲,都如同纸糊一般。

被裹挟其中的断肢碎肉、残甲折枪向八方天地激射而去。

缓坡上,陈初清晰看见一道圆形空气波动自铁浮图中后方的位置席卷而过。

距爆炸点二百步开外,正与金军厮杀的长子、焦屠等一线将士都被这股巨力横推的倒飞了四五尺。

随后,一股浓黑蘑菇云从铁浮图阵中升腾而起,短短几息便升上了十几丈的高空。

然后才是肢体碎甲、糜碎肉块,稀烂的肠肺心肝如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被气浪掀翻在地的完颜揽耳中嗡鸣不止,脑袋昏昏沉沉,他腰腿被战马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扭头看向了声音来源处

却见,原本身后乌泱泱的铁甲骑士,此刻竟原地消失!

也不能说是消失,只有一部分还在天上飞着,一部分以爆炸点为圆心呈发散状,要么口鼻渗血,已没了气息,要么缺胳膊少腿,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别说他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便是陈初也没明白他自然知道这是火药所起的爆炸,但爆炸点怎刚好在铁浮图中间?

有那么一刻,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即便有不少人见过城南金夏大营爆炸,也被这次爆炸的威力惊的口瞪目呆。

城外齐金夏三军同样惊骇莫名。

金夏军知晓齐军有天雷,自然认为这又是齐军所为。

可众多齐军将士见这可怖爆炸就在楚王纛旗前数百步的距离,唯恐楚王也被扬了,一时军心大乱。

右翼耿宝喜部、左翼秦大川部甚至不顾当面敌军,竟有掉头回援中军之意。

紧急关头,忽听那缓坡上响起一道嘹亮唢呐,‘滴滴哇滴滴哇滴滴滴滴.’

淮北军的冲锋号!

黑烟稍散,只见楚王纛旗依旧迎风飘扬!

几乎就在冲锋号响起的同时,东城新曹、丽景两门同时洞开。

东京厢军十镇督帅蒋怀熊不等大部在城外空阔地重新列阵,便带着百余马军,直扑战场而来。

犹如出闸猛虎!

冲锋号一响,前方便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淮北军一步。

在淮北各部的带动下,齐军发起强硬反击。

早已如同强弩之末的左翼西夏军率先崩溃,往城北大营逃去。

金夏诸军见状,相继溃退

缓坡上,临风而立的陈初,眼看大胜在即,心中却没有多少兴奋欢喜之情。

抬头望去,方才大爆炸激起的烟尘混合着扬至半空的血雾,在昏黄晚阳照射下,竟幻化出一道彩虹.

碧血长空,亦幻作虹。

陈初仰头看着这道奇异景色,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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