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蔡州城北,忠烈庙。
巳时,由长公主、楚王共同主持的万人大祭在忠烈庙外召开。
出席大祭的除了陪同长公主至此的范恭知、张纯孝等重臣,淮北出身的蔡源、陈景彦等人同样一个不落。
忠烈庙内,一方高丈余,宽十余丈的青石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着自打阜昌八年桐山保卫战伊始,历年牺牲袍泽的名字。
忠烈庙后,则是植满青松翠柏的陵园。
竖有墓碑的新坟旧茔前,身穿白孝的家属在坟前焚烧纸钱,整个陵园内烟雾缭绕。
可今日.一片肃穆白色中,却偏偏有一道惹眼红色。
负责在此维持秩序、预防失火的西门喜见状,不由问向了吊着一只胳膊的三弟西门发,“老三,这女子是谁?怎在此穿着大红嫁衣?”
同样在看向那名怪异女子的西门发低低一叹,却道:“白娘子,东京王府管事,王妃的左膀右臂。”
“她怎在此处穿了嫁衣啊?”
“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白娘子和王爷的亲卫营白营长以前有婚约,却不料东京之战时白营长独骑闯敌阵,战死在了东京城下.”
“白营长战死,白娘子依然履行婚约?”
西门喜大概弄明白了怎回事,不由肃然起敬。
他两人虽说眼下也在唐、蔡两州各任官员,但当年西门家三兄弟身上的草莽气最重,自然敬重这般重义守诺的女子。
“哎,可惜了当年在桐山时,我与那白营长有过数面之缘,是个好汉子!”
说起记忆中面目已模糊的老白,西门喜慨然一叹,却也又忍不住看向了三弟裹着纱布吊在脖子上的胳膊,“你这胳膊还好的了么?”
见二哥一脸关切,西门发反而洒脱道:“废了,大哥专门请无根道长给我诊治,道长说断了大筋,条胳膊虽保住了,往后却握不得刀、提不得重物了.”
去年腊月,周军侵淮北,西门发兄弟同样组织了民团,尝试拦截周国西路军进攻蔡州。
某一战中,西门发右臂被伤,虽经紧急医治,保了条性命,但胳膊却废了。
西门兄弟父母早丧,兄弟三人感情极好,此刻听三弟亲口确认,西门喜不由露出了难过神色。
西门发却笑道:“二哥,休作女人态!比起白营长这等英雄,我还能活着已心满意足!再说了,胳膊废了又不是人废了,待大祭后,我随大哥北上河北,你留在家里可要好好做事,敛一下你那火爆脾气.”
听三弟这么一说,西门喜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反而酸溜溜道:“大哥高升,你随他去河北快活,剩了我一人在家。”
兄弟二人前几日刚从兄长口中得到确认.原河北路经略阮显芳已就任周国安丰朝廷吏部尚书,西门恭要接任河北经略一职。
初听此事,二人晕乎了好一阵。
咱西门家竟也能出一位封疆大吏?
也不知是祖坟上哪棵草长好了.
不过,经过这么几天的消化,西门发早不似初闻消息那般兴奋,反而认真提醒道:“二哥,切莫得意忘形啊!往后我和大哥不在淮北,你千万莫要犯错,让大哥在王爷面前脸上无光!”
“还用你说啊”
西门喜一直被三弟耳提面命,终于不悦道。
远处。
白露的身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有知情者为大家低声做着解释,不多时,白娘子灵前出嫁的故事便在人群中快速传播开来。
猫儿虽未出面,但当年随白露一同被解救的那帮姐妹,寒露、小满等人今日都聚集在此,送姐妹出嫁。
巳时中,白露在老白墓碑前三叩拜后,由王府的轿子送往老白家中。
肃穆陵园,因这场伤感婚礼,愈加沉重。
众人只觉心头憋着一股难以排遣的火气自阜昌八年始,淮北日新月异,却也因此屡屡遭到觊觎。
当年的淮北流贼、后来的山东泰宁军节度使郦琼,再到去年底三国攻齐!
人人都把咱淮北当做一块肥肉.
这股憋屈怒意,终于在午时稍稍得到宣泄。
洛阳降过金虏的曲义先、卢应贤、梁记祖等人连同成年家中成年男丁,混身只着一条犊鼻裤,被五花大绑至陵园内事先搭好的高台上。
金盆洗手多年淮北第一刀手王五爷,带着一帮徒弟,熟练地将细密渔网裹在了几人身上。
已猜到接下来自己命运的梁记祖,望着同样被绑在台上的几个儿子,涕泗横流。
被破布嘟嘴的曲义先,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自己的老丈人卢应贤当初,就是他鼓动自己叛齐投金的!
