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曲高山流水弹尽,古琴前的女子起身,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嫔妾听下头人说,今儿安宁公主命人砍去了荟采女手掌。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怕是有些不好。”
赫连宇身着龙袍,坐在软榻上把玩手中碧佩,右手轻轻摊开,示意她过来。女子将手放入他掌心,任他牵着,坐到他身侧。流苏轻漾,依稀容颜如玉,肌肤胜雪。
竟然是当初沁雪园雪女,如今已是赫连宇身侧的雪美人。
“皇上怎么还留着这玉佩,吟梦轩已散,这玉佩并非价值连城,留着做什么?”
赫连宇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此事朕已有所耳闻,不过是女人间的小打小闹,由他们去。”
“公主如此草菅人命,是要叫阖宫诸人看笑话的。”
“伊伊素来心善,倘若荟采女不冒犯了她,她又怎会如此?后妃之中一个个地都欺辱于她,好歹是朕亲笔御封的太公主,是叫你们如此践踏的?!”
“皇上……”赫连宇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雪美人听了,不由有些委屈。
“不必多言。伊伊心里同朕憋着气,朕由着她。”赫连宇将碧佩放入怀中,起身淡淡道:“伊伊好歹是你昔日旧主,若是你再扣留临伊宫的冬衣同炭火,你自己掂量着办。朕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嫔妾恭送皇上。”雪美人待他的身影看不见后,再难掩自身怒气,伸手取了头上金簪恨恨的一折为二。
“小主仔细手疼,平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着实不值当。”雪美人手下宫女荷儿和翠儿纷纷跪倒在她脚下,拾了金簪捧于手心。“金簪事小,伤了小主的手事大。”
雪美人也不理会,只跌坐在软榻上冷冷笑道:“不过是个亡国公主,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千筱伊,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
荷儿同翠儿对视一眼,心里已是有了计较。这二人原是先皇后宫中贴身侍婢,对千筱伊再忠心不过。如今被指到此处,有着千筱伊的意思在,想必更有着赫连宇的考虑。
毕竟,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她能背叛千筱伊一次,便能背叛赫连宇第二次。
而赫连宇捂着胸口碧佩,心痛的无以复加。千筱伊是在借着此事向他示威,示意她已收拾好心中伤痛,决意要将他的后宫搅的人仰马翻。她竟已经,开始将心机用到他身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些过往深情,如今是当真活生生变作了一个笑话。
“皇上……”李左紧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回临玺宫处理政事,还是去哪位小主哪里?”
赫连宇稍稍停顿,思及千筱傜,思量一番后才道:“去甘泉宫,朕去看看安平公主。”
“是。”李左嘴上应着,心中却暗暗想,皇上表面上分明是不愿再见安宁公主一面的样子,如今竟要去看安平公主。想必也是因着她皇姐的缘故。原先想着那安宁公主把皇上气得不轻,心气儿又高,是不会有出头之日了。谁料到皇上心里竟还念着她,难不成当真是到不了手的都是最好的?
李左满心疑窦,却也想不出多的。
到甘泉宫时千筱傜恰是今儿不曾去临伊宫,正叫织锦取了檐下冰柱做冰花,捻丝上前道:“公主,皇上来了。”
千筱傜手下不停,“他来与不来同我有什么相干,他来了,你给他杯茶就是了,我不想同他讲话。”
说话之间赫连宇已是进了殿门,见她不接驾倒也不动怒。只径自坐与另一旁软榻上,接过捻丝奉上的清茶,一面撇沫一面道:“往日总觉得傜儿很是遵守礼节,怎么今日连如何接驾都忘了?”
千筱傜专心致志刻着冰柱,道:“礼还是那些礼,不过是忘恩负义之人不跪罢了。”
“素来天家寡情,傜儿你又何须如此?朕给你们的,分明和从前没有一丝一毫差别。”
“天家寡情?!”千筱傜冷笑,“你屠了我千羽满门,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赫连宇,你不怕遭天谴吗?!”
“若是有天谴,让它来就是了,我看是什么天谴,敢降在朕头上!”
闻言,千筱傜左手一下子按在冰柱上,冰冷得手心迅速僵直,略略有着冻伤的青紫。
“滚!”千筱傜仰着头傲然开口,眉眼之间尽数是怨恨。
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像你这样的奸诈小人,不过是个可耻的佞臣!便是你夺了皇位又如何?这天下正统,终究还是我千羽!”
“千筱傜!”赫连宇动了怒,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眸中晦暗不明,风雨欲来。
“如何?!”千筱傜扭过头直视他,眼里万千波光都随千羽盛世的消亡而破碎。“赫连宇,世上熊掌与鱼永不可兼得。我同皇姐便在这里,含笑看你如何堕入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稍稍定了心神,赫连宇嗤笑:“朕从不信鬼神之说,便是要入,也是你皇姐同我一道。”
最是深情,生死相依,谁能忘怀。
“至于你……”赫连宇不屑地笑望着她,道:“自会有人替朕收拾了你!来人,李左!”
