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安丰地检署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内挂牌成立。
仅仅隔了一天.这座新立衙门便一鸣惊人。
初九,早朝。
安丰皇宫狭小,‘宫门’外更无东京宣德门外那般宽阔的广场。
不过,一切流程却不欠缺。
寅时末,天未亮,安丰朝众官已候在门外等待上朝,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往日泾渭分明的淮南旧臣和淮北官员,此刻大多围在一位身穿蟒袍的年轻人四周。
此人自然是大周晋王.
晋王平日不怎么上朝,今日出现于此,不管是缺了一只耳朵的淮南旧臣裴蔚舒,还是淮北来的韩昉、潘雄等人都走过来热情攀谈一番。
就连素日不苟言笑、怼天怼地的陆延重,也主动上前矜持的和晋王讲了几句话。
至于仍站在远处的官员,要么是觉着自己级别低微,没资格和晋王交谈,要么就是陈景安这种,早已无需用这种方式和晋王联络感情。
卯时初,就在众臣即将上朝之时,长街尽头忽然快步行来一帮疑似公人.为何说是疑似?
只因对方手持枷锁铁尺,腰挂制式军刀,戴公人硬幞头,但身上穿的黑衣却非军非吏。
众官正疑惑间,打头那人侧身朝一名被绑着双手、鼻青脸肿做仆人打扮的小厮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厮畏怯的点点头,随后朝人群中一指。
领头那人有了目标,直接带属下冲入人群中.礼部郎中周子善直到被这帮人擒了双臂,这才反应过来,忙喝道:“尔等何人!为何对本官无礼!”
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但当着百官的面、于宫门外捉拿礼部五品官员,确实太过嚣张、太过挑衅了。
“大胆!宫禁重地,你们也敢失礼,不要命了?”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叫你们上官过来!”
人群中的淮南旧臣纷纷叫嚷道,更有数人已冲了上来.源于多年来深植于内心的阶级观念,官员自认高过吏人好几等,有个别莽撞的,喝骂的同时已冲了上来,一脚踹在那黑衣公人身上
旁人也不觉着有何不妥官员打吏人,打的天经地义,你还敢还手不成?
却万万没想到,那挨踹了的疑似吏人没有任何迟疑,一脚还了回去.他那气力可比官员大多了,直将最先动手那人踹出五六步远,才跌坐于地。
场间一静,众官不由大怒,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助拳,一同前来的数十名黑衣公人却也寸步不让,齐刷刷围了过来。
方才因攀谈而站在晋王身旁的裴蔚舒这才察觉不对劲了.皇宫虽是府衙所改,但宫门外却不缺禁卫,可那帮军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冲突逐渐升级,没有任何劝阻迹象。
再看晋王、陈相、韩中丞,同样没人要阻拦的意思。
裴蔚舒作为淮南旧臣在安丰朝的执牛耳者,心知若真的动起手来,四体不勤的官员一定会吃亏,忙走上前大声道:“住手,住手!”
拦开了躁动官员,裴蔚舒才一脸威严的看向了黑衣公人,质问道:“尔等究竟是哪座衙门的人,你们可知,无陛下旨意,私拿朝廷五品大员是何罪么!”
这话,却根本吓不住对方,只听打头那名年轻人操着北地汉话,朗声道:“吾乃安丰地检署特别行动科张小尹,犯官周子善犯有谋逆之罪,你们却屡屡阻拦我等行动,难不成是同犯么!”
这顶帽子不小,裴蔚舒可不敢领,忙道:“你有何证据!”
那张小尹一把拽过那名被绑了双手的小厮,道:“这便是周子善府上的仆人,经此人举报,方才我地检署另一拨同僚已趁周子善上朝之时,突击搜查了他家,在家中地库中发现劲弩三十把,甲胄二十副!另搜到分别写了陛下、晋王名讳的稻草小人,此乱臣贼子行厌胜之法,诅咒陛下与晋王,难道还不是谋逆大罪!”
“.”
眼看张小尹说信誓旦旦,众官不由惊悚.弩、甲皆为违禁之物,更别提那厌胜之法涉及到了晋王。
“栽赃!构陷!尔等构陷于我!”
被摁着膀子的周子善疯狂大喊.昨日,家中确实走失了一名仆人,但这种家宅小事,根本不劳一家之主费心。
想不到,却是旁人布下的构陷之局。
周子善门清,要是坐实这些罪名,自己别说官帽,便是脑袋都保不住。
这几日,他惟一做过的便是秘密觐见太上皇请后者在军中培植心腹,防备晋王。
难不成是此事出走漏了风声?
不管是不是因为此事,裴蔚舒都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听他喊道:“裴尚书,下官是被人构陷的啊!我等读的是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下官怎会那般蠢,用那厌胜之法加害陛下和晋王!裴尚书,救救下官啊!”
其实他不说,裴蔚舒一众淮南旧臣也能想明白周子善一个五品文官,家里私藏弩甲有何用?
