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阳春时节。蜂蝶成阵,院子里杏花开得极盛,玉鸾倚在树下抚琴,风过之时,那花便簌簌落下,直扑了了她一身。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张云鹤见琴声住了,回味忘情之际,便低低赞道,玉儿,你弹得愈发好了!
玉鸾笑道,如今,张大公也学会了新本事了
张云鹤愕然道,你如何知道?
悄没声站别人身后听人弹琴,可不是您新学来的?!
张云鹤掩饰般呵呵笑了两声,便道,不过只对你一人罢了,这琴声,这琴声,太美了
玉鸾道,哪里当得起这般称赞,只是一点,张大公,今时不同往日,朝廷多有倚重,如何又向往闲适生活了?
那男子此时敛了眉,道,如今倒也体会了为官作宰的滋味了。想当日父亲为开国之臣,却在盛年引退,虽则皇上赏下无数田地与金银,一生荣华,到底比不上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玉鸾微微笑着,低头不语
张云鹤,朝向玉鸾唤道,谢娘,我错了么?
人世哪有后悔可言?谢玉鸾忆起去年此时,遇见裴生的情景,心下也是恻然。
是啊,少不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张云鹤心里又生出微缈的希望来,或许,庆王会给他,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于是,便兴冲冲得说,今日天气晴好,你也整日闷在家中,不如去探访故人,一同赏花,游春,如何?
故人?谢玉鸾纳罕道
前日,听裴家书童说,他家主人不日便要归家了。说起故人,也有因由,张裴两家亦是世交,那张世杰便是裴静的亲表兄,我们家便也因此与他们有了来往,因此算得上故人。再则,咱们素日是熟识的,将来更要同朝为官……
我又没说不去,哪里就找了这许多的道理来?!谢玉鸾见推脱不过,便嗔道,也等我换身行头来吧。
好,好,好!张云鹤眉开眼笑
二人出的院门,马车疾驰,对面却飞快转来另一匹玄色健马,马上人满面尘泥,那马亦仿佛是行了许久的路,口吐白沫气咻咻喘将奔跑
只一个交错,便朝来路奔去
如何面目这样熟识?可是姓甚名谁,有何事迹,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
玉鸾?玉鸾?张云鹤见她恍惚不安,便道,玉鸾,若是身上不爽快,不然,我们改日罢。
谢玉鸾掩饰过去。噢,哪里这般娇弱了?不过是在寻思送什么贺礼罢了。
我已经吩咐下人备下了,你这么个细心的人儿,竟没瞧见?张云鹤取笑道。
谢玉鸾果然看见,马车内堆叠的礼盒和一小坛春绿酒。
如何也有琴呢?
到得客栈,接了裴静出来。马车徐行,至湖边春草葳蕤之处,寻了凉亭,便一同坐下。
酒酣耳热之际,张云鹤朗声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谢娘何不助兴一曲?
裴静望向那盛装女子,只觉五内俱焚,是他亲手割舍,如何怨得旁人?
原是当日说出张云鹤心意一节,玉鸾灰心离去,及至病倒,失了花魁,芸香院遭难,他无一日安稳可言,担惊受怕,纵使中了探花,也是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归家日近,龙纹银镯已是赎回,那凤,怕是飞不回了……心内颓唐,便多喝了几口酒。
张云鹤只为他心内喜悦,倒也不劝。
其时,谢玉鸾弹琴清唱,多得是凄楚兴味: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座中一时皆静。
却见书童满头大汗找来,拉着裴静的袖子便要走,裴静不明缘由,又当着张云鹤和谢玉鸾,便怒道:你这奴才,反了不成?
书童扑通跪下,又急又气,话也说得不连贯。
在座三人却听明白了三个字:城破了!
张云鹤忙起身,询问,是哪里的城破了
书童用袖子抹了脸上的汗,气急败坏,道是他在坊间,听人都在说,庆王捐躯了,守的泉弘城已是鞑靼的领地了
晴天霹雳
正月间不是还说攻占敌城,擒的部众上千,不日就将班师回朝么?
张云鹤想起,昨日下朝来孙位坦一番意味不明的话来。瞬时恍然大悟:他日前提议趁鞑靼兵疲之时,提出停战,允以边城水草丰茂之处,原为缓兵之计,借此增补兵力,一举歼灭鞑靼,却不料被一帮小人钻了空子,孙位坦掌握粮草兵马,他若暗地捣鬼,边疆自然告急,主张和议的人便又会旧事重提,况且当今圣上又深忌庆王,如此,便可两全其美,一石二鸟,他的皇位自然稳固,战火又止于边境……
好个孙位坦!好个忠心的奴才!张云鹤顷刻间摔了酒盏,怒发冲冠
回得芸香院来,谢玉鸾便直往徐玉房内走去。
妈妈,如今,决定不得不下了!谢玉鸾见徐玉一脸木然得盯着前方,心内焦急却只得按捺
还能如何决定?是我当日要救他,如今反倒是害苦了他!
妈妈!谢玉鸾屈身跪下,若是这样说,是谢玉鸾出的主意,谢玉鸾求的人,我才是那个凶手呐!
徐玉只是摇头,他如今是如愿了……说罢又笑得粲然,我究竟还是输了
谢玉鸾见这话说的跳脱,只当是徐玉伤心过度,一时失了心智。
徐玉却幽幽徐徐道来:十五岁,我进了庆王府。那时候真年轻啊,春日里,花开的好,我用绢子摘花瓣,挤了汁,来调胭脂,她们谁也比不上我制的胭脂,她们便是只会跳舞罢了。我跳的舞,有香,有味,还有颜色,是他亲口说的,他最爱看的,可是福晋急了。少年夫妻旁人哪里比得,他说。那你别来啊,我便不跳了,将胭脂和他送的玩意儿全扔到湖里喂鱼,福晋便罚我,去捡上来,说王爷最爱看红鱼。她知道什么,是因为她喜欢,王爷才说喜欢。……我便下水去,死有什么打紧?水淹到头顶,我看到好多鱼游在水里,抢那胭脂去吃。一条大鱼游过来,将我拽上岸去了。他总是肯救我。可是福晋还是怀了孕,连平日不受待见的侧福晋也怀了孕,那样,说着在意你的男人转眼便在别人的榻上意乱情迷,真恨啊,恨透那些女人,恨他,恨这个王府,可是,恨有什么用?……
谢玉鸾斟了茶递予徐玉,想起幼时自家母亲亦是这般说,恨,很有什么用?女人之间,敌对恩怨,总是离不开一个情字,离不开男子。自幼时便常有生亦何欢之感,如今,心是灰透了……
徐玉并不碰茶水,只顾自说着,她们笑话我是卖笑的,她们又是什么东西,肚子是假的,我们俩生了嫌隙,却到了头,呵呵,如今,谁也得不着了,谁也争不到了,争不到了,笑声朗朗,泪却似大雨倾盆
春草兮萋萋,王孙兮不归,徐玉低低唱着,那一张脸,支撑不住似的,如同倒坍的粉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