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人的直言不讳,一向不为秦人所喜,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高傲时而成为矛盾激化的源头,但此时在座的很多秦人,都暗中感谢这位圣元大师,能主动跳出来将最敏感的话题最先提出来。
哪怕没有亲历过战乱,单单是听朱俊燊所作的总结陈述,也实在没法忽视贯穿事件始终的线索:雪山人。
始于白骁,终于白无涯,这是巧合么?
对于圣元人的质问,朱俊燊沉吟了一下,便要开口。
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有自己的思考,纯以学者的角度来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单纯的巧合,白骁的禁魔体,白无涯那洞穿混沌的黑矛,显然是出于同源的产物,何况白无涯最后出场的时机,怎么也看不出是恰逢其会。
但朱俊燊并不是单纯的学者,他是秦国最富名望的魔道宗师,一言一行都会被赋予超越纯粹理论之外的含义,这就让他开口之前不得不三思。
然而在他来得及开口前,却有人跳出来自爆。
“当然不是巧合,你脑子是不是有水?你们南方人有那么好的命,能出于巧合被人救命?”
白无涯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地从桌后直接跳到场地正中,而随着他步伐落地,整个会场都是微微一震,头顶有灰尘落下。
这一幕只让某位坐在桌后就几乎看不到头顶的红山学院大管家眼皮直跳。
这会议室可是她当年亲自监督建造完成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管家心血,室内自带永固除尘,哪有那么容易落灰!
这雪山人根本是自带特效入场……他怎么戏这么多!?因为参会的魔道巨头里有不少是女性么?
但比起区区落灰异象,白无涯的发言无疑更具震撼效果,圣元人的指着鼻子质疑已经让场内火药味十足,白无涯则干脆挥舞着火把往火药库里冲锋!
不是巧合,难道真的是雪山人的阴谋!?
“白骁那小子被异物寄生的那一刻,我就感知得一清二楚了。然后我就放下手中诸多工作,准备兵刃,涂抹战油,再一路跑到红山城,为的就是救你们这群蠢货的性命!谁曾想你们比我预期的还要蠢,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污染已经快要扩散到全城了,而你们还懵然无知地搞狂欢,把五颗大气球放到天上,吸引全天下的上佳宿主跑过来给人当口粮!这些寄生虫是网络型生命体,意识可以在独立个体与群体之间自由转换,留下一个活口,半年过去就能繁衍出一个族群卷土重来,所以我只好先从城市外围一点点清理,直到最后才进入核心战场,而那个时候它连什么混沌乱数都已经拿到手了,我只好再等一等,等到它自以为胜券在握露出破绽的时候再来斩草除根,所以的确不是什么巧合,你们不被打得满地乱爬,让那异物放松警惕,我是绝对不会贸然出手的……”
白无涯一番话后,场内寂静无声。
人们期待阴谋,结果得来的却是一场难以理解的科普。
朱俊燊伸手挤压了一下眼眶,以缓解眼球的干涩与脑中刺痛,而后代表所有在场巨头提出疑问:“你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在白骁被寄生的那一刻起?”
白无涯冷笑道:“我还是想反问一句,为什么你们居然料想不到?你们不是一直以文明的繁荣与延续而骄傲么?在那场侵略北境的战争之前,还一度看不起文明圈外的遗族,当他们全都灭绝不复存在!那么你们这繁荣昌盛的文明里就没有一本历史书上写过当初魔族是怎么入侵人界的么!?”
这一番话后,场内的寂静霎时被打破。
“人魔大战?他在扯什么鬼东西?”
“我记得最早的资料的确记载过魔族的入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存在一个潜伏期。”
“那不正好证明了他在扯淡么?漫长的潜伏期里,整个北境的人没一个发现魔族的存在,直到第一场屠杀之后,魔族的概念才被曝光。而直到战争步入尾声,人类才对魔族有了足够的认知,能够清晰地辨识出各种隐秘魔族……但这天外异物显然不是魔族,他是怎么隔着数千里,瞬间就感知到的?”
