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数宗师的数论普及天下的后世,有这样一句俗语。
当两个人的智力指数差距超过20点时,就很难进行有效沟通了。
而小公主一直以来展示出的聪慧,凌驾于在场的乌合之众又何止20点?所以小公主一番理所当然的结论,却只引发了寥寥数人的共鸣。
蓝澜嗤笑一声:“原来如此。”
陆珣若有所思:“果然啊……”
祁邢山苦笑摇头,不予做声。
其余绝大多数人却是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小公主与这些人非第一天接触,笑了笑,作起了细致入微的解释。
“简而言之,我是个天生体质特异之人,火焰王朝的气运对我来说是一种剧毒,随着我年龄增长,这份毒性变得越发猛烈,以至于我用尽手段仍不免日益衰弱……祁教主,这些年送你的汤药,都是我自己也要服用的,所以请尽管放心,我并没有在药中做手脚。”
这一下就连祁邢山也感到惊讶不已:“公主殿下……也在服用?”
小公主笑容显得有些自嘲:“如若不然,我又不是生而知之,怎么会恰好在你需要解毒的时候,就拿出了可以缓解毒素的灵丹妙药呢?这种可以镇压‘气运之力’的汤药,可是找遍天下也不可能存在的禁药啊。”
祁邢山一脸苦涩:“原来是这样……这些年我一直怀疑,为什么偏偏如此巧合,恰好就在我身中火毒,无法可解的时候,公主那边……”
小公主说道:“要说巧合,也是有几分巧合。这种化解断罪之火,也就是化解王朝气运之功的研究,在王宫内也是理所当然的禁忌,我一直到7岁之后才勉强腾挪出了研发的空间,9岁时才熬制出了第一份成品。如果教主早两年中了断罪之火,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但是,为什么殿下你会……”祁邢山听到这里,对小公主的解释已经深信不疑,但同时也越发不解,“我的确听说过,有人生下来就被王朝气运镇压,但这些人往往是继承了上古时代的罪业,也就是天生的异端。殿下你既然继承王室血脉,又怎么会被王朝气运毒害呢?”
小公主反问道:“祁教主,这里我小小卖个关子,考你一个历史常识题。火焰王朝立国千年,反贼最多的地方在哪里呢?”
祁邢山闻言一怔,继而陷入深思。他虽然不以学识渊博著称,但作为百万教众之主,这么多年当然不是白过的,各类史料烂熟于心,毕竟以史为鉴才能为人君王,不过要说反贼最多……
“是,是北部的塔城吗?”一个略微瑟缩的声音忽然加入进来。
却是最早和康平唇枪舌剑的年轻人叶何。
这个最早提出雷火交替方案的人,就算不是小公主的直属,也至少是“用过的棋子”,关系和一般人还是有所不同,叶何也非常善于抓时机,很清楚这是自己攀龙附凤的关键机会。
哪怕有哗众取宠之嫌,也必须加入对话。
祁邢山闻言,眉头一皱,如果只从史料角度来说,叶何的答案是没有错,最北边作为瞭望塔的那座城市,可以说是反贼之乡。毕竟那里汇聚了最多的上古余孽,王朝对北部的压榨也最狠……但恐怕小公主想要的答案并不是这个。
果不其然,片刻后,小公主没有等祁邢山慢悠悠地思考出答案,自行揭晓了谜底。
“反贼最多的地方,就在这里。”
小公主指了指脚下,王宫大殿所在。
大部分人莫名其妙,祁邢山却恍然大悟,继而失笑:“果然如此。”
小公主解释道:“北部的乱事虽多,但真正称得上动摇国家根基的叛乱,一千年来也屈指可数。但在这个王宫之中,继承人争夺王位到白热化,你死我活的战斗已经发生了十次以上。而对于统治者来说,近在咫尺的威胁可比远在北部的乱民要可怕十倍。所以胜利者对待失败者的残忍也要更狠辣十倍。哪怕是童年时候还要好地玩耍的兄弟姐妹,哪怕是曾经视之如同父辈的师长,只要走错了一步,最终就是万劫不复。而这,就是反贼的下场。”
说到这里,小公主的语气染上了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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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千年,这座宫殿云集了天下精华,医药技术远远凌驾民间,然而因为各种异常而暴毙的‘王室子弟’之多却匪夷所思,生于王室,却比民间寻常家庭的死亡风险更高。毕竟每次胜利者的出现就意味着数倍的失败者。所以,比起北方的塔城,这里才是反贼最多的地方。”
祁邢山说道:“而反贼之所在,也就是王朝气运的扭曲点所在?”