反倒是卢应贤本人,相对安静些,仰头望着白云高天颇有几分赌输后认命的平静。
“王爷、殿下,后方陵园已准备妥当,要不要前去观刑?”
小乙走进忠烈庙摆放灵位的正堂,高声禀道。
陈初亲手将沈大叔、老白的灵位在供台上摆放好,沉默几息,忽而侧头对嘉柔道:“殿下要不先回去歇息?”
血剌剌的剐刑,对女子来说不算太友好,陈初故有此一问。
不料,嘉柔却摇了摇头,“我与楚王同去。”
两人低声交流的同时,身后的范恭知、张纯孝彼此对视一眼,又先后看向了蔡源、陈景彦等淮北系官员。
蔡、陈二人却以同样姿势抄着手,目光下视,不和范、张两人有事先交流。
几人皆是重臣,自然不缺政治敏感性,方才,小乙来禀时的称呼顺序有问题!
不管怎论,他禀报时都该先称‘殿下’再称‘楚王’。
可小乙说的却是‘王爷、殿下’,当着众人的面将嘉柔置于了楚王后方。
这可不算小事,范、张也不相信楚王身边的人,会犯这种低级失误.
不过,长公主、楚王两位当事人却没有任何异样表示。
不知两人是都没听出来,还是彼此心照不宣。
午时一刻。
行刑开始,这第一刀,从洛阳兵变的第一主谋卢应贤开始。
只见王五爷率众徒弟先向刑台正前方楚王等大员观刑的方位,齐齐一揖,再向四方父老作了个团揖。
这才从徒弟手中接过解手尖刀,紧接一口烈酒喷在刀身之上,以拇指刮了刮刀刃,似是满意了锋利程度。
最后转向卢应贤,抱拳道:“得罪了!”
说罢,王五爷手腕轻巧一旋,卢应贤胸前顿时多了一个圆形窟窿,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随即下落。
自有徒弟已端了铜盆,精准的将那皮肉接进盆内。
“唔!”
嘴巴被堵的卢应贤,面皮陡然涨红,额头青筋暴突。“好!狗汉奸,罪有应得!”
下方轰然叫好声中,一位身穿白孝的将士遗孀,尖利喊道。
而卢应贤身侧的梁记祖,骚臭尿水顺腿直流。
嘉柔似有不适,不自然的微微仰起了头,视线越过行刑台,望向蓝天。
当晚,王府第五进青竹阁。
嘉柔陪着寄宿王府的嘉嫆等妹妹说了会话,待妹妹离去,才让篆云带了绵儿过来。
绵儿自打出生,便常年躲在深宫中,直到去年才第一次来蔡州,结识了一帮年岁差不多的姐妹。
是以,她对这处孩童众多的大宅子还留有些印象。
可是,从前日抵达蔡州后,娘亲不但不带她去后头找姐妹们玩,便是方才一群姨母来访,娘亲都让篆云嫲嫲带她躲了出去。
绵儿小小年纪还搞不清到底怎回事,但心里自是有点不开心的。
回到娘亲身边后,便吵闹着要去后头找娆儿、冉儿姐姐玩耍.嘉柔眼瞧天色已暗,自是不许。
小丫头不由哭闹起来,今日本就心绪不佳的嘉柔,一时火气,将女儿摁在膝盖上打了屁股几下。
这一下,绵儿哭的更痛了,嘉柔见状,也跟着哭,还道:“此处又不是我们母女的家,那后宅你想去便去呀?”
可绵儿却哭嚎道:“爹爹在这里,为何不是绵儿的家。”
“你爹爹,又不只是你自己的爹爹!他还是饶姐儿、冉姐儿的爹爹!”
“绵儿不管,绵儿要去后头找姐姐玩!”
篆云见娘俩又是拌嘴又是大哭,也不敢劝,忙偷偷让人去请王爷。
陈初进门时,这一大一小两人脸蛋都挂着泪,背对背,谁也不看谁,似乎还在怄气。
朝墙站着的绵儿,见爹爹来了,已止住的哭声陡然又起,噔噔噔跑上前抱了陈初的腿,还不忘扒开小裙子让爹爹看自己红通通的屁股蛋,侧身指着背对父女坐在椅子上的嘉柔,哭道:“爹爹,爹爹,她打我”
哎哟,娘都不叫了。
嘉柔用帕子擦了脸上泪珠,回头气恼的瞪了绵儿一眼。
绵儿一缩脖子,仰着头一脸委屈道:“爹爹,爹爹,她还说此处不是绵儿的家。”
“谁说此处不是绵儿的家了?”
