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戌时初。
紧邻皇城的仁寿坊内混乱不堪,往外逃的百姓,往里来的火龙局救火差人,拥塞长街。
原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府邸,已半数没入火海,便是皇城勤政殿内,也遥见西侧火光。
殿内,秦相面色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大半个时辰前,陈伯康在丽正门外和士子共处了两刻钟,随后士子便疯了似得冲向万俟卨府上。
刚刚临安府来报,此次士子暴动导致万俟府上六死十伤,死者中,便包括万俟卨两个儿子。
国朝重臣,竟沦落至此,极大损伤了朝廷威严法度!
再者,谁不知那万俟卨乃秦相臂膀,打狗还需看主人,士子已狂妄到无法无天了!
士子自然需收拾,可在此之前,秦会之不信突然出现在丽正门前的陈伯康和此事无关
长久沉默后,秦会之忽然低沉道:“陈大人,方才你可是去了丽正门和士子交谈?”
“回秦相,老朽确实去了丽正门。”
“呵呵,陈大人前脚刚进宫,士子后脚便冲去了仁寿坊,此事和陈大人脱不了干系吧!”
“确实和老朽有些关连。”
陈伯康的坦率让人惊讶,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周帝也意外的看向了前者。
猜到陈伯康和今日士子暴动有关不难,但他若亲口承认,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果然,秦会之乘胜追击道:“如此说来,士子殴杀朝廷命官、纵火,确实为陈大人所鼓动了?”
那陈伯康思索片刻后,却道:“老朽只是为士子们剖析了我大周陷入如今危局的罪魁祸首是谁,并未教他们杀人纵火.”
“好一句‘替士子剖析罪魁祸首’!万俟卨位列九卿,为国为陛下尽心任事多年,先不说如今局势到底和万俟大人有无关系,便是万俟卨有罪,也自有陛下定夺!你陈伯康好歹也是一地大员,却不知维护朝廷法度,反倒鼓动无知士子冲击重臣府邸,闹出今日惨剧!你将我大周律法置于何处,将陛下置于何处?”
这万俟卨是他的人,今日受此大屈,秦会之这做大哥的自然要帮他主持公道,只见他颤颤巍巍起身,对周帝一个深揖后,道:“陛下,陈伯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请陛下下令褫其官身,收入监牢,请刑部与大理寺会审!”
确实,今日之事搞的朝廷太没面子了,周帝望着下方不惊不慌的陈伯康,问道:“陈大人,你可有话要说。”
“老朽都是为了朝廷社稷。”
陈伯康先后朝周帝和秦相一揖,讲了这么一句。
“为了朝廷社稷?”周帝身子微微前倾。
“对陛下,近来国朝诸事不顺,这临安城,数十万军民心中皆憋着一口怨气,若不让他们将怨气吐出去,恐不用城外齐军攻城,临安也会自乱”
城内气氛,秦会之和周帝并非没有察觉,两人也都听明白了,陈伯康这是替朝廷找了只替罪羊,让大伙发泄一下,以免反噬朝廷。
说是这么说的,但你陈伯康若果真一心为国,为何不事先和陛下商议?
秦会之面无表情道:“陈大人好一番苦心,若是为此,陈大人何不让自己一家做那士子的出气筒,偏让万俟大人受了无妄之灾?”
“万俟大人当真能称之为无妄之灾么?”
多年来,陈伯康首次当面驳斥了秦会之.万俟卨当然不冤枉,仅凭他身为北侵东路军主帅这一条,打死他都不亏。
这件事,满朝都知晓,但自打北侵失败后,满朝却从未有一人敢为此问罪万俟卨。
因为大家都知道,能调动十余万大军两路北上,绝非万俟卨和王庶能做到的,背后,必定少不了秦相和皇上的支持。
是以,攻击万俟卨和王庶,便是攻击他们背后的秦相和陛下。
现下,城外大军压境,陈伯康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秦会之和周帝两人的脸色果然变的不好看起来。
秦会之敏锐察觉到了周帝的情绪变化,马上追问道:“陈大人是何意?可是指责万俟大人有罪?请陈大人详说!”
