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雨与同情

浙沥浙沥,下着小雨。

雨丝钻入衣拎上的脖子里,怪痒痒的。

雨丝彷如情愁。

人生的哀愁好比无常的雨,晴时多云,浓淡无定。

唐晚词在郗大将军的花园子里。

她在等候雷卷走出房间来,向她走过来。

明天就要分手了,今晚不诉衷情,他日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月自东升,月在中天,月渐西沉,雷卷仍是没有走出房来。

唐晚词听不到她久已盼待那一声门开的衣呀响。

那死东西,难道他忘了明天就是别离

一场生死不知的别离。

难道他太累了,睡着了

唐晚词却分外明白:在别人而言,也许还会发生,但决不会发生在雷卷的身上。

这个看来病恹恹的人,骨削肉少,但每一分每一寸都似是铜打的铁铸的,不怕风吹雨打煎熬磨炼的。

糟的是连他的心看来也是铁造的

不来,良夜是不能留的,为何不来

不说一声告别

这样就走

唐晚词霍然回首,花圃仍寂寂,厢房紧掩。

这算什么

说不定他以为这就是潇洒

唐晚词猛撷下了一朵已睡熟了的龙吐珠。

不行

她飞燕穿柳,飘上石阶,穿过曲廊,掠到雷卷和戚少商的门前,正要敲门,忽听里面的人道:“你总得跟她说上一说呀。”声音很带点恼意,正是戚少商在说话。

隔了一会,却不曾听见回应。

戚少商又道:“瞎子都看出二娘对你的感情。我们这次逃难,初入碎云渊的时候,二娘就一直往你身上盯着看。”

只听另一个冷深深的声音道:“往我看那是因为我整个病瘟神的模样罢。”说着,干笑一声,正是雷卷的语气。

戚少商似并不认为有何可笑之处,语音更是逼人:“这句话是你心里要说的么你们经过患难,有什么事不能再在一起的你们明天就要分头办事了,你也很应该去跟她说上一说呀”

雷卷忽道:“你明天真的要赶去青天寨”

“易水南,拒马沟,青天寨,那自是要去的。”戚少商道,“只不过,不是明天。”

雷卷道:“你要等到无情双手复原”

戚少商道:“至少也要护送他一两天。”

雷卷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戚少商道:“青天寨势威虽大不如前,殷乘风怀优丧志,但以拒马沟的实力,天险地绝,只要稳守慎防,文张、黄金鳞、顾惜朝十天半月间,还未必能拔之得下。无情身负重任,而又伤重未愈,就花上一两天工夫护他,也理所当然。”

雷卷道:“看来无情坚持不要我们护送,其意甚决,我们一路上暗中保护就是了,不必道明。”

戚少商道:“是。”说到这里,略为一顿,又道,“不过,二娘那儿,你还是应该跟她叙别的。”

雷卷语言中显示极大的不耐烦:“我自省得。这事与你无关,你也别费心了。”

戚少商道:“这事当然跟我不相干。你兜了个大圈子,目的也在于不想谈此事,我是知道的,不过,你总不能辜负了二娘对你的一番情意。”

雷卷冷笑道:“那么,当年你又辜负了大娘对你的深情厚意”这句话方才出口,雷卷也自觉用语大重了一些。

戚少商默然半晌,涩声道:“是。我负了她,我误了她,我害了她。”

雷卷心中觉得愧疚,反过来安慰他:“也不是这么说的,万事都有因缘在,强求无用,当日你俩各是一方之主,却不能结为鸳盟,这一场动乱,反而把她跟你撮在一起,这也不是姻缘有定吗”

戚少商道:“这只是累了她,还不知道要累她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和大娘的情形不同。以前,我自命风流、拈花惹草,大娘是一个专情女子,她忍不了我的作风,才天涯远去,自创局面;卷哥,我知道你是一个不易动情的人,但凡不易动真情的汉子,一旦注入深情,怎可轻易自拔你跟二娘,正好天生一对,你又何苦强作情薄,何必矫情”

雷卷恼道:“我矫情你这是”忽又深深的叹息一声,“我不是矫情,而是我这个残薄的身子,是有情不得的。”

戚少商似吃了一惊。在窗外偷听的唐晚词乍听也吃了一惊。她从第一眼见到雷卷起,便知道他的身子单薄,但决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心里也急欲细聆下去。

“我身上受过十七八种伤,而且,我自己知道,我肝脏间有一处恶瘤,那是内力化解不了的,一旦发作,断无幸理。”雷卷望着窗外下着的小雨,怔怔的说。其实,要不是风声雨声,凭雷卷与戚少商的警觉,断无不知唐晚词已在门外之理。”这数年来,我愈发制不住恶瘤的发作,看来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怎忍再惹情障,害了二娘呢”

