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年,少筠过得极其忙碌。先是满扬州城的奔走拜年,然后忙碌着出门事宜,中间掺杂了富安、扬州不少需要她拿主意的事情。正因为忙,许多事情,她都放手交给蔡波处置,而内帏,也渐渐多倚重了彩英和灵儿两人。
过了元宵佳节,贺转运使同盐商会商议后,共推桑氏管家桑贵跟随贺转运使前往金陵,汇同帝国中其他地区赫赫有名的盐商一起,代表天下盐商,领取弘治十四年的盐引引目!
消息传出,桑氏再次处于风口浪尖!
过去的十年,桑家虽然也能算是两淮制盐贩盐的头号人家,却江河日下,难掩没落。今日的桑氏,新人新作风,除却残盐不可或缺、开中盐独占鳌头外,更新添了大财源,叫人心服口服!
正月十六,少筠领着侍兰侍菊,陪着桑贵老杨老柴,又带了许多礼物,浩浩荡荡前往金陵。此时的桑少筠,年纪不满一十六岁,却有鹰击长空、傲视群雄的手段和胸襟。她竭力维持的从容平淡中,由始至终带着一抹自得的笑,一抹头一回登顶后不可抑制的激动与骄傲!
少年得志,该夸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也就在少筠这一次为期并不算长的远门中,许多事情,急剧的酝酿着……
这一年的富安,择了二月初八这个良辰吉日开灶煎盐。桑荣满心盼望少筠能亲手点燃这一年煎盐的灶火,可惜少筠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回扬州。不过她总算二月初九赶回到了扬州。
二月初十,两淮盐商齐聚扬州,就为等待贺转运使汇同代表盐商宣布今年开中盐引目。
这一件事,是两淮上至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至大小盐商一年中的头等大事,为此万众瞩目、要人齐集。
当是时,驻扎与扬州府东街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旁的盐祠堂内,香火冉冉,场面热闹却也不乏肃穆!
贺转运使身着朝廷三品孔雀补服,头戴直角幞头,神情庄重的领着衙门一众正装出席的官员对着祠堂里的盐宗夙沙氏三鞠躬,然后依次上香。随即贺转运使对着祠堂内一干人等辞令文雅的歌颂夙沙氏,又对下首一众盐商宣讲朝廷盐政。
众盐商接屏息垂首听训,待贺转运使训完话,少原身为灶户代表,做令词以答谢朝廷恩典,又期盼今年煎盐顺利。随后以少箬领着李氏少筠以及扬州城内隶属灶籍的女眷,少原领着灶籍男眷,分开两侧,泾渭分明的对盐宗施礼叩拜。礼毕,灶户退至一侧,方才是两淮盐商致辞并行礼上香。
如此摆弄了足有两个时辰之后,贺转运使才宣布:“今两淮开中盐引目已取得,本官宣布,由扬州富安桑氏一一宣布,来年尔等盐商,盐引不得稍离,依律贩运盐斤!”,说完向少筠示意:“桑二姑娘,有请!”
祠堂内,万道目光瞬间聚焦于少筠身上!
少筠微微屈膝,双手与右侧腹前交叠,行礼道:“民女桑少筠有礼!”,说罢缓缓直起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一步,稳稳的走至上手,微微仰头,淡淡一笑,而后转眸示意一侧衙役。
衙役眼光与少筠一碰,便浑身一颤,忙捧着托盘送至少筠身侧,低声道:“桑二小姐、请!”
少筠右手抬起,左手跟上一捋,扶着宽大的衣袖,微微露出如玉般的一截指头,然后轻轻执起引目,展开来,腹中运气,清亮的声音传于祠堂各个角落:
“上京户部金科及金陵户部金科两处堪合校验,经司礼监六科之廊掌司审核批准,两淮盐商开中盐引目如下,请诸位盐商同行,依律行盐、卖盐!”,话到这里,少筠眼光一扫,略过众人,而后扬声念道:“扬州富安桑氏,两万引整,勘合人桑贵;扬州泰州吴氏,八千零一百五十四引,勘合人吴作泽……”
引目一一念来,盐商中纷纷之声渐渐浮起,而少筠清越的嗓音始终浮在其上,悦耳也震撼!