这是在循循善诱陈伯康攻击万俟卨北伐.北伐大计的最终拍板人自然是御座上的大周皇帝。
一旦陈伯康攻击此事,秦会之稍一撩拨,便可让周帝觉着陈伯康是在指桑骂槐,届时皇上盛怒,陈伯康有性命之虞。
只不过.陈伯康却未按秦会之设想那般,只见他悠悠一叹道:“陛下、秦相,万俟大人无罪,但想要平息淮北怒火,却非万俟大人不可啊!”
刚让士子们拿万俟卨泄了火气,又拿他让淮北泄火陈伯康这是要将万俟卨彻底卖个干净啊!
秦会之一听便急了,忙道:“万俟大人既然无罪,陈大人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秦相!一人一家重要,还是我大周社稷重要?万俟大人忠君体国,若是知晓自己一家能换来临安太平、皇上无忧,想必万俟大人也会义无反顾!”
陈伯康这话精准的把握了周帝怯弱的性子自从淮北军渡江以来,周帝已先后派出了两拨和议使者,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做下过和齐军决战的思想准备。
当年,金国搜山检海捕捉他时,大周还可趁舰船之利于海上躲藏,如今齐国水军装备了天雷炮,海上也变得危险起来。
这般情形下,周帝更是生不出抵抗之心。
秦会之伴君多年,马上看出周帝对陈伯康的话动了心,为了维护自己的狗腿子,赶忙道:“陈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以一家换一国社稷,难道你是那楚王腹内之虫?就算我朝交出万俟卨一家,淮北不撤军怎办!”
这话提醒了周帝,忙道:“是啊,陈大人,万一他们不撤军呢?”
陈伯康却也未作任何保证,只道:“交出万俟大人,总是我朝表达了和议诚意,如此才好与淮北开展和议!”
权臣的崩塌都是从护不住小弟开始的,秦会之自然知晓万俟卨对他的意义,不由讥笑道:“哈哈,我朝堂堂大理寺卿,交与敌国却只能做个添头!陈大人,你到底是我大周官员,还是齐臣!”
“我陈伯康对陛下之心,天日可表!若陛下对老朽有疑,大可将老朽刨胸剜心,看看老朽这颗心到底是红还是黑!”
陈伯康寸步不让,昂首而立。
眼瞧两人对上了,周帝忙开口打圆场道:“陈公休急.陈公对朕的忠心,朕自是知晓。说甚的刨胸剜心,陈公与淮北柳川先生为同族,并非陈公之错,往后,还要仰仗陈公与淮北交道,万万不可再说这般话了。陈公忠心,不用自证!”
陈伯康一叹,对周帝又是一礼,沉默不语。
秦会之也不言语了此时局面,和十几年前何其相似,那时,偏安江南的大周朝廷对大金的恐惧深入骨髓,他秦会之正是因为被金人指定为了首席和议代表,才借此逐渐掌握了朝局。
现今不管是陈伯康和淮北系内第一家族的陈家根出同源这层关系,还是早年间关于他和楚王内眷血缘关系的小道消息,他如今都成了临安朝内和淮北最亲近的那个人。
仅仅凭着这一点,陛下都不会动他。
御座上的周帝起身,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一脸为难的停在了秦会之面前,只听他道:“秦相.朕相信,陈公所言皆出于公心.”
得,熟知周帝脾性的秦会之仅听这一句,便猜到了万俟卨的结局。
果然,周帝稍稍斟酌后,诚恳道:“此时想来,北伐之事,确有不妥。朕并非畏惧城外大军,却实不忍满城百姓受苦,眼下看来,唯有以万俟大人一家换取满城平安、社稷无虞.朕呢,也并不是那刻薄寡恩之人,日后,朕会以内帑在万俟大人家乡为其修葺忠武庙,供奉香火”
至此,秦会之已知事不可为,只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愤懑。
周帝似是在劝说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继续道:“秦相试想,若果真城破,我朝二百年社稷毁于一旦,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届时秦相也逃不出这临安城啊。且那晋王虽是齐国淮北人,如今毕竟任着安丰朝晋王,是父皇的属下,便是我朝称臣,也不算丢脸,还可全了我们父子的孝义.”
