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南离这般发作的时候, 只要阿桑开口要他留下来,或者姜姬表态说会收用季秀,也不是不能挽回的。
只是令南离有些诧异的是, 不单阿桑不解风情、辜负他这片心意, 便是姜姬, 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动了怒, 却一直冷眼旁观, 装没事人一般。
“说的也是。”姜姬淡淡开口道,“如此我就不多留了。替我向你母亲问好。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容我过些日子登门道谢。”
南离一愣。“不敢当。为姜姬大人效劳, 自是医者本分。”南离心中有些涩涩地答道。姜姬送他回家的车子已经走出很久了,他心中还在幻想着或许阿桑会从后面追上他, 发誓只和他一人好, 要他留下。
“南离的性子, 还是太过傲气了。”南离却不知道,姜姬待他走后, 向着私下里阿桑说道,“眼下他还没当上大祭司呢,你们两个又该是蜜里调油、万事好商量的时候,他就敢这般发作你。说来说去不过是容不得人。难道你竟一辈子守着他过活不成?他太强,你又太弱, 若果真事事依了他, 日后在一起过日子, 怎么得了?我早说过你须趁着两人关系好, 好好磋磨他一番, 你只舍不得,如今活该是自酿苦果。”
见阿桑只低头不语, 姜姬却又说道:“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这些日子你跟我学家务农事,看看成效如何。你父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除了教季秀四处坑蒙拐骗讨东西吃,教你靠姿色讨好男人外,可曾教过你别的?简直是不知所谓。”
“娘亲!”阿桑的眼睛里闪现出亮晶晶的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唤姜姬娘亲。姜姬所说的那些东西,其实打阿桑知事起,她就想学了,只不过别人都嘲笑她痴傻,没有人教而已。可是哪怕当傻子的时候,她也不愿意依靠别人讨生活,就算那个人是南离。
南离这一次发作,足足有几个月没见阿桑。
起初的时候是为了季秀和阿桑置气。后来,是为了面子上不好看,下不了台,再后来,却是为争这个大祭司之位每日里勾心斗角,疲于奔命,无暇他顾了。
阿桑脑子里淤血未清,每月都需要以骨针刺穴,活血通脉。一开始的时候,南离打定了主意,等到姜姬遣人唤他过去骨针刺穴之时,他便顺水推舟,同阿桑言归于好。可是待到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姜姬那边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一直等到子羽过来看他,提及此事,才知道姜姬竟然请了少祭司若苍。
“原来你说这事啊?姨母三日前请了少祭司若苍过去,你不知道?”少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南离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很想立即跑到姜寨去见阿桑,但是想了一想,却又忍住了。
“姜姬大人最喜欢调.教男人。一直以来,她都在想办法磋磨我。”南离慢慢地向少羽说,“从前如何,我都忍了。可这一次,我却忍不得。阿桑跟季秀那个样子,你也都看到了,就算现在没什么,将来迟早会有什么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少羽问,“和阿桑一拍两散吗?”
南离愣住了。他却从未想到这一层。“这倒还不至于。姜姬大人已经向祭宫提名我当大祭司了。现如今应该是她怕我离了她,而非我怕她离了我。等我当了大祭司,她反过来求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得罪我?”
子羽不答,莫名开始为姜姬和阿桑感到担忧。正在这时,南离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言语恳切地说道:“子羽,你代我去看看阿桑。就说这几日我在为竞选大祭司之事忙碌,实在脱身不得。你去看看,她每日里到底在做什么,跟那个季秀,到底有没有——罢了,就算是有什么,你也不准现在告诉我,叫我分心。”
子羽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南离比他大,人前一派优雅持重,他一向拿他当偶像一般看待,然而如今呢?却为了情爱之事纠结成这副样子,使子羽既觉得好笑,又倍感好奇。“那我到底去不去看她?”子羽问。
“去,当然去!她每日里都在做什么,你须一一告诉我。”南离道。
于是子羽就真个跑去看阿桑了。夏五月正是农忙之时,阳光已是颇为刺眼,阿桑头上顶着一块白布在树荫底下坐着,拿着一片荷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眯着眼睛一脸惬意的样子。她身上穿的衣裳是荷露的旧衣裳,却经姜姬亲手改过,越发显得身姿曼妙,凹凸玲珑。几百只羊三三两两地散在她身旁的田中,宛如碧蓝的天空里那些飘来飘去的白色云朵。
子羽远远地看着,一时之间,竟觉得这种场面舒服无比,只是隐隐觉得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仔细再想了一回,终于想起来这些是姜寨的羊群,归寨子里公有,平日里由首领派人专门放牧,却不知道为什么,被阿桑一股脑带来田里。
子羽当下不觉有些发急,三步两步跑到阿桑跟前:“阿桑,牧羊人呢?你怎么把羊往田里带?”
