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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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电影院在上海市中心,这里人流如潮、车水马龙。

大世界、大光明、国际饭店、人民公园、第一百货商店、食品公司、大上海等场所都近在一二站路程之内,找到这附近,一问道道地地的上海人,没人会不知道名声赫赫的霓虹电影院的。

在这里工作的梁曼诚已经惯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找他,小学、中学的同学,插队时的知青伙伴,社交中结识的新朋老友,弄堂里的邻居,还有亲属。而来找他的人,目的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最普遍最大量的:要票。只要电影院一放精彩的片子,要票的人川流不息。且来者往往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闹得他甚感头痛。为另一个目的而来的,则可能是他的至爱亲朋,与他有非同一般交情的。他们都知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室内装修。别说一般小家庭、新分到的公房装修了,就是电影院地下室、咖啡厅、舞厅的装修,他都能干得不比专业装修队逊色。周围几家电影院开放地下室音乐茶座时,都曾请他去当过装修顾问,出过点子。

原先在票房干的英俊小伙子"埃及白脸"来给他通报,说门口有人找的时候,他丝毫没当回事,手一挥道:

"喊他下来。"

"埃及白脸"答应一声,小跑着奔上转角楼梯。这家伙原来在影院最热门的票房干活,由于他勾结每个电影院门口都有的票贩子,倒卖紧俏电影票,被"刮散"刮散——上海流氓切口:暴露的意思。此处系指暴露了以后被逮住了。的票贩子咬了出来,一张票翻几个斤斗,他从中坐收渔利,情节恶劣。电影院领导把他调出票房,来到梁曼诚手下,让他在冷气间接受梁曼诚的监督,做些粗笨的小工活。

中秋已过,场子里已不需施放冷气,梁曼城由忙季转向闲季,这几天特别轻松。他巴不得来个熟人或是好友,聊聊天消磨时间。

转角楼梯上传来磕磕碰碰的脚步声,走得很慢、很笨拙,这会是谁呢?梁曼诚从地下室门口探出头去。

灯光下他看到一个孩子,十三四岁的孩子,分明是乡下的孩子。孩子身后没见"埃及白脸",这滑头趁机又在上头东游游西转转鬼混了。找他的怎么会是个乡下孩子呢?上海滩近几年的有换蛋女,有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塑料盆换粮票的中年妇女和汉子,还有专门钻进弄堂兑换外币的角色,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是哪路货呢?

孩子肩上背只涂抹脏了的尼龙包,怯生生地瞅着他。那眼神有点奇特。

梁曼诚只好开口问了:"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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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曼诚。"孩子用带着浓重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低弱地答。

梁曼诚擦着手的回丝一下扔到地上,陡地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孩子: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找哪个?"

他的话音里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云南口音。

孩子有些恐惧地退后了一步,双眼睁得大大的,重复道:

"我找……找阿爸梁曼诚……"

梁曼诚的头发一根根全竖了起来,脑子里轰然一声,两脚几乎站立不稳。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孩子,极力在孩子的脸貌上辨认着什么,他的眼前晃过另一张女人的脸,孩子和她有些相像,对,像极了,尤其是额头,一双眼睛。

他和罗秀竹是有过一个孩子,可那孩子还小、还很小啊,怎么一下子冒这样高了?唉,十年了呀!当时三四岁的娃娃,现在怎么不是十三四岁了呢!

梁曼诚的语气放缓了些:"你叫啥名字?"

"梁思凡。"

没错,这名字还是他给起的。这是他的儿子,亲生骨肉。梁曼诚向他招招手:

"你进来,进来。"

娃娃朝前迈出一步,又迈一步,看出梁曼诚没啥恶意,才走进了冷气间。

梁曼诚朝他推过去一把折叠椅:"你坐。"

梁思凡坐下了,双眼好奇地环顾着地下室内庞大的冷气机。

梁曼诚侧转身,没直接望着他,自我介绍说:

"我就是梁曼诚。"

"是我的……"

"是的,是的。"没等孩子吐出口,梁曼诚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不知为什么,他怕孩子叫阿爸。作为父亲,他没对这孩子尽过责任,他头十年来把这个孩子完全推给了西双版纳的罗秀竹,而在上海的他又有了妻子女儿,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八岁的云云也喊他爸爸。他几乎把梁思凡彻底地忘了。他转过脸来望着儿子:

"你怎么来了?"

