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幺放下杯子,打着呵欠又往外看了一眼,那黑如磐石的护卫们,阻挡了她的视线,也让她放松而安宁,这些日子,她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李小幺连打了几个呵欠,呵欠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干脆往后仰倒,随手拉过夹被,举起来瞄了瞄,又送到鼻子下小心的闻了闻,还好,是刚洗过的太阳的味道,李小幺放心的将被子盖在身上,片刻功夫就沉沉坠入黑甜中。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李小幺舒服的伸着懒腰爬起来,车子还在小跑行进中,李小幺掀起车帘,探头往外四下张望,吕丰忙纵马过来,笑着说道:“睡醒了?刚才看你睡得沉,没叫你,大家伙儿都吃过饭了,你饿不饿?”
“嗯,”李小幺摸了摸已经空空如也的肚子,心情极好的说道:“车里有点心,我吃几块点心就行。”吕丰用马鞭指着车子:“你车上的点心刚换过,就刚才,那个叫南宁的,刚换了点心碟子,说不定还热着呢,茶水也刚换过,你赶紧吃吧。”
李小幺缩回头,伸手摸了摸暖窠里的茶壶,果然很烫,李小幺取过杯子先倒了杯茶喝了,打开点心碟子,碟子里整齐的码放着十来块做得如花朵一般的莲子酥等两三样点心,李小幺左看右看欣赏了片刻,掂起块莲子酥扔进嘴里,连吃了五六块糕,才觉得肚子里有了点东西,这点心一口一个,真是够精致,她喜欢这样的东西。
吃了点心,李小幺高高挂起车帘子,悠悠哉哉的抱着只靠垫靠车门而坐,捧着杯茶,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景,一边和吕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这不担惊受怕的日子真是舒心。
傍晚时分,夕阳还高高的挂在树顶,队伍就停下扎起营帐,升火做饭。
李小幺跳下车,懒懒的活动伸展着身子,眯着眼睛看着天际那一轮红艳之极的圆圆落日,长河落日圆,可惜远处没有河,要不然落日余晖散在粼粼波光中,该是何等妖娆!李小幺甩着胳膊,边走边跳两步,沿着营地快乐的散着步,这会儿,生死安危这样的大事不用她操心,生火做饭这样的小事也不用她操心,她轻松的仿佛张开双臂就能飞起来。
在她身后,营地里一片忙碌,洗刷马匹、安营布障、生火做饭。苏子诚背着手站在大帐门口,夕阳的余晖给他身上那件银白织锦缎长衫勾出道金边,也充满热情的照在他脸上,照得他微微眯着眼睛,出神的看着远处欢乐跳跃的李小幺。吕丰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的站在苏子诚旁边,他真是倒霉到家了!
李小幺围着营地转了大半圈,停在一棵几乎趴在地上的歪脖子树前,这里看景色最好,李小幺跳到那根几乎横着的树干上坐下,两只手撑着树干,晃着两条腿,欣赏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极目望去,除了荒草萋萋,还是荒草萋萋,这里是吴国竖壁清野的地界,已经这么荒无人烟着差不多两年了,日子过的真是快,她在这郑城,在笔架山上已经当了差不多两年的山匪了,李小幺晃动的双腿僵在半空,半晌才慢慢放下,已经两年了么,那她今年十六岁了?不,是十七岁了,这里都算虚岁,她已经十七岁了,可以出嫁了,李小幺怔怔的出了神。
“这里原来有几处村落,那一处,原来还有家小店,店主鼻子通红,见人就问要不要酒,说是他自己酿的私酒。”苏子诚的声音在李小幺身边突兀的响起,李小幺吓的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苏子诚忙伸手拉住她,李小幺手忙脚乱的重新坐稳,转头扫了眼满脸忍俊不禁的苏子诚,尴尬的满脸通红。苏子诚收回手,带着满脸笑意,转头看向远处的夕阳和荒草,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轻轻的动了动,胡乱挑着话题:“酿私酒?这里还在吴国境内么?离北平还有多远?”
苏子诚转过头,脸上带着丝惊讶:“你果然••••••一个私酒,竟断出吴与北平之别,所谓一叶知秋,不过如此!这里离北平不远,明天就能进北平了,明晚咱们歇在汝城,汝城原是三国通衢,行商云集,战起后一度荒凉,如今又热闹起来了,明天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去。”李小幺一阵慌乱过后,镇静下来,笑着点了点头:“好啊,正好看看有什么好做的生意没有。”
苏子诚怔了怔,这小丫头话里总有让人意外处:“你打算做生意?你那几个哥哥呢?”