阿桑眨了眨眼睛,她这些日子在姜家吃得好,穿得好,身量都往高里拔了一节,肌肤细腻红润,容色更见明媚,说话的时候,脸颊都仿佛泛着光:“我就是牧羊人啊。母亲说田里农活太多,把原来的牧羊人抽调过去干活了,这边便由我照管着。这么多只羊,我一个人可伺候不过来,索性教它们自己去寻吃的了。”
稷下川并无多少成片的草地,故而饲养猪羊时候,都是用的圈养制,将猪羊关在圈里,每日里从外头打了草回来喂给他们吃。可是姜姬将几个牧羊人都调开,阿桑一个人从哪里弄许多草来,也只有这般放养了。
“啃了地里的粮食,又该怎么办?”子羽替她忧虑道。
“放心,有我在,不会的。”阿桑很是笃定,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它们了,只准吃杂草。”
子羽目瞪口呆地看着,果然见这几百只羊比半大的孩子还听话,只管在田间小路上啃杂草,根本不往田里面去。
“就算你得到昊天神眷顾,能跟它们交流,”子羽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可是牲口哪里有那么听话,万一——”他话音未落,便看见一只雪白团子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冲进了一片绿油油的菜田当中。
他正想幸灾乐祸地指给阿桑看时,却见旁边一只高大的山羊发出略带低沉的叫声,那只雪白团子立即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了。那山羊又“咩咩”叫了两声,那雪白团子便垂头丧气地从麦田中退了出来。
山羊押送着雪白团子到阿桑面前领罚,子羽这才看清楚雪白团子不过是一只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的小羊羔,浑身白得像雪一样,站在阿桑面前只管瑟瑟发抖,小模样颇惹人怜爱。
“你要怎么罚它?依我说,还是不要罚了吧,横竖发现得早,菜田又未被啃到。”子羽忍不住将雪白羊羔护在身后,一脸紧张地盯住阿桑看。
阿桑脸上满是欢快的笑容,从背后取出一条黑色长鞭来。倘若季秀在旁边,一定可以立即分辨出,那根本就是她父亲常用的那一条。想来燕明君临走时未将这条长鞭带走,故而到了阿桑手中。
“你……你别打它,它那么小,不懂事,你要打就打我吧!”子羽忍不住脱口而出。然后他就看到,阿桑用黑色长鞭在他面前抖出一个鞭花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子羽大人,今天多亏了你哈。”阿桑将长鞭放下,走到那只高大的山羊前面,用手轻轻摸了摸山羊的头,声音极其温柔,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山羊“咩”了一声,显然对她说的话和抚摸受用无比。
“你——你敢消遣我!”子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阿桑竟然把他的名字用在山羊身上,他的确有理由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其实并未觉得有多么愤怒,反而觉得……很有趣。阿桑用手轻柔地抚摸过山羊的头的时候,他竟有几分心中痒痒的,就仿佛……就仿佛她在摸他的头一般。
“别那么凶嘛。谁叫你从前总是拿戒尺打我手心,给它取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就想起来了。”阿桑冲着子羽眨了眨眼睛,目光里全是顽皮,“唔,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想来一定是渴了吧。那罐子里有许多蜜水,你且润润喉。”
在稷下川蜜水却是个稀罕玩意儿。就连祭宫那般奢华的所在,每年能够动用的蜂蜜数量也不过几瓮,除了各类祭祀大典,极少端出来供应民众。便是子羽,身为祭宫的见习祭司,几年来享用蜜水的次数也数得过来。
因了这个原因,子羽对于阿桑的话多少有些怀疑,惊疑不定地走过去,捧起那罐子,不过仰头喝了一口,一股清润的甜意就从喉间一路蔓延,一直到了心里。“你放了多少蜜?姨母知道吗?小心她骂你糟蹋东西。”子羽忍不住提醒她。
“嘘,这是我昨日偷偷进山采的蜜,母亲还不知道呢。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阿桑道,看子羽一脸犹豫,劈手又将子羽手中的那罐蜜水夺了过来,“你不喝就算了。”一面说,一面一仰脖,将那罐蜜水喝了下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子羽的脸一下子红了,“那罐子是我喝过的,你这样子,就等于……喝我的口水……”
对于子羽的指责,阿桑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哪里来这许多臭讲究?人渴的时候,有水喝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忌许多?你学祭宫的礼仪学傻了吧?”阿桑道,“更何况这罐蜜水,你来之前我就喝过的。按你这般算的话,你岂不是也喝了我的口水?”
子羽闻言大窘,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桑却又开始大声嘲笑他:“你这么大惊小怪,无非是嫌我喝光了蜜水,没给你留罢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待我明日再进山,再去野蜂那里寻上一些。”
因其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子羽在向南离转述的时候,言辞多少有些语无伦次,闪烁不定:“她……她像是比从前变聪明了。姜姬大人命她牧羊,她做得很好,只是不该将监督羊群的山羊取了我的名字。我质问她,她居然懂得反驳我。她还小气,说好了要给我蜜水喝,结果只给喝了一口,就抢回去了……”
南离听着子羽的话,心中丝毫没有怀疑。和赢牧诗的竞争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每日都有许多事情要忙碌。“你辛苦了。等到我当上大祭司,祭宫里的蜜水,任你取用。”南离随口安抚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