"坐火车……"

"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的。我们来了五个。"

"有大人带着你们?"

"没得。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有的长得比我高,有的比我小,还有一个女娃儿,她最可怜了,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来……你们千里万里地跑来,是……是想干啥呢?"

"都是来找爸爸的。"梁思凡道:"就盛天华一个是来找妈的。他长得最高,也最大。"

孩子的拘谨在消失,说话渐渐地自在起来。

梁曼诚想问是哪个出的主意,为什么要来上海。转念一想他们来都来了,问也是白搭。不安开始包围他。他放低了声音:

"你来找我时,跟……跟电影院的人说了么,找哪个?"

"我说找梁曼诚。"

"你说了我是你什么人吗?"

"没得。我只说找你有事。"

梁曼诚吁了一口气,既像是叮嘱儿子,又好似自言自语:

"不要说,对谁也不要说。"

"我晓得。"

"你妈她……她好吗?"

"好。"

"这些年,屋头就你和妈两个人吗?"

"前头几年一直是我挨着妈过。去年,屋头又来了一个男的,姓滕,是个生意客,专门贩衣裳。"娃娃说着,动了感情,两眼噙满了泪,声气有点抽抽搭搭,"起先,他只是来我家竹楼讨口水喝,坐下歇个气。后来,他送妈尼龙花衣裳,妈不收,他偏送。他送了东西,就留下吃饭。从去年起,只要来我们这一片贩衣裳,他就在我家住。寨上有人说,他靠不住,在昆明,在什么鬼地方,可能还有个家。"

梁思凡在垂泪。梁曼诚抓过儿子的手,说:"不要哭。

来,把尼龙包放下来,放这儿。"

帮儿子把包从肩头取下时,他细细地摸了摸儿子的手,梁思凡左手小拇指根根上,有一个疤痕,那是他刚会走路时,火塘里溅起一颗火子,落在他手上,烫烙下的痕迹。听着儿子简略直率的叙述,梁曼诚怦然心动,心头不知是股啥滋味。苦涩、辛酸、愧疚、无奈,仿佛都有一点。是啊,他和罗秀竹早已离婚,照理她和他之间已经脱尽了干系,可乍一听到罗秀竹的近况,特别是她生活得并不那么美满的情况,他仍然替她难受。他们当初有很好的感情,他爱她,罗秀竹也几乎接近于崇拜地倾心于他,他们是经历了热恋而成婚的,是命运让他们结成了夫妻,有了思凡这样一个儿子,又是命运使得他们离异,使得他抛妻别子,孑然一身回归上海的。不,梁曼诚不曾后悔过,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一步的选择是对的。西双版纳仅仅是在画报上、电影里、电视片中充满了诗情画意,或者说西双版纳只是在青年男女带有浪漫情调的想象中,在旅游者的目光里,才是富饶美丽风光旖旎的。若是在那里生活一辈子,条件是根本无法同上海相比的。特别是在梁曼诚重新经历恋爱,和美貌多情的凌杉杉结婚并生下了梁思云以后,他愈加认定当年的抉择是正确的。他想象过罗秀竹的未来,她脸容姣好,她还会嫁人,和千千万万个西双版纳女子一样,过她那些以后的日子。他没想过当初才三四岁的梁思凡,他也决没想到今天儿子会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吃东西了吗?"直到此时他才想到问娃娃一声。

"呃……"梁思凡两眼掠过不好意思的神情,梁曼诚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到饥饿的信息。他伸手去掏衣袋,转角楼梯上传来"埃及白脸"咚咚的脚步声,他满脸春风地端着一只黄颜色塑料饭盒,张扬地叫道:

"吃面吃面,刚才听说他没吃饭,我到隔壁去买了一大碗肉丝面。"

梁曼诚感激地望一眼"埃及白脸",接过他手里的卫生筷,替儿子拆开,递过去:

"你随便吃点,吃吧。"

梁思凡接过筷子埋头捞面吃时,梁曼诚迎到"埃及白脸"跟前:

"多少钱?"