“他们,我还没问,不过不问也知道,他们必定想从军,然后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男人么,都是这么想的,再说他们又年青,年青人都抱负满怀。”李小幺淡然答道,苏子诚几乎失笑出声,转身上下打量着李小幺:“你这话老气横秋的让人••••••”苏子诚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股子奇异的感觉,不是奇异,是妖异,这丫头的笑容干净的如出水芙蓉,眼神明净的仿佛大雨洗后的天空,母亲说过,眼神明净的人,心地必单纯良善,她单纯良善?苏子诚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停了停,苏子诚带着笑,转过话题接着李小幺的话说道:“好男儿就是要立志,若从军,”苏子诚眼底浮出笑意,慢吞吞的说道:“想从哪一处做起?不管想从哪一处做起都容易。”
李小幺歪头看着苏子诚,想了想,谨慎的说道:“哥哥们有他们的想法,不管他们想从哪儿做起,我都觉得好,嗯,若是我,就从指挥使做起,水生哥他们几个做都头,这样如臂使指,事情就好做了。”
苏子诚赞赏的点了点头,看着李小幺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
李小幺看着远处几乎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既跟了爷,自然听爷的安排。”
“那你就跟着我参赞军务吧。”苏子诚不客气的说道。
“嗯。”李小幺‘嗯’了一声答应了,暗暗舒了口气,他让她参赞军务,这个‘宾’字就占住了,那就好,至少他是尊重她的,象对待一个男人一样对她,没象那个林先生那样,要她收为红袖添香暖床之人,李小幺心情放松而愉快,两条腿也开始悠闲的来回晃着,笑颜如花的看着天际那变幻不定的晚霞,苏子诚看着天际的晚霞,看着她,一时舍不得说话,她的笑容有股魔力,让人安然心喜,她就这么随意的坐在树上,这么随意的跟他聊天,一双脚这么随意的晃来晃去,晃得他心情松驰而喜悦,他垂眼看着她慢悠悠晃来晃去的脚,姑娘家脚就是小巧好看,就是鞋子过于粗糙了,应该用最好的缎子绣上雅致的花纹,什么颜色的缎子好?妃色?黛蓝?要不艾绿?••••••苏子诚嘴角渗出丝笑意,转头看向远处的晚霞,他竟然有心思想这个?今天天气真好,景色真好!两个人一坐一站,悠然看着远处的荒草和霞光,半晌,李小幺突然悠悠叹了口气,认真的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苏子诚高挑着眉梢,想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她这装出来的老气横秋真是让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幕渐渐滑落,李小幺跳下树,一路让着脚下的小花,两步一跳的往营地里走去,苏子诚缓步跟在她身后,带着丝笑,看着她跳跃着让过满地的粉白嫩黄。
不远处的帐篷里灯火通明,帐篷帘子高高挂起,范先生面向帐篷门,盘膝坐在地毡上,李宗梁坐在旁边,正侧着头和范先生说着话,李宗梁身后有个影子温柔的晃动不停,满帐的温暖扑溢而出。魏水生站在帐篷门口,正四下张望,一眼先看到跳跃而回的李小幺,忙上前两步,笑迎上去,先长揖给苏子诚见了礼,让过苏子诚,温和的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赶紧回去吃饭,就等你了。”
李小幺头也不回的和苏子诚挥挥手,几步跳进帐篷,苏子诚看着李小幺进了帐篷,脚下停了停,转过头,径直回去自己的大帐了。
李小幺照旧挤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地毡一角,范大娘子带着玉砚正看着煮一小锅粥,旁边一个红泥小炉上放着只银壶,烧水准备冲煮饭后的茶汤。几个人吃了饭,范大娘子煮了茶汤一一端给众人,又给李小幺泡了杯茶,才退出帐篷,带着玉砚回去吃饭了。李小幺有些发怔的端着茶,她从前也没注意过,范大娘子一直这样侍候着大家吃饭的么?一直这样在大家之后吃饭的么?从前,她没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小幺,我正和你大哥说他今后的打算。”范先生喝了口茶汤,看着李小幺,缓声说道,李小幺忙收回神思,看着李宗梁笑着问道:“那大哥有什么打算?”
