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手坐着正四品的府尊孙方兴,右手一张官帽椅上坐着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左手则是怒气冲冲的转运使肖全安和同知钱艺林。一侧纱帘之内,何夫人宁悦、如夫人李清漪静坐听审。
衙役手持大棍分列两侧,群雄环伺之下,昔日的梁枝儿、今日的桑枝儿如同初生羔羊一般跪在堂中央,她的身侧,笔直站着一袭华丽玫瑰紫织金过肩女衣罗的梁苑苑。堂外是黑压压的民众观战!
孙方兴惊魂甫定,怒气才起,惊堂木一拍:“好大的狗胆!堂下何人,竟然教唆刁民造反!”
一句话定性!
堂上除了何文渊还维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外,肖全安、钱艺林无不气急败坏!两淮盐政已经一摊子破烂,再这么一折腾,别说仕途,连命都要丢掉!桑枝儿甫听这句话,扬眉就要争辩。
就在这时,堂外由远及近,一道温和淡定的声音传来:
“大人何必还没开场就定罪?当着扬州府几十万的子民,您这父母官可的坐直了才好断案!”
堂上诸人举目望去,一个穿着怪异、留着金钱鼠尾发式的高大男子拨开众人、留出中间一条道儿来,随即一名穿着浅蓝松江府细布襦衣、月白襦裙的女子稳步走近众人视野!
众人议论纷纷,又有高叫者:“小竹子!替咱们灶户争口气儿!”
何文渊一言不发,徐徐站起。肖全安钱艺林见状,欲站不站,方寸大乱——小竹子大战官府,未有败绩,扬州府当官当得够久的,无不有所耳闻!
上手孙方兴却浑然不怕——何文渊等人顾忌桑少筠在灶户中的名声,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却是不需要害怕的——他惊堂木一拍,叫堂外民众悉数噤声,然后威严的喝道:“来者何人,敢咆哮公堂!”
“扬州府康桑氏堂外求见府尊大人!堂上桑枝儿,乃是扬州籍灶户桑氏之女,民妇之妹,请大人允许民妇进入。禀明府尊大人,桑枝儿所状告之人,恰是民妇欲告之人!”
孙方兴一愕,桑少筠也要状告梁苑苑何文渊?暗喷一口气,孙方兴一挥手,将桑少筠放进堂中来。原本衙役还要拦着科林沁,可科林沁压根不理这一茬,只哼了一声,挥倒两名守门衙役,紧跟少筠身后。
堂上诸人见状无不暗吸一口凉气!桑少筠何等本事,驾驭异邦蛮子如驭死忠仆人!
少筠一路走上来,一眼扫去,心中冷笑。她在枝儿身边站稳,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只仰头、朗声说道:“今日、我桑氏两姐妹,只状告朝廷节妇梁苑苑窃姓为梁、侵占不义之财。只状告朝廷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公器私用、纵容梁苑苑侵占不义之财!其余挑唆民众造反这样的罪名,我桑氏,担当不起,大人您公堂之上还请慎言!”
一句话撇清干系!跪着的桑枝儿赫然大悟,又心领神会!
转运使肖全安立即黑脸:“照你这说法,难道是我让那些民众挤在两淮盐衙门闹事?不是你使人挑唆是什么!”
少筠冷冷一笑,目光所到之处,犹如利刃横扫。她盯着肖全安:“你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官居正三品的一方财神爷肖全安大人?民妇不明白了,肖大人主理一方盐政,灶户为什么聚集盐衙门,府尊大人不问您、问我?府尊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是应该替两淮的万千灶户问肖全安大人您的么?是谁积压了灶户的余盐银子?难道是我康桑氏少筠么?”
堂外民众嘘声四起,肖全安的脸黑过包公!此女厉害,知道把问题再抛回来,面对堂外民众,他怎么说,都是被预先判定了对错。
孙方兴见状立即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肃静!”
堂中复又安静,少筠笑得有点儿讥诮:“府尊大人,我劝您一桩公案还一桩,别乱了次序,若弄得你两侧的大人连台都下不来,只怕你这官也就该收场了。”
孙方兴袖中的手捏紧成了拳头!桑少筠的这句暗示简直就是公开的要挟!然而盐政腐朽,绝非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堂官能断出个子丑寅卯的,尤其桑少筠此姝在此压阵,闹不好把他自己都绕进去!想到这里孙方兴深吸了几口气,尽量的缓了怒火,官威十足的说道:“也罢!盐事不属本官赅管!你即要告,便上呈诉状。”
少筠表情如水,风过不动。枝儿得意一笑,高举诉状。
堂中师爷转呈诉状后,少筠淡淡说道:“大明律载有明文,民告官者,不管有理无理,民者先受杖责二十。枝儿,你心里有数?”