"这算什么话呢!梁师傅,一碗面,小意思,就算我请客。"

"亲兄弟,明算账。"梁曼诚一本正经。

"梁师傅,你这样就太不上路了,就太……太那个了。"

"埃及白脸"一急,说话就有点结结巴巴,"老实跟你说,我是看你梁师傅平时为人厚道,才主动去跑这趟腿的。换了别人,就算他是经理,支部书记,我也不管闲事。"

不管闲事是上海人"各管各"处世哲学的充分体现。梁曼诚对"埃及白脸"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遂又在靠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儿子来得太突然了,他得静心好好想一想。妻子凌杉杉那双特别大而招人的眼睛晃悠晃悠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区服装厂踏缝纫机的凌杉杉和梁曼诚、女儿梁思云一家三口,住在号称十平方米的亭子间里。仅仅只是号称,对外说起来方便,实际上亭子间拉足了尺子量,至多能量出九点七平方米。房票簿上的数字是最精确的,九点六平方米,每月房租费,壹元伍角玖分。房子小,三口之家只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梁曼诚竟然还能在余下的面积内安置下大橱、五斗橱和一张饭桌四只方凳,以及家庭必须有的七七八八的日用品。没有煤气和卫生设备,自来水在楼下,煮饭炒菜的小煤炉勉强放在亭子间门口。这样的生活条件,日子照样打发着走,梁曼诚还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且尚自在。

而如今,要在这么个家庭里,添进一个年已十四岁的儿子。素来让人感觉能干的梁曼诚,也束手无策了。

问题不在于住下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关键在于这个男孩的身份,他的到来和出现在这个家庭里将引起的纠纷和麻烦、冲突和风波。哦,想到要同那么可爱的凌杉杉口角甚或争吵,想到要惹心爱的妻子生气,梁曼诚心都碎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儿子,几乎完全陌生了的儿子。"埃及白脸"在地下室门口朝他比手势,示意他到地下室外头去。

转角楼梯在半中央一分为二。一条路通向电影院前厅,另一条路通到票房。在往票房去的楼梯口,有一小间休息室,是专供冷气间值班者抽烟、更衣用的。

梁曼诚走进去,"埃及白脸"随手把门关上了。开门见山问:

"你儿子有去处吗?我是说他夜里到哪儿去睡?"

梁曼诚犀利地盯他一眼,猜不透他是好心还是恶意。

"埃及白脸"自嘲地一笑:"刚才我送他下来时,呆在楼梯上,你们的对话我听到一些。"

"你小子……"

"我不是有意偷听。""埃及白脸"急忙申明,且满不在乎地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我们弄堂里一个女知青,插队时在宁波老家乡下嫁了一个老公,生下两个小囡。后来不知她用啥办法,一个人把户口转回来了,顶替进了棉纺厂,竟然又嫁了个男人,生下了第三胎。去年宁波老公带了两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囡找上门来,哈,那出戏才热闹,一个女人两个老公三个小囡,整条弄堂轰动啦。人家最后还不太太平平解决了!"

梁曼诚听出他没恶意,把手摊开伸出去。"埃及白脸"连忙递给他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梁曼诚早已在凌杉杉督促之下戒烟,只在值夜班困乏或是上班劳累时,才破戒抽一支。这会儿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烟瘾又上来了。

他抽了两口"埃及白脸"的"希尔顿",用征询的语气问:

"你有啥好办法?"

"梁师傅,我是看你平时上路,不歧视我这个倒票的,才跟你讲真心话。你那螺蛳壳一样的亭子间我去过,根本塞不进人了。别说住不下,就是住得下,你又能在下班时把他带回家吗,咹?"

