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元宵节,辽阳。
天冰地坼,可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不会因此萧条。辽阳虽然是兵痞子成窝的地方,可兵痞子也要讨老婆,也得风花雪月的看看花灯、说点儿情话,方才有成双成对的喜事。
少筠早在一天前就回到辽阳,孩子们则早早的就欢呼雀跃,期盼着元宵夜里看花灯。
穆萨沙没见过汉人的花灯,更加兴奋,一个劲的拉着枝儿问。偏偏枝儿学了几天字,知道了规矩,不肯像个没羞没臊的疯丫头。两人斗嘴,你一句汉话,我一句女真话,真真笑得旁人倒仰。到了夜里,这两个孩子王却又手拉着手,扯着小七和莺儿一块儿去看花灯。
少箬看见此况便对容娘子说:“你也带着慈恩宏泰去热闹热闹吧,天虽冷,多穿两件衣裳也无妨了。要是嫌小七莺儿不够稳重,把柴叔也叫上,没得叫他总在屋里喝酒。”
容娘子想见宏泰和慈恩都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也实在有心沾点儿喜气,就答应了,忙忙的收拾了慈恩宏泰的衣裳,包成了一个小包袱。
正巧老柴进来看见了,就笑着说:“巧了,正要把宏泰小少爷托在脖子上,又怕他给我撒了一脖子的尿,你也一块儿,我也省事儿了。”
容娘子嫣然一笑,拎了小包袱,答应道:“有柴叔在,我也就不怕抱不动小少爷和慈恩了。”
老柴笑开,招呼着同时夹起了宏泰和慈恩,惹得两人兴奋的大叫起来。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少筠对少箬眨眨眼:“姐姐宝刀未老啊,这一招是行云流水,自然的一点儿痕迹都不露!”
少箬横了少筠一眼:“你才多大?能做这样的事?学着点儿吧!别以为有宏泰叫你一声娘,你就真是个女人了。”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正要说话,侍兰和侍菊都换好了颇为鲜艳的衣裳进来。
少箬一看,不由得笑道:“哟!兰子这一身玫瑰紫丰果纹袄儿果真好看,衬得那张脸象牙似的!”
侍兰有些不好意思,忙拉着侍菊说道:“你看他这身红缎的褙子,穿在她身上,丹蔻似的,不也十分好看么?”
少箬点头,浅声道:“好看!都好看!难为你们小姐,两年的功夫,就有本事叫你们都穿上绫罗绸缎。咱们桑家几百年……”
少筠看见少箬似有些伤感,忙说道:“这也不是什么本事,一则是图大哥的心意,二则也是程大都督赏脸。今日咱们去做客,我也有心带带他们长些见识,因此特地嘱咐的。姐姐,咱们该往大都督府上去了。”
少箬想了想,站起来说道:“也罢了,还要那些劳什子规矩干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么!”
……
辽东程大都督的府邸多有派头,亲自看过方才能知道。眼下大都督府大门洞开,期间往来熙攘,皆是些看不出来龙去脉的人物。
少筠自不与这些人一道出入,反而从程府东边一道装置讲究的小门前下了小轿,扶着少箬走进府去。
那小门十分考究,少箬只消一眼,便对少筠说道:“不亏是名震辽东的大都督,单看这墙的高度,还有那小门的蹊跷,就知道厉害。天下间的汪洋大盗只怕绕道而行。”
少筠笑笑,说道:“若非如此,他岂能稳坐辽东?何况你看他门庭若市,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少箬点点头,也不接话,两人便安静的往前走着。
侍兰侍菊在后头跟着,看见一些摆设,也偶尔一声半声的说话评价。
四人转进一所小院时,门边忽然嘀嘀咕咕的说话声,紧接着一个圆领长袍的男人身影“轰”的一声,一个踉跄闯了出来。少箬少筠猝不及防,当地就愣住了。侍菊叫了一声抢上前来,侍兰则已经挡在少筠面前:“什么人!”
那男人挠着头站直身子、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玫瑰紫的衣裳裹着一个玉人儿,她脸上有些绷紧,模样儿温柔,却偏有点儿韧劲儿。那男人大约没承想一抬头就看见这么个好看的人儿在眼前,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时候他身后哄堂大笑的涌出一帮人来。
少筠抬头一看,这男子又是一个大高个儿,生得比万钱还粗糙三分,身上的衣裳黑糊糊的磨得油光黑亮,一双手满布老茧子,这会儿正盯着侍兰有些放肆的傻笑。而这男人的身后清一色的莽汉子,勾肩搭背的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
侍兰吃了一惊,又看见那为首的男人盯着她,不由得满脸通红。后面侍菊反应过来,忙一把拉过侍兰,有些儿底气不足的对那男人说道:“看什么看!有你这么看人的么!”
少箬微微皱眉,拉着侍菊,低声说了一句:“好了,咱们走吧!”
侍兰别开头,扶着少筠,急急走开。
不料那男人竟肆无忌惮的追着侍兰的背影,一副垂延三尺的模样。
侍菊因为早前侍梅的事情,对这样直接粗莽的男人没有半分好感,只狠狠的瞪了那男人一眼,正要骂人,少箬却已经把她拉走。
几人才走了几步,笑声传来:“哈哈!我还在想康娘子什么时候到的,这就来了!及时雨、及时雨呀!哈哈!”
