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
玉侬午睡起床后,稍作梳洗,便忍不住扒开一条窗缝偷偷观察了一番隔壁嘉柔的院子。
藻园面积不大,几人位于第四进的宅子都挨着,以玉侬身处二楼的视角正好可将嘉柔院内一览无余。
夏日午后,嘉柔所住院落内静悄悄的,葱郁绿植间只闻蝉鸣,未闻人声。
见此,玉侬不由朝秦嫲嫲奇怪道:“嫲嫲,嘉柔也和我一般以不动应万变么?”
秦嫲嫲皱眉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人家哪有你这般心大,还能睡得着午觉殿下半个时辰前已去陈夫人处拜访了!”
“唔!”玉侬顿时睁大了眼睛,以手掩了肉嘟嘟的嘴巴,脱口而出道:“嘉柔先去拜访了陈夫人?她不怕蔡姐姐恼她么.”
秦嫲嫲闻言,回身关上了房门,这才拉着玉侬在床沿坐了,低声道:“玉侬,老身与你说几句话,你可要记在心里。”
“嫲嫲只管讲”见秦嫲嫲这般郑重,玉侬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簪子。
“咱家王爷如今权倾天下,不管后宅女眷愿不愿意,都会不自觉被牵扯进朝堂争斗你总说陈娘子会怕蔡三娘子,可你想想,以陈娘子如今之势是否真的惧怕三娘子?”
玉侬对蔡婳,有敬有惧敬,自然是因为蔡婳身上那股远比猫儿还强烈的大家姐气质,只要被她认作了家人,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她也陪你一起扛;遇到与外人冲突,她才不管谁占理,只顾护短,标准的‘帮亲不帮理’。
有这样的大姐大,自是充满了安全感。
惧呢,一来是因为蔡婳那张得理不饶人的毒舌,二来是因为她多年来屡造杀业的名声,三则是因为玉侬出身蔡家,见了蔡婳总觉低一头。
所以,玉侬潜意识里觉着家中女眷都和她一般畏惧蔡婳。
可秦嫲嫲这么一说,玉侬轻易不转动的脑瓜子也不由多想了一些事。
秦嫲嫲却又接着帮玉侬分析道:“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所能依仗的无非两样,一是男人的宠爱,二是娘家的势力咱家,至少王爷表面上一直维系着一碗水端平,但如今陈娘子有子傍身,娘家里,其父为齐国封疆大吏,其叔父为周国宰相,其兄弟辈更是咱淮北最出色的几位后起之秀。依老身看啊,陈娘子未必真怕蔡三娘子.”
“可这是咱家后宅,阿瑜便是家里人再多大官,还能插手王府内事么?单论手段,蔡姐姐可利害着呢。”
玉侬对蔡婳有着极度的崇拜,下意识便替蔡婳说了话。
秦嫲嫲自是察觉到玉侬代入了个人情绪,便又解释道:“哎,你跟在三娘子身旁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看出来什么?”玉侬眨巴着卡姿兰大眼睛,迷惑道。
“三娘子的弱点啊!她呀,将王爷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她知晓王爷的大事暂时离不开陈家,为了这一点她便不可能真的动陈娘子,便是有再多手段,三娘子束手束脚也无法对陈娘子使”
说到此处,秦嫲嫲顿了顿,等了片刻让玉侬渐渐消化,随后才接着道:“就如咱府里这位殿下,你看她见了谁都伏低做小,但宫里出来的皇女,能在这般凶险政局中活下来、护住一帮姐妹,还为咱王爷诞下一女,岂会是易与之辈?你看她今日主动去拜访陈夫人,像是不智之举,其实人家正是看出了陈家前途不可限量,才趁机烧这冷灶,为自己在这王府里寻个盟友”
“那她怎不去找蔡姐姐做盟友呀?”
“哎!三娘子坏就坏在了她这脾气上,三娘子性子”
秦嫲嫲不由自主往房门看了一眼,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三娘子性子跋扈,殿下和陈娘子俱出身高门,两人不但有话说,也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哪愿意一直被三娘子硬压一头?”
“家里,除了姐姐还不都一样么,公子又没给我们姐妹排个尊卑”
玉侬这话说的有些言不由衷.虽然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其余女眷皆为侧妃,表面上一视同仁。
但在现实中,蔡婳的地位明显高出几人一头。
闻此,素来和玉侬亲密的秦嫲嫲没忍住,轻轻在玉侬额头戳了一指,低声道:“傻!现下一样,那以后呢?若王爷君临天下那日,皇后之下,可还有四妃之首的贵妃呢!到时谁来做?”