还只几十副,这点东西不够造反,却足够要了周子善的性命。
想来,这劳什子的地检署敢这般指控,定然已在周家放好了这些东西。
更关键的是.所谓厌胜,涉及到了陛下和晋王,他两人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裴蔚舒急切间环顾四周,看谁都像幕后黑手一直打压淮南旧臣的陈景安有动机,淮北军方有可能,就连面色阴沉的晋王,也洗脱不了嫌疑。
但尴尬的是,这些人,裴蔚舒一个都动不了。
大脑急速运转之后,裴蔚舒找到一个漏洞,忙对那张小尹道:“你们这地检署,归何处衙门辖制?需知,朝廷五品官员,便是有罪,也需大理寺、刑部会审,由陛下朱批用印,方可捕捉!”
张小尹好整以暇的朝尚未开启的宫门拱了拱手,回道:“好教诸位大人知晓,我安丰地检署由陛下亲旨所设,先捕后奏,皇权特许!大人还有何不明?”
“.”
周子善闻言,顿时面如死灰.他若想活命,只能寄希望于裴蔚舒等淮南旧臣联合陛下,才能从淮北人手中给他抢得一二生机。
若这地检署乃陛下所立,却又来针对他哪里还能活命。
可裴蔚舒却仍存有极大疑惑如今这安丰朝廷,军政皆由晋王把持,他怎会眼睁睁看着陛下搞出这么一个拥有‘先捕后奏’的强权机构?
在众臣沉默间,张小尹呵呵一笑,作了个四方揖,随后潇洒的一挥手,带着周子善走了.
周子善的某些心思,淮南旧臣中有不少人都知晓一二,包括他裴蔚舒。
但从晋王手中逐步夺权的想法,太过危险,裴蔚舒等人虽暗戳戳鼓励周子善去做些什么,但明面上却从未参与过。
此刻,周子善忽然被带走,不少人内心忐忑不已。
裴蔚舒却悄悄打量了一番淮北系重臣,众人表情各异,却一个比一个轻松,似乎宫门前发生的一幕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好心情。
裴蔚舒不由暗道:那地检署特科选在宫门前动手,怕不是故意给我们看的!
卯时二刻,简陋宫门开启,众臣沉默入内。
众官簇拥下,陈初路过方才那位最先和特科公人动手的官员身旁时,忽然驻足.此时那人已起身,却依旧捂着肚子,周遭都是那些反应最激烈的官员,差一点和特科干群架。
见晋王停步,几人下意识赔上了谄笑,晋王却皱着眉头呵斥道:“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宫门之前,与人拳脚相向!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骂罢,拂袖而去。
“.”
几人笑容凝在脸上,尴尬站在原地。
潘雄路过几人身边时,一脸戏谑笑容。三刻上朝。
柴极很清楚,只要自己足够温顺,晋王便会保他安全。
是以,近来吃的好睡的好,又有美人伺候,脸蛋都圆了些,刚从金国被接回时犹如枯松一般的面皮,也舒展了不少。
今日早朝,因晋王回朝,朝臣多禀前线战事其实,淮北军为安丰朝拿下扬州一府八县的事,朝廷早已知晓。
但趁着晋王在朝,又拿来说一遍,自是为了给晋王请功。
柴极闻弦知意,但他已没甚好赏赐的了。
以他的意思,最希望能赐与晋王一两位女儿回返中原也有些时日了,柴极自是打听了不少晋王旧事,得知晋王两位岳丈如今都在齐国为重臣大员后,便动了这个心思。
至于公主从未有过与人做侧室的先例这种丢脸事,柴极根本不在乎.再耻辱还能耻辱的过当年被押到金国宗庙行牵羊礼?
只不过,他的女儿尚是完璧之身的,年纪都太小,最大的才十三岁。
柴极觉着年纪小也不是事,为此专门找陈景安探过口风陈景安去信向陈初说起此事,陈初回信中只一句‘本王已不缺岳丈了’。
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今日朝会,柴极似乎有当着众臣之面再提此事之意,陈景安当即向新任司天监监正无根道长刘来喜使了个眼色。
陈景安作为阿瑜的亲叔叔,自然不想王府再多一个大周公主这样的角色毕竟,阿瑜肚子争气,诞下了一子。
此时猫儿正位稳固,陈家自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当下孩童夭折率高,那嫡长子能否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谁也说不准。
万一万一有何意外,阿瑜所出的念儿,不就有机会了么!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陈景安才不会顾忌,可帝女身份,他却不由不替阿瑜忌惮仅一个有名无实的嘉柔,淮北系都要花费数年才能消化完齐国旧臣势力。
再来周国皇女,日后周齐一统,那皇女背后不知会聚集多少旧臣支持。
再者,反正陈初已明确表达了‘不缺岳丈’,这是说当今已不需依靠联姻整合各方势力。
陈景安自然乐意将柴极这点心思搅黄。
当然,这一切都是非常长远的考量。
得到信号的无根道长瞄了陈初一眼,这才出列道:“陛下,晋王一心为国,不重名利陛下若赏,不如封赏跟随晋王的忠贞之士吧!”
晋王受不受柴极封赏是一回事,但你无根算哪根葱,也敢替王爷回绝?