堂上诸人大愕!可惊愕过后又觉得心虚!杖责之后要告,那可就是没有回头路了!孙方兴再度觉得恼怒不已,话说,我的开场白你都抢了,我还干什么活?!
台下桑枝儿冷冷一笑,站起,掀了裙子,又跪下:“府尊大人,您没听错,民女要告朝廷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只要大人您能不偏不倚、断案公道,我桑枝儿甘愿受罚!”
堂外民众再次起哄。
何文渊坐不住了,他看着少筠的眼睛,语气波澜不兴:“我知你心有不平,觉得我害了你的母亲、姑父、姐姐和弟弟。但是四年前我断定桑氏有罪,乃是证据确凿。我身为朝廷命官、维护朝廷公义,乃是理所应当,你即便痛恨,也不该挑唆无辜民众!”
少筠表情未变,连看也没看何文渊。一旁桑枝儿冷笑一声,打断何文渊:“何大人,你搞清楚,我告的不是你断案不公!”
上面孙方兴此刻看完诉状,无奈,深叹一口气,侧头对何文渊说到:“何大人,您过目。堂下桑氏姊妹告的确实不是何大人您断案不公,乃是扬州府上这四年来纠缠不休的一桩公案!”
何文渊略有惊讶,转身取过诉状细看。枝儿则朗声说道:“民女的大姐,当日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的继室夫人。我的姐夫姐姐触犯国法,理应受罚,有错,我桑氏绝不推诿过错!不过我姐姐吃了这一罚也就不欠你何文渊大人什么了,更不欠朝廷什么了!但是她不欠你们的,你们还欠着她的!对于眼前恶毒妇人,当日我姐夫当着你何文渊的面认下罪过之余,同时也声明眼前此恶毒妇人从此后不再是他的女儿、不再是梁家的人!既然如此,梁苑苑姓梁,岂不是‘窃姓为梁’么!何文渊你纵容这恶妇,难道是因为我姐夫犯了法就连一家之长都不是了么?!”
炮连珠的话十分清楚,道理虽然有些拗口,但言之成理!堂外民众原本对这一桩所谓的“大义灭亲”就十分的不耻,以为没有人伦,再一听桑枝儿的字字珠玑,不由得轰然叫好。
孙方兴头疼。人家这就是来砸场子的,这案子还怎么断啊!当年何文渊这一招也实在是太毒辣太不近人情了些!
桑枝儿看着孙方兴无话可说,则伸手一挥,压住堂外众人的声浪,自己直逼何文渊:“听闻何大人乃是河北大儒~的高足?怎么连这个礼数都没算清楚?还是欺我平民百姓、本应不识字、不会争辩?!”
堂外再次哗然,舆论的倾向已经是一目了然!
几位旁听官员在一旁听着,十分惊讶!眼前这个小丫头,方才十岁的年纪,想法做事居然能够如此清晰!而且已经能够如此自如的借助堂外民众的声音来向几人施压!假以时日,又是两淮名著的厉害人物啊!
何文渊面沉如水,直等到堂外议论歇下了,方才慢条斯理的:“依姑娘的说法,天下梁姓之人皆是你姐夫族人?天下梁姓者皆是‘窃姓为梁’?”
枝儿不慌不忙,手指往堂外一指,朗声说道:“天下姓梁的我管不着,何大人恐怕也管不着。不过何大人随意去问扬州府上的人,谁不知道梁苑苑的这个‘梁’,就是昔日梁同知的梁?日后她梁苑苑姓什么,我管不着,但是若扬州府或者天下人都以为梁苑苑的梁乃是梁同知的梁,我就要告!除非她明告天下,她已经与梁同知恩断义绝,梁同知也生不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东西,她姓梁与罪官梁同知无关,方才叫我桑枝儿心服口服!”
话到这儿众人明白了,桑枝儿今日这一出,无非就是要告诉扬州府的人,她要把梁苑苑揪出来当箭靶,死活不让她痛快!