要么说,女人都是天生政治家呢。
秦嫲嫲一番话,将嘉柔的动机、蔡婳和阿瑜的行事逻辑掰碎摊开在玉侬面前。
时至今日,玉侬早就不惊讶公子做皇帝的可能,她惊讶的是,身旁姐妹们难道果真像秦嫲嫲说的竟这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也确实如秦嫲嫲所言,帝王家事从来都没那么简单,譬如这皇后之下第一人的归属,很大可能取决于谁娘家更强势。
玉侬从来没这般心思,也最不喜欢思考这种让人烦恼的事,不由皱了脸蛋,嘟囔道:“好烦呀,那我该怎办呢?”
对于玉侬的苦恼,秦嫲嫲早有思量,只听她道:“你先拖着,拖到王爷回来。两边都不去见礼,看似两边都得罪了,其实是两边都没得罪.一会儿,你便带上娆儿去找王妃,便说娆儿想找稷哥儿和冉姐儿玩耍.这几日,你就多往王妃那里去。反正,这个家呀,谁也贵不过王妃”
屋内一时沉默,玉侬不知何时又捡起了那根簪子,在手里搅来搅去秦嫲嫲的话,让她稍稍有些动心。
家里姐妹,要么得公子敬重,要么有手腕心计,要么家世显赫。
玉侬知晓自己什么依仗都没得,便尽心扮一个人畜无害的开心果角色。
但真的到了姐妹间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玉侬发现,仍然躲不过呀在姐姐那里躲几日确实是个法子
可玉侬想起蔡姐姐那边无人拜访,莫名心里一酸,脑海中不可抑制的跳出些和蔡姐姐相处的画面当年时常吓唬她要将她送去金人浣衣院,却从未短过她的吃喝。
后来,好端端将自己送去了鹭留圩时隔多年才知,当年蔡姐姐是担心自己被寻访使看上带走,才将她藏了起来。
再后来,自己有了身孕,彼时公子不在府内,蔡姐姐对王妃还没有完全信任,第一时间便想着接她回蔡家养胎.
这和娘家有甚区别?
对外酷烈狠辣、对内恨不得将心掏给家人的蔡姐姐,不就是自己的娘家姐姐么!
玉侬越想越难过.
“怎了!好端端怎哭了!”
一旁,秦嫲嫲眼瞅着玉侬红了眼睛,一弯泪水迅速洇出,被圆润卧蚕将将兜住,随时有化作倾盆大雨的可能。
玉侬闻言,连忙仰起头,双手拼命在眼前扇风,似乎是要将眼泪用风吹干。
那模样,有几分童趣,有几分可爱。
对玉侬倾注了不少感情的秦嫲嫲,以为胆小的玉侬被眼前这桩事难为至此,不由跟着鼻子一酸,轻声安慰道:“玉侬莫怕,府里有王妃坐镇,闹不出多大动静,待王爷回来,便好了。”
却不料,玉侬忽然侧头看了过来,粲然一笑,道:“嫲嫲,玉侬不怕。多年来,都是蔡姐姐护我,这回,我不能去姐姐那里当缩头乌龟躲起来!我要去前头拜见蔡夫人.”
秦嫲嫲不由一怔,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在采薇阁时,秦嫲嫲养了玉侬几年,后来,正是因为这个傻乎乎的丫头,秦嫲嫲才有幸来王府做事。
可这么多年里,她从未在玉侬脸上见过此时这般坚定的神色。
申时中,藻园三进。
安置蔡母王氏的院子和安置陈母谭氏的院子,刚好隔着小湖遥遥相望。
方才,嘉柔从谭氏那边出来后,也来了王氏这边。
虽然王府一直未曾言明殿下住在此处,但蔡坤母子早已私下知晓了自称晚辈的嘉柔是当朝长公主。
摄政皇长女的身份,终归有些威压,王氏、尤氏表现的极为客气。
只是,当嘉柔离去后,屋内气氛马上冷了下来。
在此的都是蔡家人,身为蔡家家生女的茹儿没忍住,最先嘀咕道:“她在陈夫人那边待了小半时辰,来咱这边儿只说几句话便走了,不想来就别来嘛,当谁稀罕她来似得~”
牢骚话还没说完,茹儿便被被蔡婳一个眼神瞪的赶紧闭了嘴。
总之,嘉柔礼节上无可挑剔,但拜访双方的细微差别,耐人寻味。
尤氏潜意识里不敢在背后议论长公主,可心里有气,终道:“婳儿,旁人都说你和王妃情同姐妹,但母亲来了,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不来相见。”
蔡婳媚目一挑,当即驳斥道:“午前母亲来时,王妃没有出门亲迎么?再者,王妃已说了晚间设宴招待母亲,二嫂还想怎样?”
