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伍彪进到店堂的时候,许家安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喝茶。饶是那样粗粝的茶水,粗苯的茶碗,也被他喝得风雅万分。
许家安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连身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掸得整整齐齐的,脸色白皙,明亮的双目始终落在庄善若的身上。
伍彪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都说许家大郎脑子不大好使,可是这回见他,倒是和常人无异,并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儒雅之气。伍彪下意识地就往墙边避了避。
庄善若眼瞅着许家安将一碗茶水悉数喝了下去,这才问道:“大郎,你怎么来了?”
许家安眼中闪过一丝责备,似乎在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他轻轻地放下了茶碗,道:“媳妇,你给小妹的信里写着最多半月,我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进城来看看。”
庄善若回想起那夜匆匆写就的塞在许家玉门缝里的字条里的确有说到时间,不由暗暗点头,道:“你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许家安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了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困惑的表情,“我说了实在钗袋巷,可车夫在城门口就叫我下车了,我一路问过来才找到这儿。”
“你好端端的进城来做什么呢?”
许家安突然拽了庄善若的手,乐呵呵地笑道:“媳妇,你不回来,就只要我来找你回去了。”
当了缘来包子铺众人的面,庄善若有些窘迫,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你饿了吧,这儿别的没有,好吃的包子管够。”
在一旁笑嘻嘻陪着的芸娘也适时地道:“就是就是,这一路过来怕是错过了饭点了。善若就是我妹子,你也别见外,尝尝我们家的包子。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芸娘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许家安,只得含糊了过去。
许家安只不过略瞟了芸娘一眼,又去看庄善若了。这眼神,仿佛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等着庄善若给他拿主意呢!
庄善若道:“那就烦请芸娘姐拿两个肉包子来,让大郎尝尝味道,若是还有番薯粥的话,也盛一碗过来。”
芸娘皱眉:“两个就够了?”
“大郎他饭量小,两个足够了。”庄善若面上笑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她用余光远远地瞥见伍彪倚在壁角,像个影子般绵软无力。
“好咧!你俩先说着话,等下就来!”芸娘转身往厨房走去,却在门口看到了蔫蔫的伍彪。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这个许秀才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大妮在厨房门口踮了脚透过门帘的缝儿往外张望,刚好被芸娘抓了个正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这小妮子,凑什么热闹。还嫌不够乱哪?”
大妮讪讪地咬了下唇笑了笑,退回到了厨房里。
芸娘手脚利索地取了一只干净的盘子,抓了两只热腾腾的肉包,正要走,突然又旋了脚尖,问道:“大妮,听说你们家和许家住得近。你以前可有见过许秀才?”
大妮踌躇道:“恍惚见过一眼,倒记不大清楚了。只是他们家老太太和二媳妇倒是厉害的很,我娘那么厉害的也没能在她们手里讨了便宜。”
芸娘谨慎地瞥了瞥外面,压低了声音,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点了点脑袋,道:“我怎么听说许秀才这里有些不好呢?”
“嗯。村里都传开了,原先他在城里的时候就伤了脑袋,后来又掉进了水里,说话做事跟几岁的小儿差不多。”
芸娘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疑惑之色:“我看着也不像,这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体面得很。”
“旁的我不知道。就是听我娘和人闲聊的时候说起来。”大妮犹疑着,她本不惯背后说人,“我娘说这傻子也分文武,许秀才这种斯斯文文的倒是与人无害,就是在人情世故上差些——别的我也不懂,我娘也不大当了我的面说这个。”
芸娘暗自点头,嘀咕道:“我看你娘说得不差,这许秀才一双眼睛都盯在善若的身上,说话做事都要看她眼色,倒不像是来寻媳妇的,倒是来寻娘的!啧啧!”
“听说许秀才还在私塾里当着先生,我想着既然能当先生,这病怕是好了大半了。”
“哎!这可真是……”芸娘感慨万千,说不下去了。
大妮忧心忡忡,小小的眉头也紧紧地拧了起来。
“你这小妮子愁什么?赶紧看看锅里还剩没剩番薯粥,有的话盛一碗出来!”
大妮应着,却是面露愁苦,道:“许秀才来了,那伍大哥怎么办?”
芸娘闻言眉毛一挑:“呦,你小小年纪倒是操心起大人的事来了。我来问你,你觉得许秀才与伍大哥哪个好?”