一侧身着六品鹭鸶补服的何文渊微微垂眸,眸光浅淡,他身旁的师爷,低声喟叹道:“桑氏!越众而出啊!那什么吴作泽、万钱,乃至于早前叱咤风云的什么鼎爷,早就淹没于其光彩中!两万引盐!占去两淮年产盐的半壁山河!这等风光也就十余年前桑氏老大老二尚在时有过这一么一回!桑少筠此姝!”,话未说完,师爷垂首轻摇。
两淮年产盐一千万余斤,而桑氏的两万引换做盐斤,该是六百万斤整。说是半壁江山,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文渊许久没有说话,随后只问了一句:“万钱在金陵户部金科也挂了名号,他又领了多少开中盐?”
“他么,倒不多,两千引而已。但是爷,他不需要多!开中盐不挣大钱,已经是行内人的共识。经他的手,有漕运,有残盐,这才是赚钱大宗!若他与桑氏珠联璧合,只怕日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都转运使都得依仗其脸色办差!更别说都转运盐使司中从上至下的各级官吏!桑氏一门,若非寂寂无闻,则势必左右两淮盐政!”
何文渊颔首,转眼看向少筠。她一袭绣白梅粉紫色细布襦衣,头上累丝嵌宝攒珠梅花银簪,庄重而从容、干练而不失柔美。不自觉的他极低的声音呢喃道:“你虽好,却不能坏了章程。若你愿意,我仍庇护你……”
引目少筠足足念了半个时辰方才结束,此时众盐商认识桑氏者、不认识者皆上来与少筠攀谈。原本少原方才是男丁,无奈他慌脚鸡似地不见惯人,加上心里又不十分愿意与商贾交道,只讷讷答了两句,就退到一旁。这一下少筠淡淡而笑,从容应对着或刺探或嘲讽或示好或谄媚的诸般话语。
临了,少箬领着小厮开道挤了进来,笑着对众人说:“今年我筠妹妹贻笑大方了!今夜桑宅里备了几桌薄酒,请诸位赏脸光临!也不为别的,只为咱们同行间,彼此扶持帮衬罢了!”,说罢,一面寒暄一面将少筠拉出了人群,一同坐马车回了桑府。
直至此时,少筠才长舒一口气,又揉揉脸蛋说:“哎哟!我这皮笑肉不笑的,简直都硬了!”
少箬十分好笑:“你这一回也够折腾的!富安荣叔一早就遣人催你下富安,说是盘铁燃火,得当家人亲临;这一边金陵才回来,对着盐商颁引目,你又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夜里家里又大摆了十桌宴席,将两淮头头脸脸的人物都请遍了。我也没见过谁这么能折腾的!”
少筠越是如此,越是攀到少箬身上去:“箬姐姐也疼疼小竹子罢!小竹子可累得慌!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偿了荣叔这心愿,只能盼着明年了;今日颁引目,我们姐妹盼了多少时候,总不能推。加上今年咱们家盐引数大,老祖知道了一个劲的催着我娘办几桌宴席,说是真成了领头雁,不能不做些领头的事。要按我说,宁愿省心一些也罢了。”
少箬听了也只叹了一句:“一年前你去我府里小住,那会你姐夫听了你的心思,还说你是人小心大,却不曾料想你竟能将桑家引到了这地步。说起来,眼下风光,真正是你我多年心愿了。”
两人正说着,就已经抵达西街仁和里。待进了屋,李氏带着康李氏笑吟吟的迎上来,康李氏更直接道:“给外甥女道喜了!”
少筠款款行礼:“姨妈笑话少筠了!”
康李氏接着又与少箬寒暄,李氏便趁机将少筠携到一边吩咐:“筠儿,万爷给你的簪子你收着么?”
少筠奇怪,便道:“自然收着的,怎么呢?”
李氏看了康李氏一眼,悄声道:“你一会记得戴在头上。你姨妈方才来了,提及夜里你哥哥会带着康少奶奶和新姨奶奶一同赴宴,你哥哥那新姨奶奶,有了!你姨妈话里话外是说虽然还不好正式给这位新姨奶奶名分,但总要借着这名头安抚一番。这是人家的家事,但咱们也不好折了人家的面子,更不愿意人家多想什么,你带着万钱的簪子,两淮的夫人太太就都明白了。咱们趁机说了你好事近,只怕再没人来惦记你一个定了亲的姑娘。”
新姨奶奶也有了?这一团乱麻还能再乱一点儿么?!少筠想了想,浅笑着点头:“娘放心吧,我记着就是。夜里的宴席都准备妥当了?”
李氏吁了一口气:“终于妥当了,可累死你娘我了!”