”除非是一开始就串通好吧,他这根本是自爆发言了。“
白无涯听着场下嘈杂,冷笑不语,怀抱双手,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朱俊燊。
在场这些南方人,他基本一个也不认识,唯一有交情的就只有这位当年敢于只身闯入圣山的魔道宗师,所以他也只在乎对方的回应。
朱俊燊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很快就理清了思绪,冲白无涯点了点头。
白无涯于是终于露出了坦诚的笑容,走过去拍了拍朱俊燊的肩膀:“下次来部落玩,我请你吃狼腿。”
朱俊燊苦笑道:“三年五载间怕是没有那个闲暇咯……”而后他将目光转向早已如饥似渴等瓜落的诸多巨头。
“下面,结合白无涯先生的回答,我来简单陈述一下我的结论:众所周知,人类世界,在广袤的空间中只是沧海一粟。”
会场内略有骚动。
显然这个世界观,并不那么众所周知。
但朱俊燊却没有就此展开,而是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人类文明一直生活在温室的庇佑之中。一方面我们承受不起接二连三的人魔大战,我们需要休养生息,恢复文明,另一方面……人类的确是有着好逸恶劳的天性,能够安逸地生活,没有谁想去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但世界的变迁从不会偏爱人类的天性,在人界之外,危险无处不在,甚至我们曾经面对过的魔族也只是其中之一。”
说话间,朱俊燊忽然抬起了手,在会场内投射出一副画面。
漆黑而深邃的星空,忽而闪现出一只硕大的眼球,血红的瞳孔边缘辐射出千万道血丝,将眼白遮蔽过半,显得格外狰狞。
第一只眼球之后,第二只,第三只,仿佛是骤降的暴雨落在大地上,千万只眼球霎时间填满了整片天空。
场内的恐慌情绪瞬间弥漫开来,在座的巨头们尽管位高权重,实力不俗,但在这等异象面前,仍有些难以自持。
朱俊燊说道:“这就是白骁在移植第二魔种时,原始母巢偶然间打开了温室的穹顶所露出的狰狞。这其中绝大部分异物,都不属于我们的史书中所记载的魔族。相关情况我很早以前就写信咨询过圣元议长,可惜并没有得到有意义的回复。我理解作为人类文明的守护者,不希望脚下的土地蔓延恐慌,但很显然,现在已经不是自欺欺人的时候了。”
朱俊燊收回那漫天异物的景象,目光环视四周,只看到一众冷汗涔涔的与会者。于是心中也暗叹,难怪周赦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长生树,的确在温室下生活地久了,一点寒风都可能致命。
但温室不可能永久存在啊。
“很遗憾的是,白无涯先生的指责是正确的,人类的魔道文明虽然高度繁荣,但从来没有真正正视过外界的危机。这么多年来,我们修行魔道的假想敌,除了人类自己,就是当年的魔族。”
朱俊燊说话间,又挥手展示出了一幅幅画面,那是近几百年来,东西大陆进行过的多次魔道交流盛典,而其中应对外敌侵略几乎是固定环节。人类会将当年遗留下来的魔族标本活性化,作为各种新型魔道神通的标靶。而几乎每一次大会的结果都是胜利而圆满的,人类新发明的神通,总能以更高的效率横扫昔日魔族。盛典由此变得喜庆祥和。
“我不能说人类魔道文明的进步没有意义,事实上如果真的将历史重演一次,人类再次面对魔族,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将那群魔物扫荡干净,而我们所畏惧的,不过是两千年来,魔族是不是会有同等的成长……而现在,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答案了:魔族当然会成长,但比起魔族,更值得在意的是广袤的天外世界里,还有许许多多比魔族更为强大的异族在对我们虎视眈眈……这一次,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寄生虫,就险些让人类蒙受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们人类所处的环境,正是这般恶劣!”
说到这里,朱俊燊长出了口气,给会议桌后的人们以消化、喘息的时间,而后才说道:“最后再来回归最初的问题,这一切和雪山部落有什么关系?很简单,人界的危机,对我们南方人来说是极少数人才知晓的秘密,但雪山部落却将真实的历史代代相传,所以面对危机时,他们的应对也会更为敏锐。而也多亏了他们的敏锐,我们才得以幸免于难……圣元的符大师,不知道这个解释,能否让你满意?”
圣元人皱眉道:“你抛出的这个庞大世界观,我姑且先认下来,以你的身份地位,应该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开河,作为圣元议会的成员,对天外的风险我也是略有耳闻。但回到雪山人的问题,他们就算对天外危机再怎么敏锐,也不至于隔着几千里就察觉到有异物入侵吧?”