小公主点点头:“这么解释也可以,如果从王室血脉的角度来说,那就是我们每个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有些反贼的因子。毕竟是正是反,对于一个政治斗争风波诡谲的王朝来说根本没有定数。而一旦出生后显现于外的因子是‘反’,就会被煌煌大势所镇压。此外,王室子弟自幼就必须生活在王城之中,可以说遭受着最浓郁的毒素侵蚀,所以……”
说到此处,小公主神情严肃道:“几乎每一代王室子弟中,都会有情况与我类似的人出现。每年在宫中暴毙的王室子弟之多匪夷所思,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死于政治斗争,而是死于这种近乎天罚的先天不良。”
听到这里,会场内对小公主的质疑和敌意竟不知不觉间瓦解消散了少许。
无论如何,听着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女,陈述自幼所背负的沉重,遭遇的凄惨……只要还有基本的人性,就会有同理心,无法再去责备这位公主殿下。
叶何怔怔问道:“为什么……不把那些先天不良的人,送到远离王城的地方呢?如果是在王朝气运不太浓郁的地方,应该可以生存下来吧?”
小公主笑着反问:“为什么呢?”
叶何心中恍然,却不得不垂下目光,无法再与那对清澈的眼睛对视。
其中承载的深沉,远不是他这个一身清白的小书生所能承担的。
火焰王朝,或者说君王的家族,实在是扭曲到了极点!
会场内的气氛随之凝重,直到很久之后,才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是看戏看到不耐烦的蓝澜主动发问。
“所以你为了解毒,不惜推翻自己出身的王朝?一边享受着王室给予你的种种特权,一边从根子上挖掉王室的根基,反贼的因子在你身上还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公主对此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倒是叶何忍不住反驳:“公主殿下从生下来就在被王朝气运迫害,就算要推翻王朝,也只是在正当防卫吧!?”
蓝澜瞥了他一眼,根本无心理睬。这种迫不及待展示存在感的无名小卒,还不值得她本人浪费口舌。事实上她对小公主的凄惨故事同样没什么兴趣,比起所谓王室子弟的苦难,民间的苦难无疑更甚十倍!
什么死亡风险更高,那是和同样生在城里的“中等人家”作对比,真正支撑王朝基石的底层人的死亡数据,甚至很少出现在呈交给王室的统计数据里!
蓝澜感兴趣的是,小公主的真实想法,要如何堂而皇之地对这些义军领袖诉说出来,又要如何争取支持?
当然,更重要的是,小白要如何处理届时的矛盾。
一想到大戏即将进入高潮,蓝澜就兴奋得十指微微发抖,甚至就连对小公主的敌意都被压制了下去。
而在此时,祁邢山也将话题转移到了真正重要的地方。
“公主殿下这些年来愿意扶持我等义军的原因,我已经了解了。对于先前的无礼猜想,还望殿下海涵,接下来……”
小公主却难得略显失礼地打断了老人的陈述。
“不必说什么海涵,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因为截至目前,我的性命还没有得以保全。”
这一下,所有人都有些不解了。
如果说小公主的体弱多病是被火焰王朝的气运毒害使然,现在王朝覆灭,气运不再,她的问题应该是已经解决了啊。
小公主声音清冷,在大殿内回响起来。
“火焰王朝的确覆灭了,但谁能保证新的王朝气运对我来说就无毒无害呢?”
嗯!?
在场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问号。
这是什么问题?
