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庄的村西头是一座坟场,坟堆林立,古木森森。
庄善若伏在一座培了黄土的新坟上哭了许久,直到将坟前的那堆黄土哭湿,才渐渐地止住。
庄善若伸出手慢慢地拂过那新立的墓碑,活生生的一个人从此之后就变成了这几个字。她犹记得那日临行前,王大姑替她精心谋划;也还记得王大姑布满老茧的手是怎样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更记得王大姑自小照顾她饮食起居,视她如珠宝。
可是,现在她哪里去了?
庄善若将目光缓缓地投向这抔黄土。
黄土还新鲜,夹杂着凌乱的枯草茎。明年,后年,一年又一年,这个孤零零的坟头将会慢慢地长满了杂草,也将会慢慢地藏匿到周围一模一样的坟堆中。有谁还会记着着黄土下的女人曾经被憧憬和期望催促着脚步,却不慎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起了一阵风,坟前的一棵歪脖子老杨树晃动了几下乱蓬蓬的枝叶,几片半枯的黄叶落到碑上。
庄善若用袖子轻轻地将树叶抹去,又将那几个字擦了擦。王庄氏——女人操劳一生,临死都不能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庄善若恍恍惚惚地记得姑妈的闺名是叫梨花,怒放在三月的梨花终究没有等到春天,湮没在又沉又冷的黄土下,被虫蚁噬去最后的形骸。
庄善若的心里盛满了忧伤,微微一倾便能满出来。
也不知道在王大姑的坟前坐了多久,她支撑着站起来,双腿坐得麻了,站不稳,一个趔趄正要摔倒在地,却跌入到某人的怀中。
“妹子!”是王有龙。
庄善若强撑着站起。默默垂下了头。
“走吧!”他拉了她的手。
庄善若不动,低声问:“去哪里?”这声音嘶哑得厉害。
“回家。”
庄善若闻声抬头惨然一笑,道:“哪里才是我的家?”
王有龙被问住了。讷讷地道:“爹说的是气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跟我回去吧!”
庄善若挣脱了王有龙的手。道:“姑妈不在了,我自然也没脸再回去了。”
王有龙急道:“这怎么能怪你?”
“不怪我,怪谁?”庄善若心沉沉的,不想多说话。她寻了条小路待走。
“妹子,你哪里去?”
“哪里去?我还有哪里可去,自然是回连家庄。”庄善若恻然,王大富都发话了。总不能再老着脸皮窝到王家去。
王有龙点点头:“我送你!”
“不用!”庄善若决然道。
“可是……”
庄善若回过头,疲倦地看着王有龙,这张脸依旧憨厚戆直,眼中流露出的是真切的关怀。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做傻事,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姑妈。回连家庄的路我走过好几趟,我身上还带了钱,再不济还可以雇辆车。大哥。你赶紧回去吧,嫂子还在等着你呢。”
王有龙心里一阵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定定地站着,看着庄善若慢慢地拐到大路上,回过头。朝他坚定地挥挥手,身子又轻又薄就像影子般消失在路口。
她那么快就消失不见了,就像某年夏日石榴花开得正盛之时,小小的她躲在王大姑身后怯怯地探出半个头,脆生生地喊他一声“大哥”,就这样突然明媚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暮色四合。
……
庄善若木然地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她就这样机械地沿着这条黄泥土路往前走,素白的鞋面上沾满了灰尘。
有好几辆马车从她身边驶过,她却置若罔闻。脚尖,脚踝,小腿,慢慢地传来了酸胀感,很好,就让身体的疲累来抵挡内心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吧。
天色暗了下来,朔风刮了起来,腊月十九的月亮缺了一个口子,不明不昧地挂在当空,却被风沙蒙上了一层昏黄,几颗星子缀在苍穹,冰冷而又绝情。
庄善若慢下了脚步,赶急路赶出来的一阵汗被朔风一吹凉了下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往后一看,榆树庄的灯火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又往前一探,连家庄在昏暗中露出嶙峋的轮廓。
庄善若头上是茫茫苍穹,脚下是无边大地,自己只是其中孤零零的一点。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存身。
庄善若往前的脚步不由得迟疑了。许陈氏,童贞娘,许家安,许家宝,许家玉的脸轮番地从她眼前闪过,没有期待,没有依赖,她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惶惶不知何处去。
又木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耳边传来微微的流水声。庄善若心中一动,偏离了大路,拐上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旁长满了枯败的芦苇,长长的苇叶带着细细的刺,将庄善若裸露在外的肌肤割出一条条细小的伤痕。庄善若不为所动,继续往前。
终于,黑夜中的柳河闪着粼光从她面前喧嚣着淌过。柳河足有两丈余宽,这段柳河刚好是榆树庄与连家庄的天然分割线。枯水期的时候,柳河收缩成细细的一条,露出河床上嶙峋的石头。有抄近路的人,便踩了河床上的大石头跳到河对岸的榆树庄去。
夜愈黑,风愈凉。
干枯的芦苇发出诡异的沙沙声,庄善若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她往前走了几步,踩了柳河边圆圆的卵石,将身子蹲将下去。
澎湃的河水洇湿了庄善若的鞋子,从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庄善若又捋了袖子,将双手探入到河水中。河水舔着庄善若的手臂,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密密地扎着,是冷到极致的钻心的疼痛。
庄善若噙了泪忍住,连着喊了数声姑妈。
王大姑竟就在这样冰冷的河水中生生地泡了两日!
