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飞往上海,刚下飞机,林啸就意外的接到江子博的电话。
一向清明自持的人,此刻声音沙哑粗粝,说“父亲病重,希望见你。”
空荡荡的走廊,林啸望见走廊一端坐在椅子里垂首吸烟的江子博。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一脸的倦容,双眼布满血丝,看到他招呼说“你来的挺快,他刚刚被送进抢救室。”
这里是医院贵宾级的地方,患者很少,显得空旷。四周布放各色绿植,通道里有充沛的阳光。只是目光所及,依旧是一片刺目的白,让人觉得惊心清冷。
林啸抬手,自江子博手中抽了还在燃烧着的半截香烟,问“阿姨呢?怎么不见。”
“刚刚哄着送了回去。自姐姐的事情过后,她身体很差,人也上了年纪,受不了这样的折腾惊吓。”林啸闻言,眼里愧疚闪过,别过头去。
江子博习惯性的,又伸手自衣兜里摸出烟来,林啸看一眼,也不阻止。伸手过去,亦抽出一支含在唇边。
两人沉默着并排吸烟,烟雾缭绕着将两个人的脸包裹起来。
“先生已将公司事务全权结交给你了?”林啸问。
江子博一晒,苦笑,“那里那么容易,”猛然吸一口烟,说“公司里那些个元老,这些年受够了他的专制霸道。还不等他归西就开始暗谋腾挪,暗中钻营。又一边负手,要看我这个不成气候的继承人的笑话。”
“我想你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林啸吸着烟,睨一眼他说。
江子博忽的唇边扯出一抹自负的笑来,轻轻自鼻间“哼”的笑了一声。
他放弃了画画,放弃了行走,放弃了向往的自由怯意人生。只为成全父亲最后的心愿,保住并发扬光大他赤手创下的事业,他怎么能输。
林啸不言,了然的轻轻拍拍江子博的肩。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要见你,”江子博自嘲而失落的笑,“他不相信我能赢过你,怕我们狭路相逢……”说到这里,有护士推门自急救室里走出来。
林啸和江子博起身迎过去,“病人病情已受到控制,再休息一会,你们就可以进去看他了。”护士说着转身走开。江子博面色突然一松,人似断了发条的钟摆,突然就失去了力量。
林啸伸手扯他一把,两人才轻手轻脚走进病房。见江陆成醒着,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好。看到林啸,复杂的目光一闪,点头让林啸坐到自己一侧。
“人人都想看到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我大约是看不到了。”他目光在林啸和江子博脸上扫过,叹息一声,开始微微的喘息。江子博走上去帮他轻轻顺着背,说“立业不用,你已帮我打下了天下。我只做个合格的守业者就好。成家更不用说,有什么难的。”
江陆成笑了,原本的阴冷专横不见。满是褶皱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寻常老人的慈爱。
“这么说你已有了女朋友?”他问。
江子博笑着点头,“等你好点了,我带她来看你。”
林啸坐在一旁,觉得这样的场景异常陌生,却让他感动。在他记忆中,盛年时期的江陆成从未对雨杏和子博如此亲和过。尤其子博,他们父子,生活态度不同观念相左,从未有过这样亲密如同寻常人家父子的谈话。
“林啸呢?你的事业我不担心,生活——”江陆成迟疑一下,说“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女朋友怎么样了,有没有合适成家相扶过一辈子的?”
