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半,春暖花开。
明明才是常郁映离京的第四日,可楚维琳觉得,日子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
闲得她可以照涂氏说的,关起霁锦苑的门来带孩子,过自己的小日子。
霖哥儿依依呀呀挥着手儿,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楚维琳看着他,忍不住也弯了唇角。
做了母亲的人,心态真的会和从前全然不同,只要对着一个孩子,傻傻地就能坐上一下午了。
方妈妈见楚维琳心情极好,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上回老祖宗说,要见一见奴婢家的小子,奴婢明日带他过去,奶奶觉得如何?”
楚维琳是见过方妈妈的儿子的,小名叫顺德,长得虎头虎脑,憨憨的招人喜欢。顺德年纪虽小,可方妈妈教养得极好,又有这个年纪孩子的天真活泼,又不缺规矩礼仪。
上回老祖宗提起,楚维琳就猜她大约是要给溢哥儿选个伴儿,若是顺德这小子,楚维琳倒是放心的。
“明日带过来吧。”楚维琳笑着道。
方妈妈松了一口气,应下了。
翌日上午,松龄院里请了安,众人也就散去了。
楚维琳留了下来,与老祖宗道:“方妈妈把她家小子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哦?”老祖宗看向一边抱着霖哥儿的方妈妈,奇道,“那谁在外头管着孩子?”
方妈妈上前应了话:“奴婢让门上的妈妈给了他一把杌子,就坐在门口等着。”
老祖宗颔首。
没一会儿,顺德被带了进来,他瞪大着圆眼睛,稚气请了安。
段嬷嬷笑着与老祖宗道:“奴婢出去寻他。他还真就坐在了门口杌子上,奴婢刚刚教他要和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您看,他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老祖宗哈哈大笑,这么小的年纪,能听他娘的话自己坐在那儿不乱动,就已经是不错的了。老祖宗对顺德不禁有了些好印象。
顺德年纪小。讲话也实诚,老祖宗问什么,他便答什么。童言童语,逗得老祖宗开心。
方妈妈并不插嘴,也不暗示,但她的内心其实是很着急的。
哪个做母亲的不盼着孩子能走个阳关大道。方妈妈是个仆妇,可她依旧盼着顺德好。
被选作霖哥儿的奶娘之后。方妈妈家中的生活才有了些起色,她想多存些钱,将来能让顺德认字念书,即便还是做个下人。这认不认字可是天差地别的。
只是方妈妈也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会问起自家小子来,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格外珍惜,但也不敢在老祖宗问话时随意插嘴。要不然,万一叫老祖宗反感了,那真是无处后悔去。
好在,顺德很争气。
老祖宗赏了顺德一些点心,便让段嬷嬷领他出去了。
方妈妈觉得十拿九稳,可老祖宗没有发话,到底做不得准,方妈妈不由忐忑,刚出了松龄院大门,就小声问楚维琳道:“奶奶,老祖宗那儿……”
楚维琳笑了笑,刚要回话,前头一个婆子连滚带爬一般直冲过来。
那婆子似是没有瞧见她们,直接入了松龄院,径直往正屋去,甚至是挥手推开了守在门外的丫鬟。
楚维琳站在原地,那婆子的容貌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儿的,她实在想不起那人身份。
“急成这样,恐怕是大事体吧?”流玉小声道。
娉依锁着眉,突然茅塞顿开,惊呼道:“啊呀那不是高安平他老娘嘛!”
娉依这一声有点大,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拿双手捂住了嘴。
高安平的娘?
楚维琳对不上号,可她从娉依的眼中读到了意外和惊恐,能让娉依这般失态,这到底是怎么了。
娉依轻轻咬了咬下唇,见楚维琳还未会意,附耳过去道:“高地平一家子都是二姑奶奶的陪房。”
嗡的一声,楚维琳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了。
常郁映的陪房,三月十六日时跟着常郁映一块出发去了岭西的,高地平的娘只可能在去往岭西的路上,她怎么能出现在松龄院外头!