白无涯当场就嗤笑出声。
朱俊燊咳嗽一声,没有让白无涯开口嘲讽。
这是从长计议的会议,不是让雪山人逞凶的舞台。
”在我们看来,雪山部落距离寄生现场是有数千里之遥,但其实这是将空间当作平面来理解了。实际上距离现场最近的,恰恰就是北境雪山。”
这一次,朱俊燊同样以生动的图像展示来解释这一切。
呈现在会场正中的,是一只形状高度不规则的椭圆球体,最外层是一道淡淡色彩的薄膜,里面则隐约可以看到微缩的山川河流,从板块轮廓来看,显然是东西大陆。
而在西大陆腹地,有一个高亮的红点代表着红山城,一道光柱从光膜之外投射下来,于薄膜上激起一道涟漪,而那道涟漪迅速扩散到了整个椭圆球体的每一个角落,而在抵达雪域之时,有一道蓝色的漩涡将光膜上的变化全数汲取下来。
之后,朱俊燊抬了抬手,将这椭球体的表面光膜单独剥离出来,展现在众人面前,只见一张不规则的球面,迅速收拢为一个点。朱俊燊伸手指着这个点,说道:“这就是世界的边界,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但是对于能够触碰到它的人来说,边界只有一个点。”
会议桌后,有些人懵然无解,有些人若有所思。
说穿了,这就是高维空间的基础结构,对于高维生物来说,低维世界的广袤不过就是触手可及的一个点罢了。
“你的意思是,雪山部落的人是高维生物!?”
“这也太夸张了吧?”
朱俊燊缓缓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会场内的嘈杂声便戛然而止。
“想要碰触到高维的空间结构,并不需要本身成为高维生物,这个世界的壁垒本身就不是光滑的,在很多节点都存在翘曲,而其中最大的翘曲点,投影就落在雪山之上,所以对于雪山人来说,这个世界的边界出现任何变故,他们都可以比任何人更快地察觉到。”
说完,朱俊燊看向白无涯:“不知我的解释,是否还有遗漏?”
白无涯笑了笑:“这结构模型当初你给我讲了多少遍我才勉强理解,你现在让我给你查遗补漏,我除了给你喊666,还能干什么?”
朱俊燊咳嗽了一声:“这个模型也是多亏了部落巫祝才得以完善,并非我一人的功劳……”
话没说完,圣元人又提出了质疑:“大宗师的模型理论的确可以解释雪山人的敏锐,但我又有疑问了,这翘曲,也是巧合么?”
朱俊燊沉吟了一下,说道:“翘曲的成因不得而知,部落的人应该知晓内情,但很遗憾那关乎秘密……”
话没说完,就被白无涯打断:“没什么可秘密的,纯粹是当时蓝爷年迈健忘,史书里的很多细节记不清楚,又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堕了面子,就干脆推说是部落机密,不方便透露。”
朱俊燊只听得脸色一黑,本来酝酿好的诸多台词当场就忘了一半!
好在白无涯拆台之后,也没忘了补台,笑了笑,开口解释道:“蓝爷后来查了书,又托我问了人,真相倒也简单:翘曲的成因既有巧合也有人为:刚刚那个模型,若是你们认真看了,整个人间界最靠近世界边缘的就是南北两极,南方是你们所谓的南疆,北方则是雪山。两千年前魔族入侵也是从边界开始。”
下面有人不由打断:“那也是从东大陆的北境……”
“所以说你们南方人无知,你们只看到东大陆的魔族,就以为魔族只出现在东大陆,井底之蛙也不过如此。”
圣元人反驳道:“若是西大陆也有魔族入侵,为什么在人魔大战时期,西大陆一度是和平的大后方?”
白无涯皱起眉头,问朱俊燊道:“这弱智哪来的?能不能轰出去?”
朱俊燊也摇头叹息:“符大师,这个答案,其实不言而喻啊。西大陆的和平并非是因为运气比东大陆好,而是在西大陆的北境,有人帮我们挡下了灾厄。”
这个结论,霎时间引爆了会场。
任何一本历史书中,都不曾记载过这样的史实,甚至这已经足以直接颠覆人类已有的历史观!
“顺带一提。”白无涯雪上加霜道,“参照你们南方人的人魔大战史来看,当初魔族的主力其实根本就是在我们那边。到了大战末期,你们自以为是双方都到了强弩之末,而人类的韧性和潜力更胜一筹。但实际上是因为魔族的主力部队在北境输了关键战役,不得不狼狈撤出人间。而那场大战直接永久性改变了人类的边界,这才造成了翘曲的加深。”
“你有什么证据在这里自吹自擂!”