雷卷说话,不住的咳嗽起来。

他的人在厚厚的毛裘里,但抖得就像一个在寒冬里未披衣的人。

戚少商颤声道:“卷哥,你,你此话当真”

雷卷竭力忍住咳嗽,惨笑道:“我骗你作甚,俟险难过后,我再见着她时,也只跟她说:你这厚颜跟我做什么我不喜欢你”

戚少商还待说话,蓦地砰然一声,门被打了开来,一个绝色女子,目光泛泪,银牙咬住红唇,一上来,劈手就掴了雷卷一记耳光。唐晚词出现得太突然,雷卷也忘了闪避。

也许他也不想闪躲。

唐晚词一跺脚,双目噙泪,吐字如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雷卷抚摸热辣辣的脸颊,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晚词竟走上前来,揽住了他,一头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打我,赶我,骂我,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今晚,我偏要依着你,看你能把我怎样”

雷卷想劝开唐晚词,手触处只觉温香玉软,唐晚词梨花带泪,更添娇艳,一时心都疼了,脑也乱了,整合不出一句话来。

唐晚词忽又笑了起来,嗔喜之间,泪犹未干,笑靥娇美已极,雷卷一时看得呆住了。

戚少商笑着摸摸鼻子:“我出去一下,明天我们依照约定行事。”也不得雷卷的反应,一纵身就跃出房去。

唐晚词用手抚摩雷卷的脸庞,眸子透露出万种痴迷,红唇微翕:“明天,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吗”

雷卷的心,也热了起来,怜惜的注视她,“你明天非去不可吗”

唐晚词整个人都温柔可可,作不似平时的英气凛凛。她眼神掠过一阵黯然,但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雷卷捧起她的脸靥,问:“是什么任务”

唐晚词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简直要把他浸沉在其中。“谁也不能告诉。”她摇头,“我会在路上想你,”她摸摸自己的胸脯,又把玉掌按在雷卷瘦削的胸前,“你在路上,不要出事,你在我心里,无论你在哪里,我呢在不在你心里”她微扬首问。

“你也不要出事。”雷卷被一股潜伏已久突然奔泻的深情感动得全身都似燃烧起来一般,“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惦着你。”

唐晚词笑了,白了他一眼,她那略带沙戛但韵味深回的语音道:“刚才,你又说出那样子的话来”

雷卷忽叹息般唤了一声:“二娘。”

唐晚词扬首,翩翩的瞅着他,用鼻音应了一声:“晤”

雷卷用手撂了撂她额前的发丝,看着她,忍不住为那一双明静的眸子而叹息,叹了一声,意犹未尽,又叹一声,终于问出了他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雷卷决定要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同情我可怜我”

唐晚词望了他一眼,深情转为冷锐。她离开了他的怀抱,也撂了撂发丝,说:“你的毛裘真暖。”

“你瞧,我这句话,无疑是说,我在你身上得到温暖,受到你的照拂,可是,世界上偏偏有些人,把自己当作是冷的,这样就要暖也暖不起来了。”

唐晚词一面说着,一面俯脸在看一盏八角小灯的灯蕊,她用手烘焙着,眼睫毛在灯光下长长的眨着,“我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而且,曾在青楼里混过,自然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在楼子里,有钱有面的爷们自然教姐儿巴不得出尽混身解数,但也有的没银两,却是俊俏哥儿、文人雅士、还有懂得使姐妹服服贴贴的汉子,一样是受欢迎的人物。”

“其中还有一类人,那是或四肢残废、或天生畸型的苦命人,他们有的是瞎子,有的是侏儒,有的遭意外断了手脚,有的病得奄奄一息,我们在行有余力,莫不顾恤。你别以为我们青楼女子,就狠心冷漠,我们大多数也是薄命女子,不得已才坠落风尘里,所以,不少人仍秉着善心,对那些残障的可怜人,布施捐献,不落人后。”唐晚词瞧着自己略为粗糙的手指,夹着一朵龙吐珠,在灯下细瞧着。