小公主说道:“事实上,虽然我刚刚才阐述过自己身为王室子弟,却被王朝气运所害的基本原理,但那也只是泛泛而谈,具体情况要复杂得多。而换一个角度来总结的话,实际上是我的体质过于纤细敏感。毕竟在这个王朝之下,大部分兄弟姐妹都没事,偏偏就我有事,而且还这么严重。所以与其认为是王朝有问题,不如说是我自己有问题。”
顿了顿,小公主又说道:“关于我这副身躯与冥冥气运之间的关系,我还做了许多具体研究,但时间有限就不赘述了。只说结论的话,我的体质对所谓王朝气运高度敏感,而且特别挑食。从推测结果来看,恐怕无论我生在什么样的王朝之中,都会落得现在这个结果……体弱多病仿佛是我的天命呢。”
小公主说到此处,恍若无事地轻笑了起来。而伴随她的笑容,许多人质感到一阵心痛。
少女的笑容实在太过精致而脆弱了,明明生在富贵之家,身材却比常人还要瘦弱,那苍白的肌肤在华贵的公主长裙的衬托下,宛如阳光下的积雪,仿佛随时都可能消融。而这一切,竟是所谓“天命”!
但还有许多人,却感到一阵心寒。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哪怕是对小公主有着无限憧憬与敬重的人,也不会认为她是那种甘于天命的人。
如果有所谓“上天”来注定她体弱多病,英年早逝,那么小公主一定会让天翻地覆。
就如同她亲手设计推翻火焰王朝——虽然最终结果是白衣军异军突起,忽然闯入棋盘。但就算没有白衣军,各路义军也无非是多花几年来逐步蚕食火焰王朝。
但是现在,火焰王朝虽然覆灭,小公主的敌人却没有消失,那么她会怎么做?
“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要去作毁天灭地的妄人。”小公主笑了笑,“如果真的是整个世界都要我死,那么我虽然会竭力挣扎,但终归是难逃一死吧……可万幸的是,结论还没有那么糟。虽然我的体质是特别了一点,几乎无法适应任何王朝气运,但反过来思考,若是为我量身打造一个王朝呢?一个由我主宰一切,设计一切的王朝,难道还会引起‘过敏症状’吗?我想,这至少是值得尝试的吧?”
说完,小公主终于止住了话头,给所有人留下消化的时间。
众人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
因为小公主虽然说得委婉——不,那已经不是委婉了,只不过太过匪夷所思,所以人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半晌,祁邢山才叹息着问道:“公主殿下,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成为新王朝的统治者吗?”
小公主说道:“准确地说,是新王朝的设计者、统治者、拥有者。”
片刻的停顿后,小公主说出了更为令人震撼的词语。
“以及,永生者。”
这个词,再次让会场陷入漫长的沉默。
有意质疑的人中,只有祁邢山提起勇气,开口说道:“想不到,殿下的野心居然会膨胀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己之力,永久统治一个王朝,长生不死,统治不断,那是初代火焰王都不曾奢望过的永世王权吧。”
小公主笑道:“粗略地这么解释也可以,不过我需要纠正一点,初代火焰王对永世王权并不是没有奢望过……恰恰相反,他已经掌握到了永世王权的精髓。过去一千年间,统治天下的人,体内始终都有他的血脉。而即将成为永生者的我,同样是他的继承者,所以,怎么能说他没有奢望过永世王权呢?”
话音刚落,祁邢山难得暴躁起来,老人用宛如猛兽的声音咆哮道:“王权根本没有永恒!”
小公主说道:“或许没有,但至少我会向着那个方向去努力。而不会因为看不到终点,就连起点都不肯迈过去。”
“所以说到底,你扶持天下义军,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小公主坦然答道:“是的,我是个自私的人。虽然我也关心天下苍生的疾苦,但我更关心自己的性命,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命。我不是圣人,也不希望你们将我当作圣人。毕竟作圣人太辛苦,我体弱多病,实在难当此任。”
说到最后,小公主语气中隐隐有些讥讽。
而会场中则有不少人渗出冷汗。
这位公主殿下真的是明察秋毫啊……的确有一些义军领袖是在设计谋划,想要将义军的幕后功臣,小公主殿下推到圣人的位置上去。
圣人固然享有无与伦比的清誉和威望,但圣人却也会失去人间的烟火气……简而言之,圣人是不能坐在王位上的。
只要将小公主封为圣人,圣女,诸如此类的圣贤,那么新王朝的主宰之争,就少了一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甚至可以说少了一个重要的威胁。
然而这一切当然也没能瞒过小公主,少女不惜以近乎自污的方式,丢掉了圣人的帽子,然后如同冲锋陷阵,亲冒箭矢的将军一般杀到了战场正中。
之前谁也没料想过,这位深藏深宫之中的少女,居然妄想成为王朝之主!