楚维琳深呼吸了一口气,与方妈妈道:“妈妈先带霖哥儿回去,我进去瞧瞧。”
方妈妈点了头,招呼顺德跟上她,先一步走了。
娉依拉了楚维琳一把:“奶奶,怕是不好的事情……”
楚维琳拍了拍娉依的手,她知道娉依不想她去触霉头,可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体,她便是回了霁锦苑,一样要被唤过来。
穿过天井,还未迈上台阶,就听得屋里头瓷器脆响,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楚维琳不敢硬闯,便站在门外候着,里头除了那一声动静之外,听不到对话声,也猜不出情况。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高妈妈灰头土脸地退出来,依旧没有留意到楚维琳,快步走了。
段妈妈亦挑了帘子出来,她惊讶地看了楚维琳一眼,又急急扭头往屋里看去,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奶奶先进去吧,奴婢正要遣人去各处传话。”
楚维琳颔首,只是她并不想两眼一抹黑地进去,便压着声儿问段嬷嬷道:“可是二姑出了什么事?”
段嬷嬷闭上了眼睛,愁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认命一般重重点了点头:“二姑奶奶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
楚维琳倒吸了一口凉气。
段嬷嬷还要吩咐底下人,独留楚维琳一人站在廊下,楚维琳匀了匀气,这才打了帘子进屋去。
老祖宗半躺在罗汉床上,面色凝重,楚维琳一眼看过去,在她面上丝毫寻不到之前与顺德说话时的愉悦,仿若那时的笑容都是楚维琳眼花了一般。
刹那间。仿若老了许多。
楚维琳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她想起了前世,那个雪后的冬日里,她一步步走进了松龄院,病床上的老祖宗已经是强弩之末,家族毁灭的打击让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楚维琳记得,那时的老祖宗。她的眼中有的是愤怒和不甘。而不是现在这样的灰心和沮丧。
仿佛是失去了一切的力量,她的心,一下子老了。
楚维琳抿了抿唇。福身请安。
老祖宗抬起眼睑睨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楚维琳心里猛一阵打鼓,老祖宗这个样子,段嬷嬷所谓的“不见了”。难道是……
逃婚!
背后一阵发凉,楚维琳耐着心思坐下。双手叠在膝盖上,静静等待着。
很快,楚伦歆与关氏来了,柳氏也带着女儿媳妇过来。涂氏前脚刚进门,后脚大赵氏一行也到了。
不仅仅是女眷们,在府中的男人们也被叫了过来。一时之间,小小的东稍间里有些坐不下了。
柳氏上前坐到了罗汉床边。替老祖宗扶了扶引枕,道:“老祖宗,这么急召我们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老祖宗只觉得浑身脱力,不愿意多说什么,只对着缩在一旁的高妈妈道:“你说。”
高妈妈回来后就站在了角落了,听见这一声差点跳了起来。
楚伦歆眼尖,认出了她的身份,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妈妈欲哭无泪,只能挪到了正中间,瞅了大赵氏一眼,噗通跪了下去,拿双手支撑在地上才能稳住身形,她颤着声,道:“二姑奶奶不见了!”
“哎呦!”徐氏痛喊出声,站在她边上的卢氏脚上一软竟然踩在了她的鞋子上,徐氏见众人都转头看她,赶紧垂下头,忍着痛不敢再叫了。
大赵氏猛得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抓住了高妈妈的手,喝道:“你说什么?说明白些!”
自从出了事情,高妈妈一直绷着精神,便是老祖宗跟前报信,她都是绷紧了的,可叫大赵氏一喝,她一下子就垮了下去,不管不顾地哭喊起来:“二姑奶奶不见了,她逃走了!离京的第四天一早,她就不见了!”