雷卷也细聆着。

“这般说来我们姐儿们都安着好心眼是不是其实那也不尽然。我们好比穷人遇着乞丐,因而提省自己虽比上不足,但仍比下有余。”唐晚词的薄唇在灯下艳得像滴蜡的红烛,“我眼看有几个姐妹,她们不但布米捐帛,甚至以千种温柔、多方呵护一些落难书生,还有特别体恤照顾几个天生残废丑陋的可怜人。我初以为她们全是善心诚意,不禁由衷佩服。但旋又发现,这些可怜人全生了依赖,依附在她们的身上,连奋斗的志气也没有了,只伸手待人施舍,以为自己尽得女人青睐,天生有贵人相助,便洋洋自得,不图上进,这样下去,这些虽有缺憾但仍有作为的人,反给这些仁慈施予害了。”

“伪善谁不会作三数句温柔话儿,几日夜温柔照拂、谁不会做只是把有志气的人,全变成了女人手上的粉团儿,这男人卖弄他的自怜、自伤,有时又弄得过份自负、自信,反而满足了姐儿们作活菩萨、能助人的意图。”唐晚词脸上有一种接近讥刺的笑容,眼角鱼尾纹里漾出了一种熟读人世的沧桑,“做好事谁不会听说过吗北京城里有人乐善好施,见残废伤眇者就捐赠布施,于是便出了一个拐人贩子和组织,专把小孩抓了去,挖目斩手,有时只砍剩一只左膀子,放他们在大街求乞,幕后操纵人便全倒人自己私囊里,这桩案子,后来终为人所侦破,想你也有所闻,这样说来,自以为行善的人,反而是在作恶了。”

“其实要捐点小钱,偶尔照料一下弱小,又有何难同时可以自觉份外的高贵,对女人而言,都有一种母亲待儿女般的得意,可叹的是,那些被照顾的残陋者,不知是伪善,莫不以为这便是真情,以为世间真有此不变之情,死心塌地,到头来这些姐儿们都只管逗引、不动真情的,免不了真相大白,一走了之,可怜人便知道自己仍是自己,非自立图强不可,但已欲振乏力,其心中所受之创,何尝只见于外形”唐晚词道,“她们照顾过了,遇上抉择,便不顾而去,或把善心做足了,自己满意之后,渐渐生厌了,不再假意柔情,这都不啻使身体有缺憾的贫弱者,更受心灵上的创伤。”

“我那时看了就感觉到:如果我是善的,就拿出实际的帮助,绝不温言甘词,而是激扬跃进,不是让他们自作多情,而是要他们发奋图强。如果高兴就发一发慈悲心帮他一下,反正也不是跟他一辈子的事,这样不如不帮,我宁可不行善,要行善则要行彻,伪善我是万万不干的。”唐晚词语锋如刀,“当年,我初见纳兰,他贫而有志,文采盖世,他是既猖又狂,不过决不是软骨头,在脂粉丛中,他亦不改其狷,在落难挫境中,不易其狂,也不藉文士风流之名来行污秽之事,我就喜欢他这傲然不拔。”

一提到纳兰初见,她的语气就愈渐温柔起来,“他是不需世间予同情的人。那才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汉。由于我粗通医理,我初初见到你的时候,便晓得你有七八种顽疾缠身,戚少商被砍断了一臂,身上十七八道伤,但那只是外伤,你患的,是别人看不见的,却无时无刻不煎熬着你五内的伤。”

她艳艳柔柔的一笑:“可是你,一副孤高无人可近,自洁傲岸的样子,身上的伤,重得不能再重,但却不许任何人碰你,残弱的身子在那儿一站,仿佛人人都受你保护似的,我看了,便想去惹你,但另一方面,却又敬你。”她偏着头儿,双手十指交剪着负在背后,剪水双瞳斜乜看雷卷,问:“这前后我都说了。我跟你是相依为命,共渡患难,这其中没有谁是弱者,就此相儒而沫。你看我像是为了同情你而接近你吗你想想自己是不是个需要人可怜的人呢”

她没有等雷卷回应,便说:“刚才我的说法,很多妹妹们都笑称我为不慈不悲唐观音,只有大娘跟我说:晚词,世人只知行小慈小悲,唯你能持大慈悲心。可惜,我们行事下手,都辣了一些,够不上善行两个字。”

雷卷向她微微笑道:“你表面上不施同情,其实是让人不必再求同情;你所作为看起来无情,其实比谁都多情。”

唐晚词刮脸羞他:“你几时学会那么甜嘴滑舌的”

雷卷笑着搂住她。一具热力四射的胭体在他身边轻轻扭动,雷卷不禁为之动心,只唤道:“二娘”

忽听雨声中,一阵噪吵。

有人大声呼道:“有刺客”

有人大喊:“拿下”

也有人喝道:“住手”

有人叱道:“是自己人”

最后那个声音,正是无情。

雷卷与唐晚词彼此看了一眼,一齐飞身掠出上房,直扑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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