蓝澜忽然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惦记着这件事?”
小公主也不讳言:“是的,虽然所有的细节都在不断调整,但大方向是在我确定自己无药可救的时候就确定下来的,我要成为永生不朽的王者,为此,我会尽一切的努力。”
“哦,这话说得很有正派的风范哦。”蓝澜点评道,“反派一般都是说,会不惜一切代价。”
小公主笑道:“所谓王者,当然会是正派。只有逆贼才是反派。”
祁邢山忽然打断道:“公主殿下聪慧过人,远胜我等,对起义大业更是功不可没,以功劳而论,则仅次于白衣军,要说成为新王朝之主,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立刻有很多人高声表示反对。
“怎么可能!?”
“祁教主你也太仁慈了,她毕竟是火焰王的后人啊!”
“她自己都说了只是为一己私欲,还在奢望什么永生不死,我看她根本就是……”
祁邢山高高扬起手,以一道温和的波动制止了场内的骚乱。
同时也确立了自己的权威。在这个会场中,有资格与小公主正面对峙的人,只有他。
“公主殿下,请问新的王朝,你要如何设计?”
小公主说道:“雷火交替,这是基本国策。至于其他的设计,恐怕也不是你关心的重点,我就不详细展开了。”
“雷火交替啊……”祁邢山有些感慨,“果然如此,殿下毕竟是元素之王的女儿,继承的天赋就算有些许反常扭曲之处,也依然不脱离元素范畴。雷元素,就是殿下能够适应的力量?”
小公主说道:“是的,对我而言,只有汇聚雷霆之力的王朝,才能让我正常生存下去。”
蓝澜冷笑道:“果然,那个雷王就是你啊。”
陆珣则皱紧眉头:“居然是公主殿下吗……”
祁邢山没有在意白衣军的感叹,而是继续质问道:“然而元素王朝的缺陷,已经在过去的千年间展露无疑,殿下要如何保证新的雷王朝就能回避那些问题!?”
小公主答道:“世上存在完美的政治吗?如果不能确保完美就不去做,那么人类就不存在文明可言。我会保证尽我所能,吸取过去的一切教训,让新的王朝长盛不衰……毕竟我的命运与王朝的命运也是息息相关。”
“但元素之力来自天外邪魔,你个人的努力与担保又有什么意义!?”
小公主笑了:“终于来到这个话题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想从这里讲起啊,可是你们太心急,不给我机会……如水月所言,天外邪魔这个概念太过宽泛,从上古时代开始出现的百家之力,没有任何一家是无辜的。用这个理由来攻击元素之力,是站不住脚的。”
祁邢山沉声问道:“所以,公主殿下的确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当然有的。”小公主轻描淡写地说着,“康平用三千年前的历史记载证明元素爆发源于外力,这一点我不否认,同样的记录文献我也看过,得出的结论是一模一样的。但是纵观历史长河,其实还有远比元素爆发更明显的‘异常现象’,为什么我们却要对之视而不见呢?“
祁邢山闻言一愣:“更明显的异常?”
“就是我们人类自身。”小公主说道,“比起天地之间的其他生物,祁教主不觉得人类的存在太过奇怪了吗?无论哪一种创世神话故事中,人类都是毋庸置疑的特例,比起其他任何生物都更为强大的适应性,比起任何生物都强大的学习能力,以及最终建立起来的辉煌文明,这些事情远比区区一次元素爆发要异常得多……”
“殿下,这未免有诡辩的嫌疑了。”祁邢山沉声应对道,“的确人类是万物之灵,就算不考虑神话故事,仅从考古的角度来考证,人类也是极其特别的一种生物……但这种特别,是来自我们脚下大地的恩赐,而非天外邪魔的点化!”
小公主笑道:“那么我们脚下的大地又是来自何处呢?如果这个世界是从无到有的,那么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和我们所说的天外邪魔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看不见摸不着,同样可以对人类的文明随意摆弄。这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对人类的居心会有善恶之分吗?我却只见古书之中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元素王朝千年来的诸多悲剧,难道不是天外邪魔使然吗?!”