白无涯伸手摸出漆黑的骨矛:“凭我能杀入侵的异种,而你们则被它打得满地乱爬。”
这句话颇具嘲讽意味,除了当时身在现场,亲眼目睹过白无涯雷霆身姿的几位魔道宗师以外,其余人均有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义愤填膺。
“你们雪山人那么有本事,这两千年来怎么躲在山里不敢出来!?”
“侥幸杀了一只异种而已,得意什么?!”
而在这股义愤积累到阈值以前,会议桌后传来一声冷笑:“打架的时候缩地跟金针菇一般,现在人多势众倒是敢膨胀了?说话之前先看看左右,我们这些宗师都没开口,轮得到你们叫嚣?”
嬴若樱说完话,一阵灰败的气息直接弥漫全场,那些魔道神通力稍弱的,只感到呼吸艰难,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嬴若樱从来不喜欢和闲杂人等废话,开口时直接屏蔽群聊,倒也省了朱俊燊温言安抚众人的力气。
而嬴若樱则非常飒爽地跳过了众人关注的核心问题,伸手指了下白无涯手中的黑矛:“拿来我看。”
白无涯一愣:“小姨子你发什么……”
“没人是你小姨子!”嬴若樱满头白发霎时间张扬起来,“拿来我看!”
白无涯想了想:“行吧,接好。”
下一刻,那漆黑的长矛便被他随手丢掷过来,嬴若樱如临大敌,甚至摆出了沉肩坠肘的姿势,然而那看似轻飘飘的长矛在入手的瞬间,嬴若樱的肩膀就下沉,扭曲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角度,手掌更是直接升起一团酸蚀的雾气,而女子脚下的砖石也碎裂开来,整个人瞬间向下沉了一截!
所有人只感到眼前一花,白无涯已经来到嬴若樱面前,轻巧地接回了长矛,并不容抗拒地在嬴若樱那已经腐蚀到手腕的伤口上涂抹了一块墨绿色的药膏。
嬴若樱愤懑难平地想要推开白无涯,却浑身酸软无力。不远处李覃踏前半步,却终归没有继续向前。
舔狗当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该舔,什么时候不该,他早已烂熟于胸,尽管……此时胸口已经闷痛地心碎。
好在白无涯与嬴若樱也只是一触即分,黑矛拿回手中,嬴若樱身上的异象便自然消解,甚至被腐蚀干净的手掌也重生了回来……只是方才凌厉到宛如实质的气势也烟消云散,女子眼中写满了疲惫。
“好了,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雪山人凭什么能在这里自吹自擂。”
嬴若樱语气中有些嘲讽,但似乎也有些自嘲。
“对于魔道文明而言,雪山人的存在宛如克星,白骁的禁魔体你们已经见识到了,而禁魔体的进化版,你们现在也看到了,我虽然状态不在巅峰,毕竟也是魔道宗师,这黑矛我连碰都碰触不得,你们觉得换成其他人会怎么样?而如此神兵落到一个比白骁更强十倍的武者手中,又会如何?”
嬴若樱这番质问,让场内的气氛凝结下来。
白无涯倒是轻松:“也没那么夸张,整个部落,能有白小子那个水平的人也屈指可数,强他十倍的更是只有我一人,不过若非有我这天降伟人,这次危机还真不好收场,当然也实在是你们这群南方人太不争气,区区一只寄生种都折腾地你们鸡犬不宁。”
“既然你们雪山部落这么强,还把白骁派来做什么?!”
白无涯听到这个问题,脸色微微沉了下去:“强?那还是你们坐井观天,部落已经远不如鼎盛时期,甚至比百年前都略有倒退……因为部落人遇战则强,最近百年无战事,战士们只能天天去跟野兽切磋磨练,技艺也偏得厉害。我让白骁那小子过来,一方面是看准了在你们这里少不了架打,他进步总会比在部落里杀猪宰羊来得快些,另一方面,北境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当年一场入侵,杀得我们两千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你们南方人选择入魔,我……倒不觉得这是错的,毕竟这个世界实在太狭小了。”
说到最后,白无涯甚至流露出几丝感伤,但很快就被他收敛了回去,以至于在场几乎没有人能察觉到。
嬴若樱察觉到了,于是很多想说的话也不再说,转身直接离开了会场。
李覃紧随其后。
会场内的秩序再次变得混乱,但朱俊燊很快抛出了下一个议题,也是核心的问题,将人们的注意力收拢了回来。
“关于部落的客人,我们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