孙方兴想到这几年间眼前这梁苑苑和康家人就扯不清的官司、双方都纠缠着他判断是非,只觉得头疼不已。如今再加上一个来势汹汹的桑氏,这事儿,就算他这个父母官也实在难以断个清楚明白!叹气,孙方兴唯有劝枝儿:“姑娘,我知道你大姐姐故去了,心里也很同情你,万望你节哀顺变!其实扬州府上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里头的曲折,你便再告,劳民伤财,何苦呢?再说了,你看看你身边的梁苑苑?她不过二十岁的妇人,虽然衣着华丽,但额头之上皱纹深刻,如同四十岁的老妇。人情世故之中,她已丧失全部,你再为难她,她又能如何偿还你?”
“这句话!”,桑枝儿紧接着接口:“大人应该对何文渊大人说!朝堂之上只谈论家国大事的大人尚且不问一句人情世故,我一个十岁的姑娘家来问,能问出什么好结果来?”
何文渊突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孙方兴是好意,但说出来的话,令他在这堂上、在众人面前毫无立足之地! Www☢ тт kǎn☢ CO
而桑枝儿只讽刺了他一句,紧接着又说:“既然大人提及这恶妇衣着华丽!我桑枝儿可就要辩白辩白了!”
孙方兴看着堂外议论纷纷的民众,不由得苦笑一声:“我还敢不让你说么?”
枝儿冷笑一声,又捧出一份文书:“这份文书之上,是昔日我大姐因梁苑苑出嫁而给她筹备的嫁妆!大人您请看,文书之上字画古玩、家具金玉、绫罗绸缎、良田农庄,林林种种,总值不下八万两!”
“哗”,堂外一阵惊呼。
“若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后来这些嫁妆陪嫁到原知府康家,归属,自然是属于康氏的。但弘治十四年,梁苑苑自请下堂、脱离康家,这件事,扬州府的人都知道!那么自请下堂的梁苑苑在再次改嫁之前,这笔价值万金的嫁妆就理应属于父亲梁同知!后来民女姐夫受贿事发,全部家财判定为受贿所得而没收!既然如此,当时断案的何文渊大人,为何独独遗漏梁苑苑带走的这价值八万两的嫁妆?须知道,我姐夫若非贪污受贿,怎么有足足八万两的白银来给梁苑苑做嫁妆?”
堂外再度哗然!
“说的是呀!身体发肤接受之父母,更别说嫁妆了!”
“就是!哪来的富贵!八万两的嫁妆呢!”
“八万两啊!吃两辈子都不愁了!这女人凭什么呀!害得人家一家人全都死了!”
“可不是么!”
……
何文渊平静的脸终于产生了第一道裂纹!
孙方兴也呆楞当场,肖全安、钱艺林全体失语!
“民女的意思!”,枝儿一笑,恍惚有些残酷:“就连今日穿在这恶妇身上的这一身名贵的玫瑰紫织金过肩女衣罗,都是当日梁同知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我的姐夫姐姐因为受贿被罚,这个女人还金枝玉叶的穿街过巷,何文渊大人,难道这不就是证据确凿的公器私用么?”
“朝廷明令嘉奖这位节妇,赏银二百两!既然朝廷已然张榜明文赏过了,何大人却不没收不义之财,不是纵容这个毒妇侵占不义之财么?如此说来,孙大人还以为民女是胡搅蛮缠么?我不过是拨乱反正,警醒你们当官的,别贪字得个贫!民女的姐夫姐姐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
一堂寂静,只有堂外越发激烈的议论——梁师道虽然罪大恶极,但是以死赎罪。桑少箬虽然助纣为虐,但也追随了梁师道。反而不近人情的梁苑苑……原先占据的道理都岌岌可危,只怕也只有过街老鼠的下场了!
孙方兴无力、无奈,摇了摇手中那份详细的清单,对何文渊大人说:“大人,此案如何断,请大人示下。”
何文渊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少筠的脸,此时,他缓步靠近少筠,语气柔和:“少筠,你原本机筹精密,在你的面前,昔日我所做的一切,一览无余、都成了过错。但是,时过境迁,梁苑苑今日境况,我已颇为愧疚,你……还是算了吧,好么?”
少筠一行听着枝儿的话,一行都没有出声。但堂官们都知道,没有她压阵,桑枝儿不可能这般底气十足。何文渊当堂这番话,其实已经是认输兼且讨饶了!