小公主冷声反驳:“造成悲剧的所有元凶都是人!以断罪之火谋害你性命的是人,以镇守身份在地方鱼肉百姓的是人,以天下人为棋子图谋永生不朽的同样是人!不要把人类自己的罪责甩给所谓天外邪魔!”
祁邢山说道:“所以公主殿下是宁愿为天外邪魔背书咯?”
小公主看着祁邢山,看着老人在连番质问之下,低垂下头颅,却依然不肯彻底蛰伏的姿态,轻声问道:“祁教主,就算我建立雷王朝,也不可能贸然打破现有的格局,变革只会缓慢展开。你依然是百万教众之主,甚至在和平的环境下可以进一步扩张。我的体质无法兼容愿力,所以虽然不可能确立国教,让宗教成为新王朝的主流,但至少可以承诺你一个比现在更加美好的未来。”
“你是想用利益来收买我!?”
小公主摇了摇头:“我是在尝试最后一次劝说教主回头。”
祁邢山失笑出声:“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我是个用利益二字就能劝诱回头的人?”
“理念之争,不会通过言辞之利分出胜负。所以我不会尝试在理念层面说服教主放弃。但现在的问题是,教主应该也明知道这一点,却为什么还是要与我纠结于言辞之争呢?我只是在阐述我行事的逻辑,是教主在不断质问我,反对我。”
祁邢山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小公主又说道:“如果你是因为理念的分歧,而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可我的王道,你应该立刻号召所有的支持者退出会场。但你却选择与我‘就事论事’地展开长篇大论的辩驳。你是有信心说服我改变自己的理念吗?还是你认为自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争取到人心呢?如果是后者,请问你争取人心是为了理念,还是为了利益?如果是为了利益,那么我现在以利益来承诺你,又有什么不妥?”
祁邢山沉默良久,终于无奈道:“看来公主殿下无论如何也是要执迷不悟到底了,那么,也请恕我对救命恩人略微失礼……”
说话间,祁邢山再次高高举起手臂。
这一次,却是从手掌中绽放出深邃的夜色。
明亮的大殿顷刻间就变得漆黑如墨,唯有点点繁星作为点缀。而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片夜色的诡异之处。
月亮何在?
祁邢山所复现的夜空,既然还有星辰闪耀,就说明并不是阴云密布之夜,那么为何看不到月光?
就在人们心生好奇,有人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异变骤生。
夜空正中,一条裂缝轰然展开,那时空震荡的扭曲感,仿佛能透过画面传递到每一个人心底,激荡起无穷无尽的恐惧。
惊惧之中,一头狰狞的巨兽张开血口,撕裂苍穹,呈现在众人视线中。
“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崩绽,继而迅速扩散传染……这些敢于在火焰王朝的高压下揭竿而起的义军领袖们,此时竟如同经历噩梦的幼童,呈现出全然无助的姿态。
好在祁邢山只展露了一个瞬间,就将画面收了回去。
半晌,恐慌的氛围缓缓退散,人们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狐疑不定。
他为什么要展现那样的画面,那个画面又意味着什么?
祁邢山说道:“那是老朽的亲身经历,我……曾经莽撞无知地尝试沟通天界之外,结果就是险些当初心悸而亡。天外的世界实在过于凶险,区区人类还没有资格与之交流。但是,或许是老朽有几分薄运,死里逃生以后,我的脑海中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我用了很久才将其解析清楚,那是天外邪魔给我的留言……它将沾染了元素之力的人类,当作了美味佳肴!”
老人说到此处,情绪也逐渐激荡起来:“所以说所谓元素王朝,根本就是天外邪魔的牧场!我们越是聚集元素,就越是像膘肥体壮的家畜!现在的元素王朝,在天外邪魔看来或许还不值一提,我们都只是处于生长期的幼兽,还没到宰杀的时候,但是长此以往,屠刀总有一天会落下来!”
而就在群情涌动之前,小公主反问:“那么反过来说,没有长此以往就妥当了?对于那些不会生长的家畜,牧场主难道会放它们自由吗?呵,就算是家畜,也是那些膘肥体壮的,逃跑起来成功的概率更高一些吧。”
“再高那也只是家畜,逃跑的也只是少数!”祁邢山厉声说道:“人类的成长绝对不能靠天外邪魔赐予的力量!”
