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怎么说那丫头也不信……
时机未到,这份回忆也不能交与她知晓。千草是他的女儿,她的妖力特性他再清楚不过。
千草集的妖力,用对了,是药。用错,则是毒。
她现在虽有了她娘亲的九成掌控药方和调制的能力,但尚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历练过的妖生,无法沉淀出波澜不惊、山崩不惧的沉稳。
他答应千草出去游历,并不只是尊重亡妻的遗愿,还有他自己的打算。
“不过,这打算还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李长风掏出一个锦囊,把封印的草叶放好。
再看地上的时彦,哪里还有人影?
他躺过的地方只余一只莹润透亮的镯子,似玉但又不是玉。正是当年的那只元魄镯,熠熠生辉。
李长风将它捡起来,托在掌心里。
“好大的酒气。这小子是才喝这么点酒,至于吗?!”他用手在脸前扇了扇,笑道:“小子,算你走运。你也自由了。”
手里的镯子懒懒翻了个身:“师父……你说什么?”带着睡意的声音。
“说你运气好。”李长风笑笑。这小子本是他用妖元滋养元魄镯而化形的妖,不过因着出自忘川那样毫无妖气的地方,时彦自化形式开始就没妖气。
加上李长风曾偷偷把他放在一户膝下无子的老人家里养着,就染上了人的气息。
三岁时,老夫妇实在无力抚养,李长风趁机将他接回。并隔三差五去看一眼那双老夫妇,直到他们离世。
时彦,在其还是个镯子时,他的任务是尽最大力量护着李长风的妻子。
现在,这只镯子化成人形。李长风用妖术植入他脑子里的意识,是要他穷尽一生保护千草。
不过随着千草和他一同长大,李长风心里的打算和脑子里的想法渐渐有了偏差。
时彦现在不是镯子,是妖,有生命的妖。他也是在自己眼底下长大,同孩子一般的存在。
尽管他身上没有妖气、又资质甚佳,很适合修习驱魔术。
尽管李长风不遗余力用治病续命交换了许多驱魔术的修习之法,时彦也学得极好。
尽管时彦果然受潜意识里的妖术影响,无时不刻都牵挂着千草。甚至还动过辞官去寻她的念头。
但他不是工具,李长风终于扳倒藏在自己心里许久的决定,解了时彦的束缚。
这片草叶其实有两重封印,其一,草叶里封存着李长风的记忆。其二,草叶本身就是他放在时彦脑子里、用来暗示他保护千草的妖术。
草叶本身也是一重封印。
拿出草叶,时彦将来的一切选择都将会按他自己的心志来。只是……李长风叹口气。
拿出巾帕试了试镯子,李长风将它拿回屋子,小心翼翼留在床上,又扯过薄被子给它盖好。
一个大男人小心给一只镯子盖被子——看起来既诡异,又温馨。
他重新在家里点上驱蚊的药香,移到房屋中央。这才端着罩了白纱的烛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现在的时彦不过只是只镯子,无需在意蚊虫叮咬。但李长风还是那么做了,多年的习惯,改不了。
圆月下,树影里,李长风借着烛光奋笔疾书。
如墨的青丝被风吹开,露出底下的一层灰白。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声里,一只萤火虫落在小院墙上。
翌日,时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师父的家里。枕头边还有一封信和一个锦囊。
信封上写着吾徒时彦亲启,屋子里,年轻俊逸的男子拿着信封沉默而立。不好的预感,无端端冒出来。
时彦摊开信封,心脏越跳越快。
他迅速扫了一遍信,又似不确定的重新回看两遍。“我其实是妖……我只是一只原名叫元魄镯的镯子?!”
李长风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写出来了——在他弥留之际。
信中,他给时彦道了歉。身世的真相和自己选择的权利,他都还给了时彦——我时日已尽。
李长风如是写。
他是书妖,初代药神亲手书写的典籍。自千草出生、开始学习时开始,他的寿命就像摊在太阳下的小水潭,肉眼可见的迅速缩小。
若是别人把《千草集·长风录》里的文字誊抄一遍,倒也不会有什么。
可千草是他的血脉,继承了他的妖力。这份妖力的继承不需要特殊的方法和仪式,只要她长大即可。
而他教给千草的,是千草的娘亲的本事。
诊病救人,研调药方——是医者,更是药师。如今,千草开始离家历练,成长就更为迅速。
近日,李长风已经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近。
他本想过了中秋就去官府一趟,找到时彦,将他脑子里的草叶拿出来,把一切告诉他。
可时彦却自己在中秋夜来了。
正好,省得他还要花力气跑一趟。只是没想到拿下草叶会耗费那么多妖力,一下子就把他最后的力量用尽了。
好在并是一点点虚弱下去,给了他留下这封信的时间。
时彦看着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石桌,手里的信纸被他攥得起了深深的褶皱痕迹。屋子中央,躺着一本书。
书很旧,时彦甚至不认识书面上的字。
但他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一阵秋风从窗户灌进来,掀起书页,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时彦叠好信纸,捡了锦囊塞进怀里。
他捧起书,在院子那边的桂树下垒了一座新坟。累得满头大汗,他却没有歇息的意思。
又去厨房炒了新的菜肴,飞奔到街上买酒。
忙完后,已是日落西山。时彦拍开封泥,把坛子里的酒全部倒在坟前:“师父。其实你拿不拿掉封印都一样。”
“我放心不下千草,我会去找她。师父,你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妖力。”时彦一边烧纸,一边说话。
他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掉,可整个人看起来却那么悲伤。
“你让我有机会见到师妹的时候,把草叶交给她。这种事,应该你自己来才是啊!你这个狡猾的老头子。”
时彦丢纸钱的手顿住,火苗熄灭,只余点点火星。
他咬紧牙关,只不停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狡猾的老头子。”仿佛这几个字才是他的眼泪,断都断不掉。
又有好几个人前来求医,看见时彦这副样子,和那个新坟,那些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叶子在时彦怀中的锦囊里静静躺着,却像是会呼吸。
消息在村子里传开,竟来了不少人。捐钱送物的都有,但时彦一个没收,他们就把东西放在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