武官队列中的蒋怀熊、彭二等人以不悦眼神看向了无根,后者自是感受到了众多淮北武人的不爽注视,忙道:“有沈公讳再兴者,乃忠良之后,两甲子前大周沈家将八世孙!沈公一心为国,忠勇无双,憾于去年年末战死沙场!微臣斗胆替晋王请陛下为沈公封!”
这句话说出,淮北众将,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彭二还遥遥朝无根点了点头,为方才怒视表达歉意。
沈再兴,桐山起兵时的老人,虽一辈子未曾任齐官,但以他麾下逃户组建的马军,多年来为淮北立下了赫赫战功。
沈大叔得封,旁人也不敢小瞧铁胆了。
不得不说,陈景安让无根替沈大叔请封这一招,异常巧妙。
不但暂时堵上了柴极的嘴,还收获一众淮北武将的好感,更重要的是,楚王很满意。
这事放别人身上不合适,沈大叔却可以当年桐山起事,沈大叔痛恨齐国伪朝,心向周国正统。
不说他这般想法的对错,但身故后能得心中正统的承认,也算全了他‘不为贰臣’的心愿。
对铁胆来说,多少也是个慰藉。
想至此,陈初以赞许目光看向了无根,心道.这老道,还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人哩。
至于如何封赏,就好办了,淮北官员尽往高里说。
最终定下了‘武宁’谥号,追封鄂国公。
便是安丰朝封号不值钱,这份哀荣也算极为耀目了‘武宁’是武将仅次于‘忠武’的美谥;国公又是仅次于‘王’的爵位。
仓促议定,淮北系人人欢喜,而在宫门外刚刚遭受了打击的淮南旧臣却始终沉默不语,更无人敢对沈再兴追封一事置喙。
也是,自打去年除夕夜以后,晋王和那沈氏之间已不加掩饰。
不管在扬州,还是回到安丰,时常被人看见晋王牵着那沈氏女的手在街面走动.
如今,便迫不及待的给沈氏女之父讨要了极大哀荣.外界传闻不错,晋王对岳丈的确够意思。
惹人嫉妒啊!
整个朝会一言未发的裴蔚舒,见太上皇面色如常,好似完全不知晓周子善被捉一事,终于在朝会临近结束时,主动出列,试探道:“陛下,犯官周子善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正羡慕别人家好女婿的柴极闻言不由一愣,疑惑道:“周郎中怎了?”
裴蔚舒为避免太上皇、晋王误会他要替周子善求情,特意在其名讳前加了‘犯官’二字来表明态度,可柴极一句‘周郎中’,显然还未将周子善当成罪人!
这说明太上皇并不知晓此事啊?
谁这般大胆,竟敢冒用陛下之名构陷捉人!
裴蔚舒强忍着往晋王那边看过去的冲动,只道:“陛下不知?方才,于宫门处.”
这时,新任刑部侍郎潘雄却主动出列打断了裴蔚舒,“陛下!逆臣周子善于家中私藏兵甲,意图以厌胜之法谋害陛下和晋王,方才已被安丰地检署缉拿!”
“啊”
柴极自然也不信那狗屁的厌胜之法,但他瞬间想到了周子善前几日鼓动他谋夺军权一事,只以为是东窗事发,下意识看向了晋王,为表自己清白,连口道:“捉的好!捉的好!朕早察觉此贼居心叵测,幸得晋.幸得潘侍郎出手!”
初次听说此事,柴极也不知是谁出的手,只下意识认为是开口说话的潘雄所为.或者说是潘雄背后的晋王干的!
但这么一来,所有淮南旧臣都看出来了方才那地检署特科张小尹所说‘地检署乃陛下亲旨所立、先捕后奏皇权特许’是在胡说八道!
陛下明明也是刚知道!
眼瞧太上皇紧张的满头大汗,脸色都变了身为旧臣之首的裴蔚舒心知若不站出来说两句,往后旧臣在朝堂就再也说不起话了。
裴蔚舒硬着头皮,问道:“陛下,那安丰地检署行事诡异跋扈,不知归那座衙门辖制?”
“朕朕不知晓啊!”
柴极迷茫四顾,似乎还想从臣子口中得到答案。
但他这么一问,无疑坐实了有人冒用太上皇之名,私立衙门、擅用皇权!
这种事,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桩足以让万千人头落地的大案了!
莫说是臣子,便是太子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觊觎君权,也难逃一死.
淮南旧臣这边,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直到这时,同样没怎么说话的陈初,终于缓缓出列,盯着御座上的柴极,道:“陛下,您难道忘了?负责监察百官、为朝廷耳目的安丰地检署,正是您亲书圣旨所设.”
“.”
柴极有一息愣神,随后马上道:“啊呀!是是是,若非晋王提醒,朕都要忘了!监察百官、为朝廷耳目的安丰地检署正是朕亲自下旨所立.”
柴极语速极快,说到一半终究没忍住擦了擦额头汗水,小心望着晋王,道:“哎,朕北狩十四年,记性大不如前,还好有晋王、陈相等肱骨助朕协理军政公务。往后啊,还需晋王多费心,帮朕打理这大好江山啊”
“微臣必当尽心竭力!”陈初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