“是,皇上,奴才在。”李左忙打了个千进来。
赫连宇瞧着千筱傜愤愤然的目光,只觉着心中的闷气似是有了发泄的渠道。她凭什么这样讽刺自己,自是有人是她软肋所在。
人有逆鳞,碰者即死。
“传朕旨意,镇国安平太公主千筱傜,温良宽和,贤淑自持,叶珩璜而有度,毓质名门。着赐婚卫亲王为正妃,择日完婚,不得有误。”
李左听了这等喜事,忙下跪叩首道:“奴才给安平公主道大喜了!”
千筱傜握着冰柱,任手心冷到僵直。
“你分明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他……”
赫连宇决然起身,漠然道:“此乃圣旨,哪里容得你想与不想。千筱傜,你本就钟情于他,又何必执着仇恨,平白叫两人都错失了?”
“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了?公主您回奴婢一声啊!”见赫连宇离开,织锦方上前看她。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可怎么好?!冰柱是会冻伤血肉的!公主你快松开手啊!捻丝,快快去打盆热水来!”
织锦不顾千筱傜呆滞,只将她手小心翼翼地放入热水中化开,面上尽是酸涩。
“公主,奴婢知道你心里苦。只是再苦,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指婚也好,逼婚也罢。公主其实一早就知道,皇上留着公主同长公主,不过是为着这个,不过早与晚之分罢了。公主万万要想开些,不要自己为难了自己。”
千筱傜眨眨双眼,眼泪便扑棱棱落入水中。“是了,不过是早与晚之分罢了,我如今这样子,嫁谁不是嫁?然我千筱傜可嫁与天下人,走夫贩卒也好,王公贵族也罢,却不可是那个负心薄情男子。”
手已是暖的差不多了,织锦取了帕子为她细细擦干,一面擦一面道:“公主,奴婢只说一句,今非昔比了。当初尚有长公主护着,如今长公主自顾不暇,公主唯有自救。”
“我知道。”千筱傜靠在窗边,听外头雪落的声音。
一片怅然,总是惘然,唯余漠然。
“我的平和人生,早在屠宫那一日被斩杀了,一丝不剩。余下的一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物,任人亵玩于手心,反击不得。”
“公主……”
“你下去罢……”千筱傜闭上双眼,一道泪痕隐隐掠过。“我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去将檀香点上,静静心思也是好的。”
不过小睡了半个时辰,千筱伊便差了描云请她过去。千筱傜没有心思打扮,只取了枚银篦将头发盘在脑后,素面朝天,惹人心疼。
取了刚画好的卷轴,千筱傜施施然去了。
到时千筱伊正抱着汤婆子暖手,绯衣白裘,出尘清雅。
听得有人进屋的声音,千筱伊并不回头,只伸了手去拨弄炉内炭灰,面色寂寂,隐有落寞。
千筱傜就抱着卷轴站在那里,想当年鹅黄帛衣,风姿绰约,如今竟已被岁月慢慢腐蚀。
“皇姐没有什么想向傜儿嘱咐的吗?”
千筱伊顿了手,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倾天下,似是一笑之间,已经将结局打开。
“若是一切注定无力返还,只望你忘却国恨家仇,如寻常无盐女,不宠无惊也就罢了。”
“皇姐……”
千筱伊朝她伸出手,掌心放入另一只手后,她方引着千筱傜坐到软榻上。
“傜儿,”握着千筱傜的手,她轻声嘱咐,那样轻柔温婉。“人说人定胜天,然上天注定,人又如何胜得过?既定局已成,还请你忘掉从前。所有罪孽,我背负着就好。”
千筱傜含着泪摇首,“皇姐,我不能……”
她已经没有办法去爱一个被自己看穿的男子。
人人都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然岁月哪里有回头路可走。
“你必须忘记!”千筱伊蓦然抽回手,漠然直视前方一帘纱幔飞舞。“这深远后宫,只须配进一个我便已足够。国恨家仇自有我担着么无需你担忧。你只需当你天真无邪的卫王妃,卫玄风,定会好好待你。”
“皇姐!”听着,千筱傜不由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左手执了画轴,右手攥住千筱伊裙角。“傜儿如何能忘,如何敢忘?!那一夜皇宫中的血染红了半边夜幕,我每每想到此处,夜间总是惊醒!傜儿在你眼中就如此薄情?父皇母后尚在地下尸骨未寒,我如何能嫁给杀父仇人?皇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纵卫玄风千般好万般是,我同他也再不可能了!”
千筱伊望着她颤栗的发顶,终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你当初那样喜欢他,恨不能同他浪迹天涯……”
“纵是再喜欢,如今也再不能喜欢了!”千筱傜几乎声嘶力竭。“皇命难违,我必须嫁给他。只是这道心伤却是再补不全了。我不是恨他,我只是恨我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