陈初俯身,一把将绵儿抱起,凑到小丫头耳边小声道:“莫哭了,爹爹夜里也打娘亲的屁股,帮你报仇好不好?”
“好!”绵儿立时止住了哭声,可随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哭红了眼的娘亲,最终还是抱着爹爹的脖子小声回道:“爹爹莫打的太狠了,娘亲会疼”
“哈哈,好。听我乖女的”
说罢,陈初转头问清了篆云原委,不由道:“我还以为是甚大事呢,篆云,带绵儿去望乡园找娆姐儿玩耍。”
陈初将绵儿递给了篆云,又道:“你再去王妃那里一趟,带冉儿也去望乡园,让她们三姐妹今晚都住玉侬那里.”
玉侬是王府里出了名的宠溺孩子,仨丫头今晚到了她那边,不知要疯成甚样。
可嘉柔一听绵儿夜里要住在别人院中,不由紧张的站了起来,想要阻拦。
陈初一眼窥破了她的担忧,便笑道:“胡想甚呢,咱家没宫里那么多阴私龌龊事,绵儿住望乡园,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嘉柔自幼见了、听了太多骇人听闻的案例,宝贝女儿脱离自己庇护范围,她确实有些担心。
但见陈初斩钉截铁,嘉柔又忆起玉侬童真品性,就此坐了下来。
篆云带着绵儿离去后,屋内安静下来。
陈初这才道:“好端端的,怎向绵儿说那般话?这里如何不是你们母女的家了?”
嘉柔默默以那双丹凤眼望了陈初一眼,想说什么,却未开口.
此次从东京南来蔡州,和上次嘉柔专门来过年,有大不同。
这回,不但嘉柔来了,甚至朝中范、张等重臣也来了,可以说,此时的蔡州小朝廷,已可以独立于东京之外单独运行。
再者,嘉柔摄政有几年了,终归有了几个自己的消息渠道。
据她听来的消息,去年东京决战后,朝中齐国旧官员体系也彻底看清了风向,有些想要在楚王面前表现的齐臣都在秘密商议如何逼宫了。
还有更可怕的消息,听说驻守东京的淮北军甚至敢当众议论楚王何时登基之事,还有人言,只要殿下暴毙,楚王登基再无阻碍
这些消息不辨真假,却也能从侧面证明,楚王代刘齐,已是众望所归。
嘉柔困坐深宫,如何不害怕。
是以,这次来蔡,嘉柔想当面问清楚爱卿打算怎样处置自己。
只不过,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嘉柔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散了。
脉脉对视间,陈初从嘉柔复杂的目光中察觉出些什么,不由叹道:“嘉柔,可是听到了什么谣传?”
“果真只是谣传么?”嘉柔垂下了眸子。
“你莫要多想,你住在王府,旁人自然能看出我的意思,没人敢动你。”
这倒是实话,按说已嘉柔身份来到蔡州后住进王府,很不合规矩。
但这么一来,陈初不许人轻举妄动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再者,也是又一次隐晦昭示自己和嘉柔的关系,好让诸多大臣有点思想准备。
嘉柔听了,却凄苦一笑,只道:“往后呀,你莫让绵儿受委屈便是了。我知晓,我已成了你的绊脚石你或许不舍杀我,但你手下那帮骄兵悍将呢?”
“嘉柔,此事没你想的那般可怕.”
陈初话说一半,嘉柔忽然起身,款款而来,竖起食指摁在了陈初嘴上,仰脸望着陈初,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我已许久未见了,我们莫要再谈政事了好不好?”
“嗯。”
“那我问你,这么多天里,你想过我么.”
“想了。”
嘉柔闻言,伸臂环住了陈初的腰,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喃喃道:“楚王.本宫可以叫你一声.夫君么?”
陈初望着趴在胸前小鸟依人的嘉柔,以低头拥吻作了回答。
夫为妇纲,嘉柔此话,已表明愿为陈家妇的态度,嫁妆,便是这两千余万齐国臣民,以及那东西四千里的大齐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