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年龄推算,顾晨城的外婆至少有六十岁了,可是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失了效。她的头发依然漆黑,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挽成髻,身上穿着优雅的薄线衫和长裙,走近了才发现她的脸上连大的皱纹都没有,只有浅浅的笑痕证明着她的年纪。
她笑眯眯地伸手抱了抱顾晨城,道:“臭小子,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她的眼神温温柔柔地落在我的身上,唇边还带着慈祥的笑意:“小城,快点介绍一下,这位是不是我的外孙媳妇啊?”
顾晨城耳尖有些红,大声辩解道:“外婆,你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这是我朋友,郑新月。”他说完之后又对我说道:“郑新月,这是我外婆,你随我一起叫外婆就行了。”
我赶紧向外婆行礼,乖乖叫道:“外婆好!”
“哈哈哈……好好好。”外婆笑得十分开心,她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小月是吧?我保证不问了。”
她朝我们招了招手道:“昨天突然打电话说要回来,搞得我着急忙慌地买了许多菜。好久没给你做饭了,也不知道你还吃不吃得惯c城的口味。”她又望向我,道:“小城这孩子,都不提前和我说还有客人。小月,你能吃辣吗?要不我再重新给你炒两道菜?”
顾晨城说得没错儿孙回家时老人最开心的时候,我赶忙笑着拦住她:“没事的,外婆,我最爱吃辣了。”
外婆看了看我,确定我不是客气之后,才笑道:“那就好,我们吃饭吧。”
外婆一面招呼着我们把锅里温着的菜盛出来,一面聊着家常:“小熙怀孕了,你舅舅舅妈不放心,都跟到省城去照顾她了。我给他们打了电话,明天赶回来。”
顾晨城心情很好,唇边的笑意基本没散过:“熙姐不是去年才结婚吗?这么快怀孕了?”
“小熙的公公婆婆年纪大了,想早点抱孙子,一直催着呢。”外婆笑眯眯地望着顾晨城,道:“你放心,我不催你,你们呀自己商量着办。”
“外婆!你怎么又把话绕回去了呢?”顾晨城的皮肤迅速变红,他飞快地望了我一眼,才道:“我们还没订婚呢……”
“哦?你们准备订婚了?”外婆迅速抓住重点,精亮有神的眼睛在我和顾晨城之间来回看了看:“小月啊,小城性子毛躁,老是犯错。他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别憋着,打他一顿就好了。”
果然是亲生的外婆,对顾晨城的臭毛病了如指掌。我笑着应道:“嗯,我知道了。”
“外婆!”顾晨城做出愁苦的模样道:“你能不揭我短么?”
“哈哈哈……”外婆笑得更加欢畅了:“好,不揭短,吃饭吃饭。”
顾晨城和外婆许久才能见上一面,所以他收起了自己的臭脾气,化身彩衣娱亲的小孙子,装傻充愣都是为了让外婆开心。而外婆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连他的这点小心思都看不出来呢?所以外婆也甘愿配合着顾晨城,尽情地开怀大笑着。
这样温馨的场景对我而言则是无法实现的美梦,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的外婆则是从小就不曾见过,我对我妈妈在陈家村之外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长这么大,不是没想过去把妈妈找回来。只是,她的模样、名字、籍贯等等资料,我一个也说不出来。唯一谨记的是她怕我跟着她跑,把我捆在凳子上之后头也不回就离开的背影,凭我的力量要想找到她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更何况,她成功逃离陈家村之后的几年里,她也没有回来找过我。我深深地害怕着,她并不想承认我这个女儿。我是她被拐、被迫委身他人的证据,也许她看到我就会想起那段不开心的回忆,所以她才把我抛弃在陈家村的。
对我而言,与其说“妈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她是一个符号、一个称谓……
“郑新月,”顾晨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又在发呆。快点吃饭吧。你不是找灵感吗?外婆的箱子里藏了不少好东西,等你吃完饭,我们就去看外婆的藏品!”
妈妈是我心里最深的一道伤口,我不想让顾晨城担心,所以立刻配合地笑道:“嗯,好的呀。”
那个女人,并不想要我,所以我也不要她了。
我拍了拍脸颊,提醒自己振作:纽约还有一家工作室等着我带他们走上大赛的领奖台呢!