今日来探亲,待遇和想象中有所落差,尤氏不由又道:“王妃迎的又不是咱母亲一人,她迎的是母亲和陈夫人两人,夜里设宴也是招待的母亲和陈夫人,哪里显出你俩姐妹情深了?还有那玉侬,若不是当年你成全她和楚王,她能有这般风光?可今时今日,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两头不得罪?”
本就心情不美的蔡婳,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火气,可坐在旁边的王氏连忙轻拍蔡婳手背安抚,蔡婳转头见母亲略带乞求,终是心软下来,没和二嫂动怒,只道:“我家的事,不劳二嫂费心”“你家的事,二嫂自然插不上嘴。但二嫂有句话却不吐不快!咱家谁不知你为这王府操碎了心,若没你在,王妃岂能稳坐钓鱼台落尽那贤惠之名?旁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你把脏活累活都干了,除了外间一个‘妖妃’名号你还落了个甚?”
“夫人!”
静坐一旁的蔡坤终于听不下去,低声呵斥。
虽然这座院子里都蔡家下人,但此处毕竟是陈家的宅子,尤氏言语间已有埋怨王妃之意,蔡坤自然不敢再让她说下去。
自从蔡家发迹,尤氏在蔡坤面前已越来越温顺,可今日尤氏确有替蔡婳不平之意,临了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能进王府的女子,哪有一个简单的?若不是婳儿有些手段,我看这王府后宅也和旁的高门大户没甚区别王妃垂拱而治,黑锅都让咱婳儿背了”
“别说了!”
蔡坤愈发严厉,尤氏这才闭嘴,前者随即看向了妹妹,蔡婳却没有预想中的恼怒,反而坐在椅子内怔怔望着地面,似在走神。
不经意间,身上溢出一股子失落
蔡婳确实有些失落诚如二嫂所言,这个家里,她做事最多,自然得罪人的机会就多。
便如此时,门前清冷,似乎昭示了她在姐妹间不受欢迎。
其实,蔡婳理解猫儿,身为大妇,至少在明面上要做到不偏不倚。
可事到己身,蔡婳失望难过的情绪却也真实存在。
还有玉侬哎,想来是早年间对她苛刻了,至今她对自己依然心存隔阂。
历来自信爆棚、做事果决的蔡三娘子,甚至落寞反思到自己做人是不是有点失败了。
正此时,忽听外头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入内通禀的丫鬟只来及说出,“老夫人、娘娘.”
玉侬已带着娆儿走了进来。
已认定今日无人来访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王氏已率先起身不管玉侬以前是什么身份,但此时却是正儿八经的楚王侧妃,便是王氏也不会托大。
可玉侬这边已率先上前,“玉侬拜见老夫人.”
说话间,玉侬竟作势欲跪,这番举动吓了王氏一跳,连忙伸手死死托住玉侬双臂,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呀!老夫人是蔡姐姐娘亲,蔡姐姐待玉侬如同胞妹,老夫人便是玉侬亲亲的长辈”
玉侬笑的一脸喜意,可也就顺势停止了跪拜动作,却又侧头对女儿道:“娆儿,快拜见婆婆~”
娆儿倒也听话,闻言便撅着小屁股伏倒在地,奶声奶气道:“娆儿见过婆婆,祝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套不知从哪学来的祝寿词,虽不应景,却逗得满堂大笑。
王氏乐不可支,连忙从头上摘下一支凤头金簪,亲手簪在了娆儿的双丫髻上。
其乐融融间,唯有蔡婳冷眼旁观,大煞风景道:“怎了?玉侬可是来看我家笑话?”
“婳儿!会不会好好说话!”
王氏回头低喝,气的脸都红了。
本以为玉侬会恼怒,不料,玉侬却一脸委屈的对蔡婳道:“蔡姐姐可是被老夫人骂了?又来拿奴奴出气.今日老夫人在这儿,奴奴可不怕你。说起来,奴奴也出自蔡家呢,老夫人定会帮奴奴支持公道”
一番话,带着委屈的撒娇。
有时,撒娇不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同样有用。
本就有心替女儿拉帮结派的王氏,见人家玉侬如此识大体,假装生气,上前两步,不轻不重的在蔡婳胳膊上打了两下,道:“都怪娘当年惯出你这骄纵性子!玉侬说的不错,她出自咱家,便是为娘的半个女儿,日后你再欺她,娘可不依你!”