可惜,桑枝儿摆明了不依不饶的姿态,又怎肯轻易说一个“算”字?枝儿当即冷笑:“算?何大人当初抄家灭门的架势可没想过要算!我姐姐说过,她犯错她受罪她认了!她和我姐夫不欠朝廷一分一毫、更不欠这个女人一分一毫。何大人你既然廉明执法,就不该有所偏倚!这个算字,不该出自何大人口中!我桑枝儿在这里一句话!散尽家财,也绝无宽恕!”
听到这儿少筠笑了。散尽家财?没错,她桑少筠、桑枝儿手中的家财真正就是大明王朝的家财!
何文渊听完枝儿的话,又看到少筠淡淡的似乎是赞赏的一笑,心中黯然,无以复加!她曾与他笑语晏晏,最后这般横眉冷对,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何文渊失落,回头挥手:“你是扬州府的父母官,这个案子,我不该插手。”
听到这儿,枝儿得意了,眼神有些挑衅,直盯着上手的孙方兴。孙方兴叹气,放下手中文书,尽可能的柔和语气:“梁苑苑……你……”
话音未落,一直站得如同雕塑般的梁苑苑轻薄缥缈的声音:“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桑枝儿!连姓都改了,这般胡搅蛮缠就是出息!”
少筠听闻了转头去看。
那日是非颠倒,未曾看清,今日朗朗乾坤,终于看清了。梁苑苑衣着华丽,头饰璀璨,然而眼角、额头无不皱纹满布,昔日饱满美丽的嘴唇也干瘪下垮。岁月过早的摧残了她,但却是她咎由自取!但一想到昔日箬姐姐这般为她周全,最后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少筠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而梁苑苑的话彻底激怒了枝儿!她突然站起,横眉叫道:“你连姓都没有了,说什么改!你与谁同根生?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没有爹娘父母,只有自己而已!你是朝廷节妇,我姐姐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不过妾身以为,桑枝儿这个姓,也大有蹊跷!”,一声极为柔美又极为突兀的从一侧纱帘中传出!
少筠心中一动,嘴角一勾。看来有人看了这半日的戏,终于发现破绽、忍不住要出手了!
紧接着,纱帘内的声音又说道:“回禀诸位大人,妾身记得当日梁师道与桑少箬膝下有一子一女,女为长,名字就叫枝儿。只不知道,今日堂上振振有辞的桑枝儿是否一脉相承?若是……教坊司奴婢,竟然私自离开流放地,又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了!”
枝儿大怒,跳起来叫道:“我正经的灶户,你有本事查我!”
少筠一把拉住枝儿,令她跪下,自己理也不理纱帘后的人,只对孙方兴淡淡一笑:“桑枝儿是我桑氏正支大房收的义女,从今日开始,就是我桑氏的当家人。大人您敢查,我桑少筠就敢备查!”
孙方兴方才听得出些味道,立即就被少筠的话震了三震!十岁的小丫头就当家?桑少筠仿佛有备而来啊!这一下麻烦恐怕惹大了!疲惫、万分疲惫!孙方兴一拍惊堂木,打住纱帘内的声音:“康桑氏、桑枝儿,原本小事,如此兴师动众,实在劳民伤财!你们状告之事,容本官查明事实后宣判,你等当立即退下散去,知道?”
枝儿哼了一声:“那就得看大人你判得公道不公道了!”
孙方兴差一点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话说,梁苑苑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妇人,他用得着偏袒么!
有理不理,惊堂木一拍,孙方兴大喝一声:“退堂!”,然后起身、拂袖、走人!
与此同时,一早候在大堂外的桑贵开始领人大喝道:“诸位,官老爷知道了大家的心声,自然是回公道断案的!如今桑氏大小姐丧事办过了,西街仁和里桑宅今天设了解秽酒,大家乡里乡亲的给面子就去喝一杯!去去秽气!”
……
热闹看过了,气撒了、野也撒了,官老爷没追究,还有酒喝,那就无妨了!众人一面议论着,其中便有些人领头散去,渐渐的,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直至此事,麻衣素服的桑贵和侍菊才走进堂中接少筠和枝儿。
……
作者有话要说:桑枝儿这一招有点刁钻吧?她告何文渊和梁苑苑,依着朝廷律法来的,就是还不够周全。
给樊清漪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