少箬抬头一看,这位程大都督堂皇披了一件银鼠毛褂子,胸前一根手指粗的金链子充当搭扣,当真是睥睨四方的气势。
少筠上前行礼:“见过大都督!”
程文运一点头,眼光落在少箬身上,又笑道:“这位必定是令姐了!想来能让康娘子你千里寻亲的,令姐也是位人物!”
少箬一笑,落落大方向前行礼:“程大都督,罪妇这儿有礼了!”
程文运又是哈哈一笑,伸手对两人做请字:“我府上,没有罪人!两位,请吧!今儿我这儿有一台好戏。说起来,还多亏康娘子给搭的戏台子呢!”
少筠只是一笑,没有接话,便跟着程文运进了屋子里。
七拐八弯之后,程文运领着几人进了一处大堂。说是大堂也不贴切,该说是城府里的听戏阁。正南方是一个高筑的戏台子,面对戏台子是一张气势非凡的猛虎下山椅子,铺设了温暖的虎皮。想是为了照顾府上女眷看戏,椅子左手边上有一个三面垂着厚毡子的暖阁,里头堪堪可设一张软榻,一张桌子几张凳子。
程文运一直将少筠等人引进暖阁,然后示意她们安坐:“这是我老母亲听戏的地方。我这府里,少不了我的猴崽子们来往。拜寿、听戏,我的老母亲就在这儿安坐,省得猴崽子们冲撞了去。你们在这里,又可以听戏,又能知道咱们在外边说话,又不怕被人看见了去,正合适。今日府里……只怕是有些人物我要应付的,康娘子,这也是我的诚意了。”
少筠一听,即刻就明白了。程文运这一顿元宵听戏酒,只怕就是要闭关截留私盐了。
这是得罪人的事情,也是程大都督傲视辽东的本事,当然更称得上是对少筠的诚意!少筠站起来,浅笑道:“听闻今夜的戏叫‘’?我知道这一出戏,就不知道今夜里程大都督府上请的戏班唱得如何。”
程文运哈哈一笑,说道:“好说!你看了就知道!”
少筠伸手做请,程文运回礼,然后走了出去。
少筠扶着少箬坐下,笑道:“多久没有听戏了,就不知道这辽阳城里头的戏班比扬州府上如何?”
少箬微微皱眉,低声问少筠:“筠儿,方才在他府门前我悄悄看了一眼,往来的客人,不像是达官贵人呐。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告诉我么?早前晒盐,你就瞒着,可你能瞒多久?我还不是知道了?如今还扯上辽东都司,这不是小事,你不说,反叫人担心。”
少筠摇摇头:“姐,你只管宽心养着身子,我看你今冬也没比去年多长些肉,越发的清瘦了,何苦还操心这些?程大人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你一进府就能知道。何况我也不曾使了什么手段去哄人家,你还担心什么呢!”
正说着,侍菊也一屁股坐下来,笑道:“叶子,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你就别瞎琢磨了,只管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就行!”
侍兰一面笑一面手里抓了一把炒松仁子儿,一颗颗的揉着脱皮:“可不是么?好容易听一出戏,偏又瞎寻思。”
少箬嗔了两人一眼,正要教训两句,那暖阁挂着的厚毡子“哐当”一声响,紧接着又闯进来一道黑影。
四人都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时,方才门边的那名男子就站在边上,笑嘻嘻的盯着侍兰看。
少箬少筠侍菊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话说,这是怎么话说的?
侍兰看见那男子十分邋遢,却这样盯着她看,不由得红透了一张俏脸:“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一句话来。那男人笑嘻嘻的走进了两步,张口就是叫人震三震的大嗓门:“我叫黑子!”
侍兰又羞又怒:“谁问你!”
那黑子又凑近一点,细细的看了侍兰好几眼,又喊道:“你呢?”
侍兰十分生气,抿着嘴回过头来,丢了一句话:“滚出去!”
黑子挠了挠头,脸上丝毫不见羞愧,直凑到侍兰跟前来,又是盯着侍兰看:“你……真好看!”
侍兰真是几乎气死了!可她素来十分柔韧的脾气,不如侍菊那般活跃,也不至于拿起茶杯就开始打人。她看见那黑子瞪着一双眼睛凑在跟前,慌忙伸手隔开,偏巧看见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把炒松仁子儿,还有不少已经被她揉开了外边的皮。她心中一恼,张口就吹,那些松仁子皮儿十分轻柔,一下子扑面而来。
黑子没承想,瞬间吸了一口,兼且眼睛也迷了,不由得“哎哟”一声大退两步,倒栽出了暖阁,摔在过道上,惹得外边的一圈狼都在大笑。
大笑间,程文运扯着还揉着眼睛的黑子走了进来:“别这么莽汉子的模样!来,我正经指给你认。这是康娘子和她姐姐,还有康娘子的两个丫头。都是江南上细致的人儿,你别胡闹,惊扰了他们。”
黑子揉红了眼睛,又只是盯着侍兰,一个劲儿的笑,一句话都没说。程文运摇头,一掌就朝他打去。黑子却是十分灵活,身子往后一避,人就跃出了暖阁。
程文运这才笑着对少筠说道:“康娘子别见怪,黑子是我的堂弟,自小就在北边长大,十分鲁莽不讲究。但是打起仗来,却是我的头号先锋。”
少筠看见侍兰平着脸半低着头,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对程文运笑笑,心里却有些忐忑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腊八粥准备好了么?hoho。
明天我在外边泡温泉了,不一定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