吃完饭之后,我和顾晨城一起收拾了桌子,然后帮着外婆把房间里一只只樟木箱子统统搬到客厅里来。
那些樟木箱子上原本刷着明亮的清漆,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了暗暗的旧色,但依然油亮。外婆用抹布细细地擦净箱子上的灰,这才慢慢地打开箱子:“小月,这里面都是过去的衣服,有许多还是我的妈妈留给我的,你看看有没有对你有帮助的,都可以拿走的。”
箱子里的衣服全都仔细地用塑料袋一件一件地分开包裹着,明显看得出都是外婆十分珍惜的,现在她却这样慷慨地任我挑选。我不敢夺人所爱,赶忙道:“没事的,外婆。这些都是您的宝贝,我不用拿走,我有相机,喜欢的我多拍两张就够了。”
“没事的。”外婆小心翼翼地拆开其中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捧出一件水蓝色的半衫展开摊在沙发上,道:“这些衣服太旧了,要不是意义深刻,早就被扔进火堆烧了。我即便留着也只能藏在柜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你拿去做设计,就是让它们重获新生,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心疼的。”
沙发上平摊着的半衫的布料上有一排排细细的小孔,是典型的杭绸,这样隔排留孔让布料又轻便又透气,小孔变成花纹既漂亮又不会显得暴露。这些都是古人留下来的智慧,触摸着布料仿佛在和老祖宗们隔着时空交流,让我心生许多感慨。
外婆轻轻抚平半衫上的皱褶,怀念道:“这原本是我妈妈的旗袍,她去世的时候本该烧给她的。可是,我妈妈年轻的时候经常穿这件衣服,看到它就想起我妈妈,实在没舍得烧,就给留了下来。”
我静静地听着,视线落在了这件半衫上,丝绸本该有蚕丝的光泽度,然而眼前这件半衫却已经暗淡了,领口袖口的磨损显示着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外婆继续道:“旗袍大腿的地方已经破了,我没办法只好改成一件半衫,往前十年我都还穿着呢。最近几年身体胖了些,这才把它收起来的。”
这大约就是服装设计的魅力吧?衣服的作用不仅仅是简单的蔽体,更是一件承载回忆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艺术品。
木箱打开的同时,也打开了外婆记忆的大门,她越说越开心,甚至还说动我去卧室换上这些旧衣穿给她看看。这些女人的乐趣顾晨城欣赏不来,才穿两件的时候他眼里还有惊艳,再换的时候他就开始打呵欠了。
外婆把他的困倦全都看在眼里,伸手推了推他:“今天开了一天的车吧?你早点洗澡睡觉吧,我和小月看衣服就行了。”
这话我之前就劝过顾晨城了,只是他这个傻瓜不肯听我的,这会儿被我和外婆轮流劝了半天,才终于挪回卧室洗澡睡觉。
等到顾晨城的房间安静下来,外婆才重新开启话题:“这件旗袍是我妈妈结婚时穿的,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全都是绣娘用针绣的,好几个月的工程哪。”
即便往前推八十年,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绣娘绣出来的嫁衣,我似乎知道外婆的从容优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我羡慕地望着她,希望我在她这样的年纪时能有和她一样的优雅。
外婆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像是已经看穿我的想法似的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女人的优雅来自内在的坚定,而不是外在的物质。外婆这辈子可没少吃苦头,有好几次我差点就想上吊死了,好在最后都坚持下来了。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只会更好,明白吗?”
我以为我表现得很坚强,原来只是我以为。
我的眼圈又开始湿润,似乎下一秒眼泪就要奔出我的眼眶。
“外婆……”我忍不住扑进外婆的怀里。她的怀里香香的,很温暖,原来“外婆”是这样子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温暖。
外婆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低声哄道:“好孩子,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忍了好久的情绪,最终还是在外婆面前决堤:“外婆,为什么幸福会那么难呢?”
“这要看你对幸福的定义了。”外婆慢慢说道:“小城的外公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我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命运喜欢锻炼人的内心,只要你不灰心,日子总会好的。”
“可是……”我想说我忘不了郑予安,临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老人家并不知道这些纷纷扰扰,一心把我当外孙媳妇看,我怎么忍心让她难过呢?
“没什么好可是的,错过的人就让他错过吧。”外婆替我擦掉了眼泪,道:“小城是个好孩子,你可以试着接受他。”
“外婆……”我心头巨震,难道外婆已经看出来我和顾晨城是政治婚姻了吗?我有些窘迫地想要挽回:“不是的,我和晨城他……”
“傻孩子,”外婆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外婆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们两个有事没事我还看不出来吗?听外婆的话,试着接受小城吧,他是真心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