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刺是缺少维生素的征兆,硬要拽掉的话很容易扯破皮。郑予安说话的功夫,月丫的指尖已经被抠得血淋淋。看的人吓了一跳,可被看的人却像是没有痛觉似的,依旧拿指甲拽着倒刺。
郑予安叹了口气,伸手按住她的动作:“月丫,你等下。”
他起身去护士站借了一只指甲钳,重新坐回床边。这是他头一回在别人的指头上用指甲钳,笨拙得似乎连怎么拿指甲钳都忘了。他下意识地想把指甲钳扔给月丫,可是看看那张瘦得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又忍不住作罢: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剪指甲似乎不大合适。
和倒刺奋战了接近一个小时,总算把所有倒刺全都打理平整。大冬天里郑予安流了一脑门子汗,这工作比拆炸弹还艰难。他撕了几片创口贴替月丫裹上,没忍住叮嘱:“以后长倒刺记得拿指甲钳剪掉,别用手撕,听见了么?”
“嗯。”月丫点了点头,仍然不敢看他:“谢谢叔叔。”
“……”郑予安明明才二十出头,“叔叔”两个字一出,他立刻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中年危机的老头子。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抽了抽,无奈地说道:“叫我予安吧。”
“嗯,予安叔叔。”
“……”郑予安放弃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讨论自己的称呼问题,转而聊起了对她以后的安排:“……我已经给x市福利院的院长打过电话了,她那里有许多和你情况类似的小孩子,你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也可以交很多朋友。”
“……”
月丫没有说话,仍旧低头绞着手指头。郑予安望着她的后脑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继续解释道:“x市福利院是国内经营得最好的福利院,和许多重点学校都有合作,以后上学甚至工作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眼前的小人仍然没有反应,脑袋几乎低到胸口,像只无助的鹌鹑。郑予安搞不清这个年纪的小孩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也没心情和她玩猜猜看,直截了当地抬起她的下巴问道:“月丫,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我会尽量帮你安排。”
眼前的小女孩虽然脸被抬起来了,视线却依然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青色的眼圈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阴影。郑予安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家伙继承了大哥所有好的基因,长大了绝对是个标致的美女。
可是她仍然不说话。
郑予安不耐烦哄她,硬着语气训斥道:“你不说话,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有什么不满意,要自己去争取,明不明白?”
“……”月丫依然不说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有水光在眼眶里滚动。
郑予安收了声,眼睛死死盯着月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柔软了语气道:“月丫,乖……”
他忍住心底的不适应,抬手在小孩背上拍了拍:“我是你叔叔,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我说,不碍事。”
“……”月丫搅着手指,低声讷讷道:“予安叔叔……我想回家……”
“……”这个要求把郑予安难住了,大哥去世,除了自己,月丫已经没有了别的亲人。就算月丫愿意,他也没办法把她扔回陈家村那个破地方,这样的事他还是做不出来。
“月丫,”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哥——你爸爸已经去……天堂了,你在陈家村没有别的亲人,村长把你交给我,我自然是会替你安排妥当的。福利院的院长很温柔,那里的孩子都叫她张妈妈,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小人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又重新低下了头:“都听予安叔叔的。”
虽然听到月丫松口,但是郑予安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轻松。小人刚才那一眼,似乎把他给看穿,反倒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粥。”
也没等月丫回答,郑予安像做贼似的逃出了病房。
已经是晚上六七点了,好巧不巧错过了医院食堂的饭点。郑予安只好在医院外的小饭馆里买了两份白粥外加两份煎饺,他出来的时候忘了带围巾,风一吹,整个后背都凉了。
他缩着脖子小跑着冲回病房,把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月丫,过来吃饭。”
月丫立刻温驯地朝他在的方向挪过来,只是她始终僵着一只胳膊,像只断腿的螃蟹似的。郑予安见她姿势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突然反应过来她的手上还插着针:“行了,你别动。”
他从塑料袋里端出一碗热粥拿床头的报纸垫了放在月丫面前:“自己能吃吗?”
月丫笨拙地拿左手捏着勺舀了两口粥,抬脸朝他笑了笑,道:“能吃。”
“……”郑予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从她手里接过勺子:“把手放好,张嘴。”
郑予安从碗里舀了一勺粥喂到月丫的唇边,月丫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郑予安皱着眉问道:“不是饿了么?”