梁曼诚叹口气,又狠抽一口烟:"那你看……"

"你若真没办法,我倒有住处。""埃及白脸"挺爽快,蛮讲义气,"本来我阿姐出嫁之后,家里给我留下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挨着父母住。这几年我父亲瘫痪。我这个儿子又不会帮姆妈照顾父亲,倒是出了嫁的姐姐天天两头跑,来帮点忙。日子一长,姐夫提议,不如用他们那间十六平方米的房子,和我十二平方米的调换,也省得姐姐天天赶来赶去。父母平时看我就不顺眼,当然同意。我呢,多出四平方米房子,既清静又自由自在,乐得搬开。就是上班远一点,那也没关系,反正我骑自行车。中饭、晚饭,我照样在父母那儿吃。你懂了吗,梁师傅,只要你不嫌弃,你的儿子可以住到我那里去。"

住在"埃及白脸"那里,思凡吃饭怎么办?上班时候,孩子又到哪儿去?梁曼诚脑子里浮起一个又一个念头,这不是长远之计。但作为权宜之计,住个一两天,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他不是正发愁,下班后把孩子带到哪儿去吗?

一支烟抽完,梁曼诚掐灭烟蒂,站起来说:"那就谢谢你,-埃及白脸-,我心中有数。"

霓虹电影院的同事都晓得,梁曼诚说出这番话来,就是表示他以后总是要报答的。

"埃及白脸"连连摆手:"梁师傅你又见外了,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点小事算什么!我倒是要提醒你,别看你儿子从云南来,他听得懂上海话。我刚才和他初见面,不知他是外地人,对他讲上海话,他全懂,就是不会讲。"

噢,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情况。梁曼诚再次道声谢,拉开门走下去。他怕儿子一个人在冷气间坐久了孤单,产生什么想法,十四岁,不小了。

"阿爸,这是你家吗?"

"嗯……不是。"

"你家在哪里?"

"在……在另一个地方。"

"那我们咋不到你家去呢?"

"这个……嗯……呃……家里小,又没准备,以后你会晓得,那里连睡处也没有。"

"睡处也没得?"

"是的。"

"阿爸,他们说、说……你在上海又有了……是么?"

"呃……是的。"

梁思凡不吭气了,垂下了脑壳,不再睁大双眼环顾显得空落落的"埃及白脸"的家。

这是一间前楼,整齐,宽敞,通风采光都好。沿街的六扇窗,闹是闹一些,比梁曼诚住的亭子间却是好多了。

"埃及白脸"将父子俩带到这里,拎上几只热水瓶,到老虎灶泡开水去了。他说这一带本来每条弄堂口几乎都有老虎灶,现在好多都关闭了,要走过两三条横马路,才有老虎灶。他一走,没想到儿子接二连三给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梁曼诚真正有点招架不住了,面对儿子一双纯洁而带疑惑的眼睛,听着儿子充满稚气却又带着好奇的询问,梁曼诚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他和凌杉杉通了电话、想告诉她今晚有点事,晚饭不回家吃了,不料凌杉杉说正想给他挂电话,她今晚上要加班,十点钟才能下班。她要梁曼诚一下班就回家去,顺路买点菜也可以,煮面条给云云吃也可以,总之要对付一顿晚饭。不要忘记给云云检查作业,小姑娘刚上二年级,算术就不行了,要对她严格点。梁曼诚一边答应妻子,一边在心头暗暗叫苦。事情太不巧了,他出了一身急汗,想了想连忙给三楼上的邻居浦东阿婆打去一个传呼电话,麻烦她到黄昏时去给云云拆一包方便面泡好,让她先吃点垫着肚子,他实在抽不开身,只好尽量争取早点赶回家来。唉,他总得先安置好千里迢迢到上海来的儿子,才能回去照顾女儿吧。"埃及白脸"提醒了他,他的电话都是瞒着儿子到上头经理间去打的。下班后他带着儿子、邀上"埃及白脸"进了家个体户馆子,吃了顿"三黄鸡",点了四个菜。儿子说鸡很嫩,就是味儿太清淡;"埃及白脸"喝了一瓶啤酒,吃得津津有味;唯独他,肚皮是填饱了,却不知道都吃了些啥。他心挂两头,正发愁不知如何向儿子告辞,梁思凡却把话头绕到这上面来了,看来儿子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幼稚不晓事,儿子是乖巧的,他要脱身并不难。明了了这一点,梁曼诚反觉得不便逃遁一般离开了。他匆匆离去,把儿子托付给"埃及白脸",儿子会感到惶恐、孤独和不安。儿子小小的脑壳里头将产生些什么念头?不如趁这当儿,把自己另有了妻子女儿,坦率地告诉儿子,让他明白,让他理解。唉,他一个十四岁的娃儿,又怎能透彻地理解这一切呢?