周帝这番自说自话,逻辑自恰,可就连一旁的陈伯康听了都觉着老脸发烫。
只觉,陛下怯懦至此,纵观史书也是少找啊!
戌时三刻,天色黑透。
皇城西侧仁寿坊的大火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材烧焦的糊味。宫门落锁前,秦会之和陈伯康一前一后走出皇城。
此时的丽正门外,士子已散去,秦会之走出宫门后,却在轿旁特意等了几息,待后方陈伯康走近,秦会之才一脸淡漠的说了一句,“陈大人,好一个挟敌自重!”
“秦相,谬赞。都是当年和秦相学来的小小手段,老朽班门弄斧,让秦相见笑了。”
陈伯康表现的愈加恭敬,可话里隐藏的机锋却狠狠刺了秦会之一下.当年他挟金自重,如今陈伯康挟齐自重,可不是跟您秦相学的么。
风水轮流转,秦会之怎也没想到,当年横扫天下的金国,竟被淮北打的出不了关。
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原本如日中天的权威快速削弱,今日更是被陈伯康当面挑战,这一切的因由正是因为金国衰弱。
秦会之奸则奸矣,但这样的人往往身段最为柔和、也最能看清形势,只见他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凑近陈伯康道:“本相年事已高,如今朝局动荡,已力不从心,早有告老还乡之意,但家中小孙不舍临安繁华,待老夫归去之日,将孙女托庇于陈大人家中,如何?若陈大人不弃,可择贤孙婚配,我秦家也好沾沾颍川高门的福气”
秦会之将姿态摆的极低,并言明了自己‘不挡路’。
确实,他自是看出了临安朝风雨飘摇,就算皇上迫于无奈交出万俟卨,但这般做法,必定导致官员与朝廷离心离德,往后谁还敢再替朝廷卖命,都要开始找寻退路了。
可秦会之完全和淮北搭不上话,若能和陈伯康成为姻亲,至少后人还能在未来新朝中得一大助力。
陈伯康的视线在秦会之脸上稍一停留,似乎在判断后者的话有几分真假,随后却是爽朗一笑,道:“秦相春秋鼎盛,国朝多有依仗,何来告老之念,哈哈哈.若老朽不肖子孙果真得了秦相青睐,那便等到秦相真的离京那日再说吧”
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前面恭维,后头等于挑明了等到你真的告老、将政治遗产和盘托出予我之日,我自会庇护你家后人。
秦会之十年独相,陈伯康若能全部消化他的政治遗产,即便改朝换代,他的政治地位也不输陈景安。
这可算作两人的交易。
但此事需从长计议,绝非一言两语可决。
不过,有了这次接触,两人心里都有了底。
临别之际,陈伯康笑呵呵提醒道:“秦相,方才你那句‘挟敌自重’,大大不妥,就连陛下都说,晋王乃太上皇下属,这是陛下父子之间的些许误会,晋王可不是我朝敌人。”
“是,陈大人提醒的是。”
丽正门外,皇城侍卫首次看到了让人诧异的一幕,为相十载的秦相,竟史无前例的率先向陈大人行了礼。
九月十一。
驻于城西的淮北军扫清了方圆二十里内的勤王乡兵后,终于开始向西北角的余杭门瓮城试射。
过年时,城内军民原本已习惯了隆隆炮声。
可这回,距离更近、口径更大的天雷炮,自然给临安带来了更大的震动。
仅仅试射第三炮,便命中了余杭门上的箭楼,随后天雷炮集火,短短半刻钟高三层、阔十余丈的箭楼便千疮百孔,最终轰然垮塌。
淮北军却并不急于轰破城门攻城,将箭楼打垮后先后停止了炮击。
临安军民,浅尝淮北震撼。
临安府衙内,断了一臂一腿的万俟卨浑身裹满纱布,呆呆望着床帐外间,不时传来老妻、儿媳的哭声。
昨晚,柴肃将他一家从发狂士子手中抢了回来,特意带来了府衙安置,以防再被士子攻击。
万俟卨只觉冤枉.北伐之事,虽有他谋划,可下令之人终究是陛下和秦相啊!
