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舜有些惊讶,凝眉看了看雪衣,“玄王……没有告诉你?”
雪衣浅浅一笑,“他想告诉我的,只是那时候情况特殊,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我便把这事压下了。”
夜舜便点头轻轻一叹,“你这丫头……看你对人处事倒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善茬儿,怎的就对玄王如此之好?朕可不觉得玄王是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当初为了避免他的身份被人发现,一直都是以冷酷淡漠的一面示人,你们初相识那会儿,若说他是个冷漠无情、阴鸷残冷之人,你也不会否定吧?”
“呵呵……”雪衣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不可否认,今生初见之时,夜青玄确实是如夜舜所说的那般,并非善茬儿,然而,为何即便如此,她依旧要对他那么好,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管他对世人如何,至少前一世她濒死之际,那个被夜明澜利用、不顾一切、深入敌境也要找到她的人,就是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更是因为他腰间的那个药囊。当年她去给他治伤,他伤好之后就不愿放她走,甚至借口头痛无法入眠,想要多留她几日,情急之下,她便缝了一只小巧的药囊,精心配了些药放在里面,以缓解他的头痛和失眠之症。
那时,她万万没有料到,这只她随手缝来的药囊他会真的终日带在身上,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只药囊会成为她辨别他身份的信物。
莫凉城外,两军交界,冰雪地里,他不顾自己的生死,执意来寻她、救她,今世再见,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容纳?
“父皇……”思及往事,不知为何便湿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哽,“您相信前世今生的恩怨因果吗?”
苍凉的嗓音让夜舜的脚步骤然一顿,停下来侧身看她,见她眼眶泛红,不知何故,皱眉想了想,“你是想告诉朕,你和玄王前世相识,他曾有恩于你,今世再见,你来报他恩情?”
说完,似乎自己也觉有些滑稽,哈哈而笑,“朕不相信那些前辈子的恩情这辈子偿还的戏码,不过……”
他停了停,看着雪衣,一脸认真,“朕相信你,朕相信,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理由,那不是那种会胡乱妄为之人。”
雪衣不由轻笑一声,垂首道:“父皇太抬举雪衣了。”
夜舜跟着笑了笑,而后又叹了一声,道:“既然你和玄王心有灵犀,那朕不跟着掺和了,有些事情你们还是自己说明白吧。”
说罢,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深沉、凝重、悲痛。
“雪衣……”他迟疑着开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朕命不久矣,事已至此,有些事朕还是希望能亲口跟你说清楚。”
雪衣被他这沉重的语气和嗓音吓得一愣,怔在原地,凝眉看着他,“父皇,您……有什么话要和儿臣说?是关于那份诏书,还是……”
“是关于你……”顿了顿又道:“和你娘亲,容霜。”
雪衣心下一凛,瞪了瞪眼,“父皇认识娘亲?”
夜舜笑得凄凉,转身朝着床榻走去,“认识,朕和你娘亲认识那天,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雨,那时候朕还不是皇上,只是一个皇子,奉命前往北郡容家为容老贺寿,适逢天降大雨,送礼的队伍被阻在城外的一处破庙里,是容秋杭和你娘亲容霜前来接应,那时容霜一袭男装,一人单骑,英姿煞爽,却因急忙赶来、又下着大雨的缘故而无人察觉,就连朕一开始就没有发现。
后来,我们有些马匹因为长途跋涉,走不动路了,便两人同乘一骑,朕瞧着你娘亲身形瘦小,若两人一骑也不是问题,便擅自做主,没有得到允许便翻身上马,直到朕将她揽住,闻到她身上的独有的香味儿,又看到她耳垂上的耳洞,朕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
那一路上,朕都不敢太靠近她,一直就这么僵直着身体,等到容府,朕这腰已经僵住动不了了,为此在容府休息了好几日。彼时朕已经娶了正妃,也就说朕的皇后,所以,虽然朕有心向你外公提亲,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说娶她为侧妃。
回京之后,皇位之争越演越烈,朕便想着若是能为帝,他日便是不能封她为后,也可予她贵妃,保她一世安稳,所以朕送她贴身玉佩为信物,便转身投入皇位之争,可是朕没想到那一场皇位之争竟是如此惨烈,朕几番出生入死,有两次甚至被传已经战死沙场,可是朕终究还是又回来了。
然,等到朕大权在握、皇位唾手可得之时,却被告知容家和司家联姻,你娘亲、容家唯一的女儿,已经嫁入了司家。司家……呵!若是任何一家,朕都可以不顾群臣阻拦,肆意灭了他,可唯独司家不行,司家是朕的恩人,朕的母亲便是出自司家,朕的姨母亦是出自司家,又让朕如何能对司家下手!”