梁曼诚矛盾重重,心事郁结,眉头情不自禁皱得深深的。

"阿爸。"

"啊!"梁曼诚一怔、又是儿子小心翼翼地挑起话头了。

"今晚上我就歇这里吗?"

"是的。"

"你在这里住吗?"

"我?哦不,我屋头还有事儿。"

"那你走呗。我不闹。"

梁思凡很瘦,一双微凹的眼睛忧郁地瞅着梁曼诚。从见了梁曼诚以后,他一直显得拘谨、怯懦。梁曼诚又一次从儿子的脸上,看到罗秀竹的影子。空气中仿佛又弥散开阵阵缅桂花的芬芳和素馨花的清香。那是罗秀竹身上时常飘散的体香。梁曼诚心头紧了一紧,泪在往上涌。儿子又看穿他的心思了,儿子在劝他走。他抑制着自己波动的情绪,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

"这里很安全,马叔叔会陪着你。你安心睡觉,瞧你,都累得脸色青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来看你。"

"我懂。"梁思凡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梁曼诚看到儿子的眼角滚动着泪花儿,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了。

"埃及白脸"提着三只热水瓶回来了,腋下还夹着一包牛肉干。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梁曼诚又叮嘱儿子几句,再次向"埃及白脸"道了谢,下楼离去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八岁的思云一个人呆在亭子间里。

骑着自行车,梁曼诚的龙头隔一阵就打颤,隔一阵就打颤,好像他刚学会骑自行车时那样。和儿子简单地说了一阵话,他惊讶地察觉自己还能讲云南话,虽然有些字发音时拗口了,但他还能讲。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仍旧记得罗秀竹,他那热情率直的妻子,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傣家姑娘。路灯下的柏油马路在他眼前时明时暗,他分明又看到了一马平川的坝子,看到了傣家的竹楼和火塘,看到了屋檐下凉台上置放的陶罐,以及走廊边微微颤动的竹梯。他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几个年头,他怎能把那一切彻底忘怀!当然他不可能像刚刚踏上西双版纳这块土地时一样,内心里涌动着激情,充满了猎奇和诗情画意的向往。他更明了,要在那里生活,夜间就得伴着油灯如豆的火苗,就得在雨季里忍受那泥泞的道路,就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着永远累人的农活,犁田、编篾、修补被山洪冲垮的田埂,还有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还有物质上的匮乏,还有……

正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切,他才在十年前跑离了那块土地。他曾以为一跑了之,他曾以为那一切的一切已被甩落在那块偏僻、遥远的地方。他不曾想到岁月的痕迹那样深地刻在心灵上,他不曾想到在那块土地上会跑出一个活生生的儿子。

到家了。

当他的脸刚在亭子间门口露出来,正在看电视里儿童节目的女儿就朝他叫了起来:

"爸爸,你这么晚回来,我要告诉妈妈!"

"告呗!"梁曼诚淡淡地说道。要在平时,他肯定会抱起女儿,亲亲她,和她逗上几句,开一阵玩笑。可此刻他没心思。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环顾着小小的房间,目光停落在方桌上,那上面除了热水瓶、茶壶和两三只杯子,啥也没有。

"你吃晚饭了吗?"

"在楼上阿婆家吃的。"

"没吃方便面?"