月丫看了看他,低头乖乖地衔住勺子,大口地吞下勺子里的热粥,原本惨白的嘴唇顿时变得殷红。郑予安这才想起那粥是刚从锅里舀出来的,自己端碗的时候都嫌烫,更何况一口吞下了。
“……”郑予安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粥烫为什么不说?不是和你说了么,有什么事就说出来,闷在心里没人会猜到。”
月丫的头又低了回去:“粥不烫。”
“……”郑予安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没有再说话:再忍两天,到了x市就把她送进福利院。
照顾小孩对郑予安来说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从吃饭到洗漱睡觉样样都是难题。他去外面的超市买了儿童牙刷,却发现月丫似乎连牙刷都没见过,他只能耐心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上下左右地刷牙。
好不容易折腾到睡觉,小丫头却又发起了高烧,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胡话:“爸爸……门口有个人……在看着我……我害怕……”
这里是医院,出生的死掉的不计其数,被月丫这么一说,郑予安感觉自己后背都有些发凉了。可是看着那张红成番茄的小脸,他也不大好和她发脾气。
他叹了口气,趿着鞋子从陪床换到月丫的床上,伸手把小家伙搂进怀里:“没事,叔叔以前是军人,谁来都能一拳打倒,不用怕。”
月丫烧得有些认不清人,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无意识地望着郑予安,小手却是紧紧地抓住郑予安的衣襟。郑予安头一次被人这样全心依赖,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又是吃药喂水又是擦汗换衣服,折腾了许久总算让月丫的温度降了下去,郑予安也顾不上回自己的床,就这样搂着月丫将就了一晚上。
早上医生来上班,又替月丫检查了一遍:“温度下去了,我给她开点退烧药备着……这么赶,孩子实在遭罪……”
郑予安不想听她念叨,起身道了谢,赶紧去缴费拿药。
月丫身上的旧棉袄实在碍眼,郑予安趁着出院前在附近的童装店里买了几套衣服,拜托护士给她换上。匆忙买来的衣服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怎么也好过那身不合身的红棉袄,换过衣服的月丫总算有了小女孩该有的模样。
郑予安弯腰把她捞进臂弯,另一只手提着月丫的行李走出了医院。
郑予安不知道从哪弄回来个野丫头的消息传遍了郑家,有人震怒,有人吃惊,还有的人抱着胳膊准备看一场好戏。
月儿局促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楼上书房里的两个人正在决定着她的未来。
郑宏国一脸不赞同地望着郑予安,道:“陈家的人你弄回郑家做什么?你那几年受的罪还没受够是么?”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咒道:“这些人就该被抓起来枪毙,你现在把他的孙女弄回家里养着,那些人不是更觉得有机可趁么?你少助长点歪风邪气!”
“……”郑予安本来不想和他谈起这些事情,可是被他这样一骂,那些话顿时藏不住:“买人的该死,那为了私利把亲姐姐的儿子弄去卖的人是不是更该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宏国浓密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雪媛对你还不好么?她对当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总是认为是自己没有看好你,她已经这样自责了,你还要拿这样的话去伤她的心?世上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么?”
“真的耿耿于怀还是演戏?”郑予安斜着眼睛扫了郑宏国一眼:“那时候我小不懂事,可我现在不小了,别再拿那些话来敷衍我。”
郑宏国被他气得抚着胸口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牛眼呼哧喘气。
郑予安把手插回裤袋,转身准备出门:“这孩子要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你别插手。”
“真是反了天了!”郑宏国把桌子捶得山响:“你翅膀硬了是吧?”
郑予安懒得和他多说,伸手拉开了门,却正好和张阿姨撞了个满怀:“啊呀,小安,你快下去看看吧,小赫要把小月赶出去,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郑予安皱了皱眉,抬脚朝楼下走去,身后郑宏国担心郑予赫也跟了上来。
郑予安知道他是怕自己脾气上来揍郑予赫一顿,却也懒得拆穿他的心思,只管朝前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月丫跌跌撞撞地扑倒在茶几上,噼里啪啦带倒了一片摆设,半天没有动弹。
小混蛋郑予赫丝毫不当回事,依旧狠狠地踹着她:“你还想告状?我现在就踢死你这个臭叫花子!”
郑予安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郑宏国,意思十分明显:这就是你护出来的好儿子?现在在家打人,以后你就得牢里捞人了。
郑宏国被他看得老脸通红,气得立刻吼住郑予赫:“小赫,你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