说到这里,他情绪有些激动,俯身一阵剧咳,雪衣不由心忧,想要上前为他做些什么,然想到他方才所说的话,她突然又停住了,想了想,倒了杯茶递给他,而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喝了两口水,夜舜的气稍稍顺了些,他靠着床榻的软垫喘了几口气,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朕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便想着罢了,怪只怪我们命中无缘,天意如此。朕不知为何,容霜和司文苍的感情一直都不好,每次见到他们,都是冷淡疏离的,容霜嫁入司府之后,便也很少再笑过。
后来姨母南下了,朕皇位稳固之后,便常去看她老人家,万万没料到朕会在那里遇上容霜。那时候左云刚刚生下司颜佩,正是得宠之时,仲卿被容家接回北郡过些时日,容霜便离开司府,前去看望姨母,与朕不期而遇。起初,她一直躲着朕,不愿搭理朕,朕不知何故,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和误会,便寻了个机会追问她……”
他的声音突然一哽,停了一下,雪衣抬眼向他看去,只见他两眼微微泛红,嘴角却挑起一抹柔和笑意,“朕没想到,原来这些年一直都是朕误会了她,朕原本以为是她不愿等朕,却到那时候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朕已经死在了外面,适逢司家提亲,她才会心灰意冷嫁入司家……”
雪衣心底咯噔一跳,隽眉紧紧拧成一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所以,娘亲心里藏着那个人……是您?那,我的生父……”
夜舜紧紧闭眼,叹息道:“当初得知真相,误会解开,朕十分懊恼,也很后悔,当初朕要这皇位不就是为了一个人?而今却也是因为这个皇位,而失去了这个人,朕不甘心,实在不甘心!所以朕决定不要这皇位,带上容霜离开所有人,远离这世俗纷扰,寻个安宁僻静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朕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有她在就行。”
说着,他用力摇头,苦苦作笑,却是比哭得还要难看,“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临行前一晚,朕接到京中急报,楼夙联合了东西两部的异族来犯,除了南疆之外,夜朝三面受敌,朕为一国之君,应该即刻回朝,坐镇安排指挥作战。
朕终究没办法弃整个夜朝和全朝百姓于不顾,弃夜氏先祖打下的江山基业于不顾,朕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做出这种自私自利的事,可是朕也没有办法再次放走容霜,朕……朕真的很难抉择。
就在第二天一早,朕还拿不定主意之时,容霜替朕拿了主意,姨母告诉朕,容霜已经连夜启程回京,临行前她留了个一封信给朕,道是要朕好好守住这夜朝江山,莫要再让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和伤害……
朕别无选择,即刻赶回京中,领兵对抗楼夙和各族,等一切都平定之后,朕刚回到京中,听得到司家大夫人身怀六甲、不久就会生产的消息,那时候,朕是真的就此绝望了……”
雪衣却忍不住紧紧皱眉,神色有些惊慌,惶然地看着夜舜,浑身轻轻颤抖,她摇摇头,轻声道:“司文苍并不是我父亲,你……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谁是我的生父,是吗?”
说着,她轻轻抓住夜舜的衣袖,“娘亲什么都不说,外公也是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外公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夜舜轻咳一声,弯腰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副耳坠,一副以精小的夜明珠打磨而成的耳坠,亦是当初容霜给雪衣留下的那一只,只是此时,一只变成了一副。
“这……”雪衣瞪了瞪眼,“这是娘亲的耳坠,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娘亲戴过……”
夜舜痴痴地看着那副耳坠,一脸悲伤,喃喃道:“这是那年在南郡,朕送给容霜的。知道这样东西的人并不多,除了姨母和你外公容老,便只有朕和你娘亲知道。”
顿了顿,他抬眼看着雪衣,一脸欣喜和柔和,“雪衣,朕……”
雪衣沉沉吸气,话说到这份上,她已然猜得七七八八,只见她缓缓送开夜舜的衣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低声道:“这枚玉佩便是当初你在北郡容府送给娘亲的那一枚,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