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喁喁低语,没有注意到数丛竹子之外,同样一袭白衣凭风而立,只言片语飘进了他的耳里,他便只低头,微微而笑。
少筠脸上还留有泪痕,模样小鸟依人的,十分娇羞。万钱忍了忍,最后手上一用力,打横抱起少筠:“你还想往里面看看么?不然回去吧,你的脚该上药敷一敷。”
少筠忙不迭扯着万钱的衣襟:“你发什么疯!快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能走么?”,万钱很不以为然:“你再胡闹,指甲断了,日后你的脚就不好看了……”
话到这儿,转过身的万钱兀然停住,神色也变得有些奇怪。少筠顺着他的眼光一看,舌头也咬掉了,何文渊什么时候站在路中间,笑得东风花开。
少筠一震,忙拉着万钱,低声道:“你还不放开我么!”
万钱胡子动了动,从善如流放下少筠:“何大人……小万以为您已经走了。”
少筠才一触地,脚上疼得叫她立即蹲在地上。
万钱何文渊同时皱了眉,同时伸出手来扶着少筠,同声问道:“很疼么?要紧么?”
方才坐着和被抱着时不觉得,一站起来,脚上一阵一阵的跳疼,尖锐而剧烈!少筠忍着眼泪,看了一眼何文渊,挤出一抹笑来:“没事,蹲一会就好,没事的。”
何文渊眉头微漾,又浅笑着说:“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说没事么?”,说着看向万钱:“万爷,看起来踢得重了,只怕还得用小轿?”
万钱皱了皱眉,松开少筠,拱手道:“小人去找顶小轿来。”,说着看了少筠一眼,有些悻悻然的转身走开。
少筠顾着疼,没注意到何文渊那一句“踢得重”是意味着,方才她和万钱的一举一动都在何文渊眼里。她借着何文渊的手,勉强站起来:“劳烦大人、叫大人见笑了……”
何文渊不置可否,双手一张,半扶半抱的带着少筠走回亭子。
接连两个男人的态度都有点暧昧,少筠觉得害羞的有点难耐,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走进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等她一坐稳,她就有点急不可耐的推开何文渊,浅笑道:“叫大人您见笑,有劳大人您……”
何文渊空着的手顺着自己的衣裳弹了弹,也在少筠身侧坐下:“听闻令姐十八嘉华,嫁入官府,封为朝廷四品诰命夫人,两淮称赞。桑二小姐你以及笄未嫁之身份行走两淮盐业,称得上和光同尘?”
虽然脚上很痛,但是对于敌友未明的何大人,少筠保有足够的清明:“何大人说笑了,和光同尘这话,只怕是太抬举少筠了。家父去世得早,桑家门里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却还担着朝廷上百万的盐课。长辈担心我们姐妹奔波不来家里的生计,连缠着的足都放了,您面前的桑少筠,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妇罢了。”
少筠脸色颇淡,何文渊心中一动。他顺着少筠的裙摆,看到了裙子下微微露出的鞋头,果然不是尖而细巧的绣鞋。想到方才万钱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解了她的鞋袜、想到她方才所说的一番话,他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似怜非怜,似鄙非鄙:“小姐过谦了,即使不说昨夜盐课司衙门里的振臂一呼,就说小姐的一手女红惊艳康府宾朋,又岂是一介乡野村妇可形容?”
不是乡野村妇?可就算是乡野村妇又怎么了?不是她们种田耕黍,不是她们纺布绣花,何来你们玉食锦衣?她桑少筠虽然自小衣食不缺,但并未比谁更高贵。言为心声,少筠话语间隐约露了峥嵘:“女红绣工,总是绣娘为人作嫁衣;振臂一呼,无非山穷水尽的振奋。大约少筠这乡野村妇身份如此决定了。在大人跟前,少筠又怎敢妄言攀比金枝玉叶?说起来,还请大人您见谅少筠的粗鄙不堪。”
何文渊眉头一挑,隐约捕捉到少筠神态里的一股气韵。她好像洞悉了什么,却有股安贫乐道的通透和自在;她好像平静淡然,却始终坚忍不拔的争取着自己的一片天。他见识过皇帝后宫里形形色色的女子,见识过娇蛮任性的金枝玉叶,但他们都圈在一个金碧辉煌却仍显局促的花园里。而眼前这个少女……她就在这里,在一片青翠的竹林里,仿佛不起眼,却有着最高原的天、最厚重的地。她就如同她的名一般,生气盎然、不屈不饶,又自在自然。
他并不知道,在这层林尽染的亭子中见她的第一日开始,那些矛盾情绪就已经层层叠叠的铺在心底。然而,他只对她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留给她一张风流气象的侧脸。
少筠没敢造次开口。这位何大人,说得上和善,却有些态度不明。
两人静静安坐,竹林中一阵一阵的东风,吹拂的竹叶沙沙作响,是世间最和谐的景象。
不多久,万钱亲自扶了小轿过来,小轿边上是侍兰。
侍兰眉梢眼角透露着着急,脸色却颇为淡然,只向何文渊、万钱两人道过谢,便扶着少筠上轿。
小轿摇晃而去,万钱与何文渊远目,双双负手而立。
直至少筠的小轿消失在视野,万钱便觉得这片竹林黯然失色,因此拱手作揖:“何大人,小万扬州上尚有事务,这便告辞了,还请大人见谅。”
何文渊微微一笑:“哪里、哪里。”
万钱不发一言,转身离开。何文渊独立许久,身后又慢慢靠近了一名师爷打扮的男子:“大人,这位万钱万大爷,似有通天本领!且不论他朝中有人无人,且论他昨夜的惊鸿一瞥,堪称当代枭雄!”