“那靠什么?所谓的本地力量?千年前的百家争鸣中一败涂地的那些?你凭什么觉得用那些力量就能凌驾于元素之上?沾染元素的人类在天外邪魔看来或许是美味佳肴,但是没了元素的人类只是恶臭难当!”
“殿下不要信口开河,我至少直面过天外邪魔,在这个问题上我更有发言权!”
小公主叹息道:“所以我才不想把话题发展到这一步啊……”
说着,小公主同样举起手,几乎和祁邢山一模一样,呼唤出一片幻境。
同样是深邃的夜空,但是和先前不同,群星簇拥之中,月光明亮得耀眼夺目,令在场众人一时间竟睁不开眼。
而当人们终于适应强光后,却骇然发现那轮明月竟是由无数道攒动的雷光组成,雷蛇缭绕间,隐约有着生灵的影子。
但是和祁邢山所呈现出的狰狞血口不同,这轮雷月,强大而威严,却没有那种令人惊惧的杀意,高高在上却只令人心生憧憬与向往。
雷光映照下,小公主的面容变得更为精致而白皙,宛如无暇的玉。
而小公主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充满好奇。
过了很久,少女才收回了画面,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天外邪魔,我也直面过,而且比你直面地更久,雷火交替的战略也是在此之后才彻底确定下来……”
话没说完,现场已经有人用手指着小公主,声色尖厉地斥责道:“她果然是天外邪魔的代言人!”
下一刻便有人接上了话头:“不错,天外邪魔人人惊惧,为何独独是她在接触的时候能够保持理性?!她分明是早就被邪魔污染过了!”
“所以她才会如此冷漠地将天下人都视为棋子……就连亲生父亲都能被她害死!”
“这种人居然被人当做恩主,若是让她来当新王,天下人就都是邪魔的家畜了!”
会场内的情绪几乎在顷刻间就被点燃引爆,那汹涌而来的恶意,以近乎匪夷所思的强度和速度膨胀起来。
祁邢山面色不动,反而微微低下头,似乎也不愿成为这股恶意的发泄口,何况即便不需要有人领头,小公主也已经是千夫所指。
小公主对此仿佛早有所料,只是淡淡地笑着,对各种无端的指责根本不予置评。
“有些奇怪啊……”陆珣站在主位后面轻声道,“和之前一样,莫名其妙就会引来全场反感,很不合理。”
蓝澜嗤笑道:“哪里不合理?她身上几乎带着所有被人厌恶的特质,王室出身,常年超然,又对很多义军巨头恩重如山,最后还长得漂亮,通常来说这种近乎完美的人在政治风波里都是绝对不得善终的。你看她主动跳出来坦然自污,但有用吗?”
陆珣说道:“不是指这个,我理解众人对她的反对,但不觉得这股反对的浪潮有些大得不合理吗?而且她的支持者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显然是困扰陆珣已久,在白骁第一次离开会场,他与祁邢山闲谈说起断罪之火的话题时,就隐隐感觉气氛有异。如今回味下来,陆珣更觉得这种扭曲的氛围,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完全不合逻辑,不合情理……如果说一两个人的冲动还能归结为偶然,现在几十上百人的冲动,只能归结为必然。但这又不可能是必然,现在不约而同站出来反对小公主的人,很多人分明是第一次见面,还有人之前根本是生死之仇。
小公主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瞬间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陆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对蓝澜而言却像是个笑话。少女难得用稀奇的目光看了一眼陆珣,然后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道把陆珣的五脏六腑都震了一遍。
“你是不是傻了啊!?在梦里探究现实的问题?”
“啊!?”
陆珣刹那间如遭雷击,只感到眼前仿佛迷雾豁然开朗。
蓝澜则说道:“看来的确是傻了,从小白‘被夺舍’的那一天开始,你就该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梦啊,居然在梦里寻找合理性?”
“存在即合理,就算不合常理,总会合乎歪理!他们的反对总归是要有原因的吧?!”