少筠好笑,安抚道:“娘亲辛苦了,过了这一段,咱们找个法子乐一乐。”
正说着,少箬携着康李氏笑嘻嘻的走过来:“筠儿,我想换下这一身衣裳,少不得还得到你竹园里去,也让二婶和姨妈多说两句体己话!”
少筠因此向康李氏告辞,并携少箬回到竹园。
竹园里侍梅早备好替换衣物,一看见少箬来了,并不意外,只行礼笑道:“见过大小姐!方才阿菊才打发嫲嫲来交代,说也要给大小姐也备好沐盆布巾的,不如侍梅先伺候您另外梳洗了?”
少箬伸手轻轻拍着侍梅的脸蛋,又朝少筠笑道:“侍菊那丫头,心眼越发灵了!这丫头也不差,就冲着这待客之道,也该赏!”,说着扬声叫唤莺儿:“莺儿,来,赏阿菊小梅子一人一只那绛石戒子。”
莺儿笑嘻嘻的拈了一只戒子套进侍梅中指,侍梅则笑道:“今儿府里大喜,小梅子也沾了光了!”
少筠抿抿嘴:“莺儿,扶着夫人进去换衣裳吧,姐姐穿惯绫罗绸缎,今日勉为其难做灶籍代表,委屈一早上了!快去换了罢。”
少筠俏皮,惹得少箬嗔了她一眼,方才转进屏风后。
未几,两姐妹分别换了衣裳出来。
少箬瞧见少筠穿了一身半新的浅黄色绣梨花松江细布夹棉袍,下头蛋青色折枝梨花百褶裙,因此凝眉道:“恍惚你这身衣裳我见过。”
少筠拎了拎裙摆,整了整腰间的竹佩,浅笑道:“姐姐好记性。我冬日里通共就三两件袍子,除了大红的,唯独这一件薄一些。去年头家里选当家的时候我穿过同一料子的春衫,是同这个棉袍一块儿做的。今年我又长高了些,身量还行,就是下边裙子短了。我让小梅子放长了裙摆,好歹再穿一年,也得做新的了。”
少箬点点头,说也罢,这么招人还文雅素淡了。少筠一面听一面又在妆奁里头找出那根“拱手相让”簪子,对着菱花镜,左右摆弄:“方才我娘嘱咐我,要我带上这劳什子,说是哥哥的新姨奶奶怀上了,想是给新姨奶奶一点面子,今晚要带着你家大姑娘和新姨奶奶一起来的。姐姐,你心里有数?”
少箬坐到一旁,看着少筠捣鼓:“有数,有数又能怎么办?苑苑怀孕,人家讨小老婆,顺理成章的事。为苑苑,人家硬压着不让那姑娘摆正了位置,也算是给你姐夫面子了。至于苑苑,一个女人家,妇容妇功妇言妇德,这位大小姐有了哪一德?就为这女儿,你姐夫在转运使和一般同僚面前都丢了颜面了,要不是你我帮着挽回一点,你想你姐夫还能在这圈子里站得稳?我只求这位大小姐,安安分分生个儿子出来,从此安心教导儿子,不求有出息,但求不再三天两头传出不好听的话来也罢了!昔日圣人说修身治国平天下,这里头的次序,当真是真真的道理!”
少筠笑笑,又对着镜子抱怨:“哎哟!这簪子洁白里映着一抹殷红,横竖插着都衬不上色!”
少箬一看,站起来,刷刷的拔去少筠头上的松绿石桃花簪和腰间的竹佩,另外挑了两只殷红琉璃花钿,再簪上“拱手相让”簪,另外配了芷茵小姐赠送的鸡血石环佩:“你这都选素淡的,自然不衬色,换一个不就成了?傻子!也罢,叫两淮的人家都知道你的亲事,从此再无纷争也罢了!”
少筠任由少箬摆弄,最后左右看了,觉得比旧日的清雅素淡又多了两分精神,不免心里也浸出喜意来:“我虽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也想劝姐姐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拨出去的水。到底是康府里有些人的心思太重,倒叫这些晚辈们无所适从罢了。”
少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因此道:“罢了,走吧,咱们到上院去。你姨妈来了,约摸着苑苑也到了。这位新姨奶奶这一会的功夫就怀上了,不简单,不知道苑苑心里的怎么难受,我的去瞧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情来!”
说着两姐妹面目一新的又往李氏房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登顶!终于封王!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