高妈妈喘着粗气,老泪纵横,哭着把事情一一道来。
因着婚期并不紧张,陈三太太也不想委屈了常郁映,并没有拼命赶路,而是依照着安排一路往岭西去,甚至为了不夜宿荒野,特地调整着速度。
第三天,为了能赶到安华镇过夜,路上便有些赶,当夜住进了安华镇的客栈里,常郁映说她累了,晚饭也是在房间里用的,她甚至还问了陈三太太,她实在是累得慌,明日能否晚一些启程,陈三太太便应了她。
隔天一早,陈三太太没有去唤常郁映,眼看着日头高了,才使人去敲门,却并没有人应门。
陈三太太不解,但想到一早上不仅仅没见到常郁映,连常郁映身边的丫鬟都没从房间里出来,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怕常郁映出事,陈三太太让人撞开了房间的门,只见三个丫鬟东歪西倒在桌子边,里头根本寻不到常郁映的人影!
陈三太太一口气没接上,直接晕了过去。
新娘子不见了,主事太太又晕倒了,一时之间乱作一团,好在陈家带来的两个婆子老练,一面让人伺候了陈三太太,一面让人四处去寻常郁映。
等陈三太太醒过来,审了三个丫鬟却审不出什么,其中宝笙先醒悟过来,急匆匆去开随身的箱笼。
那箱笼里装的都是常郁映这一路上的衣物和小玩意,东西是宝笙收拾的,她知道在最底下,常郁映收着大赵氏给她压箱底的银票。
箱笼一开,宝笙就知道不好,里头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她一样样往外丢,把箱笼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那一叠银票的踪影。
陈三太太一看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常两家亲上加亲,两回都是陈三太太来的京城,来之前,婆母就与她说过,常郁映叫她母亲养得有些骄纵,她虽然只在常府住了几日,但又不是个傻子,很多事情都看得明白,骄纵一词,已经是说得客气的了。
不过,亲事已经定下了,她还能挑剔什么?
常郁映毕竟是京城常府的长房贵女,闺阁里的姑娘是骄纵些,等到了婆家之后慢慢磨一磨性子,总能磨合得了的。
陈三太太这么一想,心里总算舒坦一些,尤其是出发后的这几天,常郁映很是配合,让她都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这配合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她不肯嫁去岭西,压箱底的钱也没了,这根本就是逃婚!
陈三太太气恼不已,留了人在安华镇附近继续寻找,她自个儿返京,要亲自与常家人说道说道。
高妈妈是被陈三太太先派回来报信的,不管到时候怎么一个说法,如今找人都是第一位的,常府里也要赶紧派出人手。
高妈妈一口气说话,瘫倒在地痛哭不止:“二姑奶奶是自个儿跑了,这要去哪里寻她啊!她这是铁了心的呀!”
大赵氏失魂落魄,被徐氏扶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怎么可能?郁映这些日子很乖,她不会这么做的。”
“她乖?她就是等着这一天!”徐氏咬牙切齿,若不是老祖宗在座,她都想砸了手边的茶盏。
楚维琳赞同涂氏说的,常郁映是早就想好了要逃婚的,要不然,她不会几次开口说什么嫁妆也比不上银子,逃婚路上,她能带走的只有银票。
常郁映不吵不闹,做出合作的样子,所以老祖宗和大赵氏才会以为她已经懂事了,放松了警惕,没有加派人手压着她去岭西。
可楚维琳有一样不懂,常郁映一个姑娘家,她能逃去哪里?她锦衣玉食了十几年,怎么能够孤身一人在外生活?
还是,常郁映根本没有想过这些,她以为只要有银票傍身,她就能够逃出生天了吧。
大赵氏双眼通红,没有半点和涂氏争辩的心情,不住喃喃道:“郁映会去哪里呢……”
常郁晓攥紧了手,几步在大赵氏身前蹲下,安慰道:“母亲,我和六弟这就出发去安华镇,先找到她再说。”
柳氏亦点头,道:“我让郁明与你们一道去,人多些,总是好的。”
老祖宗握住了柳氏的手,示意她扶自己起身,道:“你们兄弟几个,带上人手赶紧去,恒翰他们有公务在身,是走不开的,家里也要有人守着,恒逸就留在家中。至于三外甥媳妇,”老祖宗看向大赵氏,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对着涂氏道,“你去迎她,总归是我们理亏了。”
好事情没有,坏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涂氏一肚子气无处宣泄,可也只能咬牙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