“原因还用问吗?她就是这个梦境的主角,那位小白念叨许久的雷王啊。”
蓝澜的声音不大,虽然没有加以遮掩,但在声讨浪潮滚滚的会场之中,也基本仅限于身边人能听得到。
但是在雷王二字落地的刹那,会场内的时空仿佛也为之凝结。
虽然下一刻时空就恢复了流转,但刹那间的凝滞还是让敏感的人捕捉到了。
“原来……如此。”陆珣终于理解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她才是真正的主角?还真是出乎意料,我们寻找许久的雷王,竟然是她?”
一边说,陆珣一边也感到有些恍惚。
因为照常理推断,这个结论不该那么难下。
雷王的人选其实屈指可数,按照真实历史,雷王成功压制了所有义军领袖,以王者之姿夺取了天下,那么即便在大业未成之时,也不可能是闲杂人等。而从织梦者心怀怨念来看,雷王的阴谋在起义成功前,就已经遭到了一些人的洞察和质疑。
结合以上这两点来看,值得怀疑的对象并不多,具体到这个梦境中,甚至可以说非小公主莫数!
为什么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啪!
蓝澜又是一巴掌拍去,这一次险些把陆珣的胃液都拍出来。
“你又在梦境中寻找现实合理性了?别犯蠢了,白衣军的平均智商都要被你拉下去了。”少女叹息道,“既然是梦,那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要从一开始就存在呢?梦里那些吃人的怪物,有很多都是凭空变出来的呀。这位小公主或许也是在上一刻才出现的……”
“但是记忆里……”
“从一开始就说过,梦里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除了小白之外,所有人的记忆可能都只是梦境造物。而小白之前十五天时间里,有提起过小公主吗?”
陆珣顿时愣住了。
的确没有提起过!
而他不该没有提起。
那十五天时间,虽然是白骁势如破竹,直捣黄龙的十五天,但严格来说,白骁的步伐并非一刻不停——毕竟他还要等身边的白衣军跟上。
稍事休息的时候,大家自然也会聚过来探讨天下大势,这期间主要就是众人为白骁介绍梦中的一切,事无巨细。
虽然只是梦境,但既然是解谜类的梦境,自然要把一切当作真的来观察、思考。陆珣记得很清楚,至少自己是很认真地在倾囊相授,白骁也给出了积极的反馈。
哪怕是那些被他一击必杀的火焰使者,白骁都会认真记录他们的资料,并时而做出疑问……可这个过程中,白骁从来没过问小公主的事。
当然是因为从来没人给他介绍过。
但是,为什么当时会没有介绍呢?明明是比祁邢山还要重要的人物……这就是梦境的不合理吗?真是领教了。
雷王的人选,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确定下来,甚至小公主这个人物,是否真的存在于真实历史也是个疑问。
直到白骁攻占火焰王庭,基本覆灭了火焰王朝之后,雷王的人选才终于明确。
“可是,这个人选,好像有些微妙啊……”陆珣呢喃着,已经下意识向后撤了半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蓝澜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向前迈了半步。
“好戏终于要来了,你居然要在这个时候撤吗?”
“哪来的好戏……这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吧!?”
和那些陷入狂热的反对者不同,陆珣毕竟是白骁的造物,头脑还有几分清醒,在看到会场内众人对小公主群起而攻时,他就意识到事情无法善了。
小公主是白骁带来的,攻击小公主,就等于是在攻击白骁!
他们脑子坏掉了吗,居然敢向场内毋庸置疑的最强者发出挑战?真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有意义吗?火焰王朝覆灭之前,比你们人多势众百倍啊!
“不不不,看小白杀猪有什么意思,好戏是在后面啊!”蓝澜解释到这里,就再也不管陆珣,三两步就凑到小公主身旁,与这个梦境的焦点紧密相连。
小公主对此只是微微一笑:“谢谢。”
蓝澜则面色一冷:“谁要你谢?我是来看你怎么死的!”
——
与此同时,祁邢山终于开口。
却不是对小公主说,而是对白骁说。
“白骁大人,请问,你心中已经有决断了吗?”