大妮左右为难,想了半晌,嗫嚅道:“都好,也都不好!”
芸娘本不过随口问问,没指望大妮说出什么来,听她答得有趣,忍不住问道:“咋好,又咋不好了?”
大妮面上一红,咬了咬唇,道:“我娘老是说过我爹会一手箍桶的手艺,成日里不着家在外面揽活,也只能混个囫囵饱。她常常念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说是等宝根长大了,也得送他去私塾读书认字,可别再像我爹那样是个睁眼瞎了。许秀才有学问,这自然是极好的。”
芸娘点点头。
“可是许秀才虽有满肚子的学问,却又保护不了芸娘姐。我娘说了,但凡男子有点担当,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从古到今从来女人都没有自求下堂的道理,善若姐定是有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的。许秀才看着虽好,可却是一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芸娘不禁嗔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绣花枕头?”
大妮红了红脸:“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伍大哥呢?”
大妮正色道:“伍大哥,虽说不比许秀才有学问,可有一点却是许秀才怎么也比不上的。”
“哪点?”
“有他在,定能护得善若姐周全!”大妮笃定地道。
芸娘眼睛一亮,笑道:“大妮,你这话说得好,什么时候也说给你善若姐听听?”
大妮腼腆一笑:“善若姐怕是心里都明白!”
“嗐!她是当局者迷,你看那个许秀才温温吞吞的模样,像是个没断奶的娃娃,你善若姐若是一时心软,可就把她自个儿还有你伍大哥都给耽搁了!”
“唔!”
“好了好了,赶紧的,给我盛碗番薯粥,叨唠了这么许多,可别让人家等急了。”
等芸娘一手一样从厨房出来,侧着用身子推开门帘的时候,正好看到伍彪正蔫头耷脑地往小天井里走。
“小伍?”
“哎!”
“怎么不帮着善若招呼招呼客人?”
伍彪抬起头,脸色倦倦的,强笑道:“我笨嘴笨舌的又不会说话,在那儿倒是碍着他们说话了。”
芸娘知意,也不好劝说什么,只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先将手里的吃食送出去再说了。
伍彪挪了步子往天井里走去。
小小的天井里还是花团锦簇,满满当当地晒了两床棉被,地上放了三口樟木箱子,都大开着,藏了一个夏秋的冬衣,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散发出微微的霉味,又混合了皂角久远的清香。
伍彪将手抠在晾衣的木架上,眼前迷迷瞪瞪地想起庄善若羞红了双颊,像是一朵不胜娇羞的红石榴花,低婉而清晰地道:……伍大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那时候的他有多么快活,就像是条鱼儿挣脱了束缚,自由自在地在清澈沁凉的水中遨游。
才过了多久,心头欢腾的火焰变成了一堆灰烬,许家安一口一声的“媳妇”,就像是一把把雪亮的匕首狠狠地往他心上扎。他不是没有想过和许家安碰面的情形,可是每一次设想都远远比不上现实的残酷。
而善若呢?
她就微微笑着看着许家安,嘘寒问暖,极尽温柔——于是嫉妒与自卑的火焰将那汪清潭给烤得干涸了,他便成了一条搁了浅的鱼儿,无力地张大了口,徒劳地在渐渐板结的泥潭中蹦跶!
而无意中在厨房门口听到大妮的那番话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伍彪双目赤红,恨恨地将左手的拳头往晾衣的架子上一擂,却不小心勾到了一根钉子上,掌心顿时鲜血淋漓。
原来都是他痴心妄想,他哪里能配得上她?论学识、论人才、论家世,他无一比得上许家安。
大妮说错了——有他在,定能护得善若周全!
伍彪举起血淋淋的拳头,不禁苦笑了一声。这双拳头虽硬,可是面对轻薄了善若的连双水,他竟然也没能够挥下去!他连唯一的一点优势都不具备,他又哪里来的自信去最终赢得庄善若!
手上的伤口不浅,伍彪不去管,只希望手上的伤口再痛些,再痛些,这样才能掩盖掉心中空荡荡的痛!
“小伍!”芸娘从店堂里过来,她见伍彪神情不对,正想开导开导他,却发现他僵直地站在天井中,左手手掌正滴着殷红的血!
“小伍,你怎么了?”芸娘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