这帮欺软怕硬的士子,不敢寻那两位的麻烦,偏偏跑来我家!
不说家宅被烧的奇耻大辱,已年过不惑的万俟卨想起两个死于非命的儿子,心如刀绞!
也就是因为伤重行动不便,若他此时能行动,一定带人亲自捉了那帮士子,让他们知晓知晓甚是‘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还有那梅瑶、陈伯康!
杀子之恨,本官与尔等不死不休!
正思索间,门外一阵喧哗,不多时,临安知府柴肃带着一众衙役走了进来。
万俟卨从床上艰难起身,还未及说话,跟进来的老妻已带着一群女眷涌了进来,见了柴肃便哭嚎道:“柴大人,昨日行凶歹人可捉捕归案了?”
“大人!公爹一生为国,我家却遭此横祸,我夫君死的好惨,被歹人活活打死,大人不可轻饶了歹人!”
正在经历丧夫之痛的二儿媳控诉一番后,再度大哭起来。
一时间,屋内哭喊一片。
柴肃脸上的表情却分外古怪,看了看满屋哭啼女眷,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万俟卨,只对属下道:“抬万俟大人出来吧.”
一听这个,万俟卨强忍痛楚,靠着被子坐了起来,“可是陛下要召见本官!”
柴肃脸色一阵尴尬,随后忽地面色一凛,声音马上严肃了起来,“陛下口谕!大理寺卿万俟卨,欺瞒君父,擅起边衅,惹友邦雷霆震怒,陷国朝社稷于险地!今,削职为民,家中成年男子交由友邦处置,女眷没入教司坊”
屋内哭声戛然而止。
万俟卨望着已冲上前来的衙役,依旧难以置信道:“柴肃!你假传圣意,本官要看看圣旨!”
“皇上口谕,没有圣旨!”
周帝自己都觉着此事办的不地道,自然不会再颁正式的旨意,以免落下证据。
去年东西两路周军入淮北,西路军为了攻势迅捷,没来及在淮北大肆作恶。
但万俟卨率领的东路军因有泉州商人蒲家的存在,一路上没少劫掠杀人。
他自然知晓,若自己落入淮北军手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见柴肃等人不似作伪,惊恐之下顺手抄起床头一把用来剪纱布的剪刀,抵在了自己喉咙上,声嘶力竭道:“谁敢动我,本官乃是大理寺卿!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秦相!不然.不然,本官宁死不受此辱!”
说罢,柴肃果然叫停了衙役可,他却丝毫没有阻止万俟卨自戕的意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似乎万俟卨自裁,他就老老实实等着收尸。
尴尬僵持十余息,柴肃见万俟卨下不去手,终是一叹,道:“万俟大人,你也曾是九卿之一,还是体面些吧。”
万俟卨浑身发抖,哆嗦道:“我要见见秦相!”
以他对皇上的认知,皇上确实能做出这种卸磨杀驴、让臣下背锅的事来,此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秦相了。
柴肃却又是一叹,压低声音道:“这道口谕,便是秦相代陛下传与临安府衙的”
‘哐当~’
万俟卨手中的剪刀落地。
柴肃随即一挥手,众衙役当即上前,用床板将万俟卨抬了出去。
一众女眷嚎啕中,面如死灰的万俟卨躺在床板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天空,口中不住喃喃道:“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秦相.本官是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