“咱们既已归于正途,有了这样的机遇,就该好好求个出身,给祖宗争光,再说你也不小了,以后说亲也能说个好点的人家,就是妻子儿子,也能活得象个人样儿。”李宗梁看着李小幺答道,李小幺莫名其妙突然心酸的难受,她的大哥,还有二槐哥,是定过亲的人了,再过一年就要成家,然后有妻有子,还有水生哥,贵子,也很快,很快就为人夫为人父,他们都要有家了,往后,他们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哥哥了。
“你怎么了?”魏水生关切的看着怔怔出了神的李小幺,伸手抚着她的额头,温和的问道,李小幺恍过神来,忙笑着说道:“没事,没事,我好好儿,突然想起别的事,那水生哥呢?水生哥怎么打算的?”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也求个出身吧。”魏水生声音透出丝悲伤和廖落,转头看着李宗梁:“从前我爹活着的时候,天天跟我唠叨,让我给他挣个功名出身回去,好歹也让他过过老太爷的瘾!”魏水生的声音突然哽住,头微微仰起,把涌进眼眶的眼泪再倒回去,顿了片刻,脸上带着笑接着说道:“我就给他挣个追封吧,也让他过过老太爷的瘾。”
范先生脸颊轻轻抽动了几下,魏水生这份子孝无亲的痛勾起了他刚刚想埋起来的那份彻骨之痛。
李小幺忙笑着转头看向李二槐问道:“那二槐哥呢?”
“我跟着大哥!也给你张大姐挣个诰命当当!”李二槐说得极爽气,李小幺冲他竖起了大拇指,看来有了张大姐,他这心里眼里,就只有张大姐了,倒是爽气。“还得给你挣一大份嫁妆,以后你婆家谁欺负你,你也好拿银子砸死他!”李二槐接着说道,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狠狠的瞪着李二槐,李二槐忙紧跟一句讨好道:“万一嫁不出去,也能有银子买个好的回来。”
李宗贵哈哈大笑着往后仰倒过去,李宗梁和魏水生也笑得肩膀耸动,范先生忙端起茶碗,低着头,装着喝茶掩饰着满脸的笑。李宗贵笑倒过去又坐起来,举着手,声音里一半是笑一半是话的说道:“我也给小幺挣嫁妆去,咱家小幺派头大,这银子少了可不行!”
李小幺气的连呼了几口粗气,也懒得理会两人,转头看着李宗梁说道:“今天那个••••••王爷问咱们的打算,我觉得大哥从指挥使做起最好,五都一个指挥,大哥自领一都,水生哥他们,再算上张铁木,正好,这五百人做个起步,不多不少正合适,大哥说呢?”
“小幺说的极有道理,这样最好,不低不高。”范先生忙赞成道,李宗梁‘嗯’了一声,看着李小幺问道:“那你呢?跟你范姐姐留在开平府?”
“我去给王爷参赞军务。”李小幺垂着眼帘喝着茶,仿佛很随意的说道,魏水生满眼明了的看着李宗梁,李二槐笑出了声:“就你那大粪战法?”李宗贵推了推李二槐,看着并不惊讶的李宗梁和魏水生,低声说道:“那个王爷,那么尊贵个人儿,肯到咱们山上折节相请,那都是有缘由的,必定是他看中咱们小幺这份聪明了。”
李二槐恍然也没悟的看着李小幺,纳闷的说道:“从前在家那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幺妹这么聪明?”
“你现在也没看出来!”李宗贵不客气的说道,李小幺心里紧缩了下,转头看着低头喝茶的李宗梁和魏水生,想了想,半真半假的说道:“我是死过一回、游过阎罗殿的人,被神仙点开窍了,就聪明了。”
“小幺自小就聪明,原来在家事事有父母操心,就是有什么聪明处,哪里有机会显露出来?二槐以后不能再乱说这样的话,这都是大事。”李宗梁伤感的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李小幺,转头看着李二槐,严厉的交待道,李二槐忙点头保证,从前幺妹的聪明处他没看出来,其实现在小幺的聪明处,他还是没怎么看出来。
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李小幺转着头扫着周围,惊讶的问道:“吕丰呢?我说怎么好象少了一个人。”
“说不舒服,回去歇下了。”李宗贵指了指隔壁的帐篷答道,李小幺皱着眉头站起来,拉起李宗贵:“过去看看他去,安营前还好好儿的,怎么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了?”
李宗贵忙站起来,两人出来来到吕丰帐篷前,李宗贵掀帘进去,片刻出来,一脸莫名其妙的摊手说道:“说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自己说自己睡着了?”
“嗯。”李宗贵又是气又是笑的摊着手,李小幺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能有什么事,这会儿他既然睡了,倒不好再闯进去,明天再说就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