林啸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惭愧、自责。轻轻点头,恭敬说“她比我小,我想在等两年后再谈婚嫁的事情。”
江陆成笑着微微点头。
林啸心底暖呼呼的,却有些莫名。
十几年前,他将自己带出孤儿院,给了他同自己两个孩子一样优渥的生活环境,给了他好的教育和出外留学的见识机会,从而洗练掉他童年时期被烙上的自卑胆怯印记。
给了他超乎寻常的思维训练和十分严苛的各种能力培训。
江陆成十几年来成就了现在这个锋棱明晰,行事敏捷有力的林啸。
在任何外人眼里,江陆成对他的恩情,是千恩万代。是他此生都无法偿还的赐予。
可是,这些只有林啸心里清楚,他于江陆成来说,只当打造的一把兵器,历时十年有余,精心磨砺。
因为,在江陆成决定收养他的那一刻钟,他说“以后你就叫我先生。”
在林啸二十二岁留学归来之后,他已是江陆成手上最为有力的一把神器,挥则斩,收则挡。
为江家冲锋陷阵,吞并企业、扩张势力财富。渐渐手腕纯熟,有了手起刀落的利落决断。
江陆成是个有着王者风范和野心的人,远谋策略。善于发现璞玉,喜欢雕刻斟酌。林啸就是他这些年来,雕琢出来的,最为称心如意的作品。
“子博,帮我买客红豆冰来,心里热的难受,我现在就想吃一口凉的。”江陆成冲江子博说。
江子博知道父亲想要和林啸单独谈话,也猜到了他要谈的内容,在地上立了一刻,才应一声“好。”转身出门。
“林啸,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江陆成目光渐渐锐利。
“让我还债。”林啸说。
“不。不是债,是希望你还念着我当初收养你,供你吃穿用度,给你十几年优渥生活的恩情。”说到这里,他开始剧烈咳嗽。
林啸从椅子里慌忙站起身来,说“是不是空气太干燥了?”又转身查看空气湿度温度,低头打开空气加湿器。
“希望你们狭路相逢,不至对他下手。”江陆成咳着说完这句话。
林啸怔怔站在原地,他到此刻,都不能信任自己。不信任自己从未对江家动过任何心念。
“先生,我对江家的东西从未动过念头。况且,你现在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许有
。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对一切东西心存贪念。”林啸站在床侧,心底有浓浓凉意蔓延。
“我和子博假若真有一天狭路相逢,他也不会感激我的闪避谦让。”林啸说着,脸上适才的温情不见,有的只是清冷恭敬。
“你比我了解他。”江陆成叹息。
“子博比你想的厉害许多。假设我们身在江湖,他就是隐士高手,要么不动声色,只要出手便是一招致命。而你我,都已被声名所累,许多事情牵涉太多,想要的太多,顾忌太多。所以他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必做的到,他能到达的高度我未必走的到。”说到江子博,林啸的眉头莫名蹙起。为淡薄名利,讨厌商业场合的声色犬马的子博被拉下水来难受。
“如果连你都这样认为,那他就真的值得我骄傲、期待。”江陆成眼底升起一抹光华,微微点首沉吟。
“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如此忌惮你?”江陆成嘴边带一丝讥诮的笑。“是因为你太像年轻时候的我。激进、霸道。欲念太多,企图心太强,手腕太灵,处事太过决断冷硬。当我发觉有一天,你并不在我控制能力范围之内,我就开始害怕,想要除掉你。可是终究不忍,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欣赏认同的人。”他微微抬眼,眼底带着一抹赞赏,又唏嘘着垂下目光。
“当初我一直在想,你若真是我的儿子该多好,身上流着我江陆成的血液,就不会背叛我。”
“我从未背叛!”林啸只觉得内心那点温情,在他坦诚冷硬的言语下,渐渐冷去。心底给自己一个冷笑,可是面上依旧的波澜不惊,恭敬说。
“我相信。”江陆成出乎意料的说。
“我真心期望你的人生也能如我一般的幸运,遇到一个好的,能够理解你,愿意陪伴你一生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伸手,在林啸的手背上拍一拍。
林啸一愣,不知道心底是喜悦还是悲哀。
他走到今日,知道已无力除掉林啸,以为儿子以后最大的敌人会是眼前的林啸。所以,总在试探敲打,又时不时打出一张亲情牌,要他林啸知恩图报。
林啸嘴边挂一抹无奈悲哀的笑,拿了床头的软枕,将他轻轻扶着躺回床上去。有特护敲门进来,帮江陆成擦擦手脸,盖被让他休息。
待江子博回来,林啸已在走廊里抽过第五支烟。看他走来,皱眉笑一下,伸手拍他的肩。“知父莫若子。”
大约是因着父亲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江子博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亦并排站在林啸的身边,说“他始终遗憾,你不是他亲生儿子。”又落寞的笑。问“你怎么回答?”
“我?”林啸笑着转身走,“以你的骄傲自负,当然不会因我特意避让而觉得开心。”
江子博抬头笑,阳光的、感激的、真诚的,抬起手臂,握拳和林啸轻轻碰一下,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需要正面交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