被打了两下,蔡婳却连假装吃疼的表情都懒得做,只默默看向玉侬,只觉,曾经胆小怕事的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那句‘奴奴也出自蔡家’,无疑清楚的表明了立场。
这些年,对她的照顾,终究没有白付呀!
“蔡姐姐,你可听见了喔,老夫人不许你欺我!你以后,可要为奴奴做好姐姐榜样”
玉侬皱着鼻子,认真批评道,一直冷着脸的蔡婳至此,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傻瓜.”
“嘿嘿嘿”
是夜,藻园后宅开宴两桌。
王府女眷加上王氏、谭氏和两家儿媳,也才九人,刚好一桌。
王氏、谭氏毕竟都是高官之妻,便是明知彼此所来为何,依然能在表面上维持和善亲密,互相夸奖着对方女儿才貌双全。
猫儿居中调和,不时向两位老夫人讨教些育儿、持家的问题。
没有冷落两位长辈中的任何一人。
一时间,气氛融洽无比,完全看不出蔡、陈两家正在竞争大齐相位。
但除了她三人,其余几人的话就少了许多。
并且,座位也很奇妙.
家宴,没太多讲究,除了身为东主的猫儿坐在主位,两位长辈各坐左右外,其他人的座次并未特别安排。
可圆形餐桌左边,却以蔡婳为中心,左右分别是玉侬和尤氏。
右边,则以阿瑜为中心,左右分别是嘉柔和唐英俊的妻子林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猫儿主动起身为两位长辈斟酒,王、谭推让间,猫儿却道:“两位婶婶到家,恰逢官人不在,妾身替他斟两杯酒又算的了什么?在外,蔡伯父、陈伯父既是官人长辈,又是我淮北肱骨!前院两位兄长,和我家官人情同手足.在内,妾身与蔡姐姐、阿瑜情如姐妹,多年来,一起经历了多少凶险”
说到此处,猫儿稍微一顿,缓声道:“便如去年,临安朝背盟偷袭蔡州,战至胶着之时,适逢蔡姐姐难产,我姐妹四人同在青朴园守着。那时,青朴园内已堆满柴薪,若城破,我等姐妹也就一把火去了若是那般,都烧成了一堆灰烬,哪里还能分得出彼此?”
众人自是能听出王妃的言外之意,王、谭两位夫人不由跟着一阵唏嘘感叹,忆起淮北众人一路艰险、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话已至此,猫儿陪着王、谭共饮一杯,随后猫儿帅气的将酒杯倒翻,示意自己已饮尽。
随后,小脸微红的猫儿以柔和目光扫过在坐姐妹,道:“世人皆言,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妾身唯愿,我陈家与诸位姐妹家中可结百世之好,永不相弃”
猫儿明显动了些感情,这番话,对大家也有所触动,一时间,在坐妇人纷纷举杯。
同时,猫儿虽未提一句朝堂之事,却也给后宅立下了斗争的尺度。
若站在客观角度来说,今晚猫儿的表述没有任何问题。
但席间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蔡婳,落寞却依旧未能得到排遣。
她自认为,自己对猫儿不一样.多年来,她对猫儿的关怀远胜其他姐妹。
是以,猫儿不偏不倚没有立场的表态,让蔡婳介怀
临到宴席结尾,已然微醺的猫儿,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蔡婳道:“近来蔡姐姐心思都在瀛儿身上,稷儿都吃醋了呢,今日下午他又吵着要去你那里住我这儿子,都快只认你这个娘亲了。呵呵,姐姐若方便,今晚我将稷儿送去你那里睡吧.”
仿似平常的家常话,可猫儿一说完,席间登时一静。
在场所有人都知,今夜宴席,没人会说废话王妃虽不偏帮谁,但主动提起嫡出世子对蔡婳多有依赖之事,便耐人寻味了。
再一细思.蔡婳无子,王妃娘家势弱,若王妃拉着蔡家为盟,世子便再无短板了!
这算是王妃的表态么?
这句话,也是今晚猫儿和蔡婳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忽而眯眼一笑,“嘻嘻,好呀!一会儿我便让茹儿带稷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