"吃饭。肉骨头汤,还有炒鸡蛋。"

"吃饱了吗?"

"饱了,楼上阿婆的菜,比你们烧得好吃,我吃了又添。"

"那你谢过阿婆了吗?"

"没有。"

梁曼诚安下心来了。云云已经吃过晚饭,他更没有食欲,没什么需要干的。一会儿去谢过浦东阿婆,等云云看完《蓝精灵》,催她洗脸漱口,哄着她睡觉就行了。唉,早知这样,他还能在"埃及白脸"那里多呆一会儿,陪着儿子多坐一阵。

梁思凡的脸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那么鲜明,那么牵动他的心绪。儿子此刻在干什么,他睡下了吗,"埃及白脸"会和他说些什么,他会怎样想自己的父亲?梁曼诚脑子里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人是坐定下来,头脑却比和儿子呆在一起时还要热。纷乱的思绪使得他脑子里"嗡嗡嗡"作响,一会儿是南疆的月夜,一会儿是儿子的目光,一会儿是凌杉杉忧忿的眼睛,一会儿是罗秀竹穿着短衫筒裙的倩影……哦,现在他得把这一切全都撇开、撇开,当务之急他得拿出安置儿子的办法,让他住在"埃及白脸"那里,一天两天可以,他总不能尽让儿子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而要安顿好儿子,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凌杉杉,他的妻子。他不能把一切瞒着她,要瞒也瞒不住,他整日魂灵不在身上,心思恍惚,杉杉那么敏感的人会看不出来!他硬着头皮也得讲出来,得和杉杉商量。恋爱时他对杉杉讲过,插队时他有过一次婚姻,大返城的风刮起来时,他离了婚回到上海。介绍人事先把这情况告诉过她,若不同意她不会来见他的。她表现得豁达而又大度,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提它了。她没问及他在乡间的婚姻有没有孩子,他也就不曾对她讲,他不是故意要瞒着她,她若想问他会如实道出来的。也不知她是疏忽还是沉浸在对他的恋情中,总而言之这件事阴差阳错,事情就此瞒了下来。这以后他们的爱情进展神速、情投意合,为准备结婚愁家具、愁嫁妆、愁房子,婚后怀孕生下云云小日子和和睦睦甜甜蜜蜜平平静静日复一日过了下来,梁曼诚再没机会谈及这一点。在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你恩我爱的小家庭生活中,渐渐地他自己都把西双版纳的往事埋葬在心灵深处了。他没去打听,不过心头忖度,罗秀竹一定又嫁了个人,小思凡自然随着她嫁人又有了一个继父,报纸上说那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准不会错,他们不可能再提起他来扰乱自己的心境。如此这般一想他也自然而然地心安理得了。

梁思凡的出现就像陡地从田土里新冒出一股泉眼,让梁曼诚又惊又呆,手足无措。幸好杉杉晚上加班,他还能有点时间来细细揣摸忖量,否则他一定会更加狼狈更加窘迫。

云云每晚上九点钟睡觉,哄她睡熟之后他得赶去接杉杉,趁着从服装厂到家里的这段时间,在路上他把事儿向她摊开,不能在亭子间里对她讲,万一她受不了闹将起来,又哭又闹又叫又吵,云云醒过来会听见,楼上楼下邻居们也都会晓得事情真相,那他梁曼诚的丑算是出尽了。当然在马路上杉杉也可能会失态,但还不要紧,时间晚了马路上行人稀少,周围又没啥相识的人,夫妻闹别扭没人会来管闲事。

再说那毕竟总不是在家里,杉杉也会克制一些。

"爸爸我要洗脸睡觉了。"云云不知什么时候挨近了梁曼诚,撅着嘴撒娇道。

梁曼诚一抬头,《蓝精灵》演完了,电视上正在打衬衫广告。他连忙应道:

"好好,我马上给你倒水洗脸。对了,还要刷牙。"

话出口他才想到,热水瓶里面还没水呢。唉,管它呢,天气不算冷,就将就用自来水洗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