随着老人的话音响起,会场内的嘈杂声则瞬息间就消失下去,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白骁则在重返会场后,第一次开口。
“你们的争论还没有结果。”
祁邢山说道:“争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因为大家看到的,经历的,思考的,渴求的……这些全然不同,最终自然也就无法达成一致。如果争论就能有结果,我们又何必举起反旗,与火焰王朝死斗呢?刚刚的争论,是作给您看的。因为能够决定王朝命运的,不在口舌之争。”
白骁隐约恍然,却又看向了小公主,见她也是微微点头。
“原来一切都是演给我看的……但是,还是没有结论啊。”白骁坦然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们都说自己接触到了天外邪魔,从中得到了启迪,但是谁对谁错,却还是没有定论。”
祁邢山说道:“不可能有定论,所以才需要白骁大人来盖棺定论。我们只是参谋,能够提供的只是基于自己的视角得到的方案,最终的结论是由领袖来作的。”
白骁好奇道:“你们将我视为领袖?”
祁邢山说道:“当然,从您推翻火焰王朝,不,从最开始的时候,您就是决定一切的人。”
白骁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确定要将我视为领袖,为什么还要提出明知我不可能接受的议案呢?”
说话间,白骁也走到小公主身旁,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原则。
“我是绝对不可能伤害她的。”
祁邢山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认真劝说道:“然而她就是一切的元凶,造成历史扭曲的罪魁祸首。”
“但是我喜欢她啊。”白骁说道。
话音刚落,场内仿佛呼啸起来疾风,一阵凛然的杀意,以无可阻挡的态势蔓延开来。而伴随杀意膨胀,会场内的所有人,齐齐向白骁投来冰冷的目光。
哪怕是近在咫尺,全程看戏的蓝澜,此刻也都宛如木偶一般,用冰冷的视线投来警告。
祁邢山的声音也显得空洞而悠远:“你将这一切当作梦境,所以将自己的喜好置身于梦中的一切之上……这是人之常情。我在梦中也曾经为所欲为,伤害那些不可能伤害的人,践踏不可能践踏的准则。但是,对于梦中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请你至少在这一刻,将我们当作真实的存在,再做一次思考吧。”
白骁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思考的,我……”
“真的没什么好思考的吗?”
白骁的话语,被一名少女幽幽打断。
蓝澜离开小公主身旁,站到了祁邢山旁边。
“这个世界,也包括我。我的存在性,与你喜欢的人是一样的。你选择了她,就等于放弃了我……”说到此处,少女一笑,“当然,只有我一人,分量可能不够,所以还有其他人。”
接下来,白衣军的全体,都如提线木偶一般站到了白骁的对立面。
而更多的人则仿佛凭空出现,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与白骁对峙。
其中几乎全都是熟悉的面孔,在红山学院结识的友人,在雪山部落相知多年的亲友……
与此同时,白骁最为看重的小公主也失去了那股灵性,神情逐渐变得木然。
祁邢山继续说道:“如果是以这样相对公平的画面呈现出来,又如何呢?这一切都无关真实,你在这里破坏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世界……我们只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化解怨恨,而这对你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白骁反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以这种最惹人厌恶的方式呈现给我?你们怨恨雷王,希望借助我的力量在梦中制裁他来泄愤,那就把雷王做成一个大家都容易接受的形状啊,比如……算了。”
白骁本想说最开始的反派郑力铭就不错,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郑力铭也算是他的恩师了……
祁邢山则说道:“如果可以那么做,当然最好,但是这个梦境并不是由我们单方面决定的。当你入梦时,你就成为了织梦人的一员。而你的力量远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所以这个梦境会很大程度是以你的心愿呈现出来的。”
祁邢山又解释道:“你希望尽快脱离梦境,不想太过麻烦,所以火焰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只用了15天时间就土崩瓦解。那些践踏我们,压榨我们的罪人,按照我们的愿望本该千刀万剐来赎罪,可他们却在你拳下死得几乎不带痛苦。甚至就连带领义军的领袖也变成了你和你身边的人……所以,并不是我们要故意为难你,而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在渴望这个画面。”
话音至此,变得更为悠远,仿佛萦绕在耳旁的怨魂呓语。
“在你内心深处,最想看到的就是心爱的人被世界遗弃,只能依赖你一人的样子。而你最渴望的敌人,就是以天下为敌。”
“所以,这个梦境才会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