庄善若无法想象,王大姑落水那一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心境。
庄善若痛哭出声,河水呜咽着将她的哭声带到了下游。突而又刮起了一阵风,庄善若脚下的鹅卵石一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河水中。她也不去挣扎,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河水一寸一寸漫了上来。
“姑妈!”她喃喃道。
……
伍彪扛着新收获的猎物喜滋滋地从山上下来。常年在山里走,哪里有个坑,哪里有块石头,他不用看心里也是清楚明白。他的视力本就好于常人,今晚就着月光,更是将路看得清清楚楚。
背上的那头小獐子刚死没多久,身子还是温热的,暖暖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让他心情分外愉悦。
每年的农闲,伍彪便在山上的隐秘处设了一个个的夹子,他隔个两三日便上山去查看一番。平日里收获的都是些兔子野鸡之类的,今儿运气好竟然套住了一头小獐子。这头小獐子被夹断了前腿,血流得差不多了,被他发现的时候却还没死透。
伍彪嘴里轻轻地哼了小曲,下了山。这头獐子明天运到城里去卖,若是运气好,总能卖个七八百文钱。快过年了,也给娘扯点布,买上新棉花,做身新棉衣。若还有余钱,再去贺六的摊子上割一点肥肉,熬点荤油,好好过个年。
伍彪加快了脚步,娘怕是将饭热了好几遍,等着他回去一起吃呢。他踮起脚尖,看到村东头稀稀落落的灯光,却分不清哪一盏才是他家的。
又是一阵风吹来,将路边的芦苇吹得瑟瑟作响。伍彪将身上的短棉袄的领子略略扒开,又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这一路走来倒不觉得冷,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地往外冒着热气。
伍彪看着自己的手迟疑了,刚才在山上收拾獐子的时候没留神,抹上了一手的血,在枯草堆里擦了半晌,也没擦干净。这身短棉衣还是娘新给做的,可别是弄脏了。
伍彪微微一笑,拐进了芦苇丛中,想就近在柳河里将手上的血污清洗干净。
他将獐子搁到旁边的石子地上,撩起河水,就着月光,将手上的血污细细地洗净,再仔细看看身上,还好,没沾染到血渍。
伍彪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正待起身,突然想起前一两个月听说村里有人为了捞鱼掉到了柳河里。他心里一动,在脚边拣了两块鹅卵石丢到了柳河里。明天得过来柳河边看看,若是能捞上一两条鲫鱼鲤鱼什么的,也给娘熬锅鱼汤滋补滋补。
“咚!”一块鹅卵石落到水里溅起水花发出一声脆响,“扑!”另一块不知道落到那里,这声音闷得可疑。
伍彪眯缝起眼睛,觑了觑水面,旁边水面上黑压压的不知道伏了什么东西在哪里。
他心里别别一跳,昨日刚从这附近捞起来了一个落水的妇人,他也过去看了,被河水浸泡了多时,全身鼓得像个球一般,脸面更是被水泡得腐烂不堪。这黑压压的,别是什么人吧?
伍彪心里一动,忙脱了脚上的棉鞋,涉了水上前,用手在那黑压压的事物上一搭,翻转过来一看,可不正是一个人?
伍彪一把将那人抱起来,不顾赤脚踩倒几棵芦苇,将手上的人放到草丛中,用手一探鼻息,还在微微呼吸着,心里一松。再一摸身上,竟然是浑身冰冷且不住地打着冷战。
他又用手拢去那人脸上的乱发,原来竟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脸上沾满了水渍,冻得双唇煞白。
这张惨白的面孔,竟然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