“桑氏百年基业,在两淮可谓盘根错节;相较之下,转运使不过铺路搭桥,而张侯爷再能耐,也只是过江龙,到底不压地头蛇!万钱……确实无声处听惊雷。”,何文渊低叹:“他是蛟龙,就怕成了九头蛇。”
男子凝眉一想,手中折扇敲了敲:“大人担心万钱与桑氏的联姻?说起来,这位桑二小姐也真不是池中物,昨夜盐课司里的一出,小人印象深刻。怕只怕从今后桑氏再登两淮制盐的头把交椅了。”
桑少筠能耐?那也要看她的对手是谁了!张侯爷的手下,素来除了跋扈张扬以外,一无是处!何文渊笑笑,又说道:“桑氏在前任的掌管下式微凋零,两淮私收余盐、私卖余盐日渐泛滥,又有残盐扰乱盐市,开中盐反而没落。就是因为如此,才引来张侯爷这些人呼啸两淮、觊觎其中巨大利益。这位桑二小姐能重新凝聚人心,以桑氏为代表、正经开中运盐的盐商才能牢固帝国开中根基。”
“到底大人目光深远!”,师爷叹道。
“然而……”,何文渊看向来时路,声音越发低沉。
师爷听闻了又暗自思量,徐徐问道:“那日在转运使府邸听闻万钱想要求娶桑二小姐,如今看来……桑二小姐未必需要什么人来保护!”
确实,当日转运使府邸一会,桑少筠楚楚可怜!内帏之中受尽官府小姐夫人的轻视、侮辱;外堂之上,桑氏连折色纳银的银子都的仰仗着鼎爷万钱才凑足了万余两,更别说她以未婚身份行走本属于男人的商圈要受到多少轻视。那时候他多少担心桑氏若无强有力的官府支撑,会轰然而塌,导致两淮盐政的连锁反应,所以才会因为万钱的一句话疑心万钱是有心保护桑氏。可到了今时今日,他亲眼所见桑氏在富安灶户中的号召力,这才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俗话的真正含义所在。
也正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考虑,万钱此举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若是假意……大鳄与实力苟合,岂非脂粉客遇着了骚婆娘?那中间的不可告人就太过犀利了!
何文渊微微闭眼,深吸了林中气息,又叹道:“这片竹林郁郁葱葱,果然了得!”
师爷又说:“大人,万爷的留碧轩即将修整完毕,若桑二小姐果真有意,这桩姻缘只怕是继康梁两府之后,再度轰动两淮的大事了!大人,只怕得早做打算!”
何文渊一掀衣摆,端的是意气风发:“不必着急,鼎爷带了张侯爷的十万银两下江南,总不至于撑不住三天两日!假若万钱果真觊觎桑氏地位,那么,在桑少筠重新获得两淮制盐头把交椅以前,想必他不会轻举妄动。就是桑少筠,也得权衡中间利益。何况转运使是去是留、云集两淮的帝国势要又会不会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尚且难说。你我连过江龙都算不上,自然得耐着性子、谋定而后动!”
师爷点头:“大人高见!说起来,大人一下江南,转运使大人就招呼了两淮盐商与大人相见,如此盛情,大人理当还礼!”
何文渊悠然一笑:“最知我心者,当属张师爷你。江左江右,名士众多,就是康知府,也素以文名名世,你若安排宴席,务必周到细致,叫人乐而忘俗。”
“小人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点中间关节,何文渊的态度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