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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这回才知道方才门外那账房先生如此暧昧语气的意思,原来万钱又如此明目张胆的要与她私会!她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脸也绯红起来。可是她心中仍有足够的清明!

康知府一家处心积虑,将她推到了千夫所指的位置,叫她处境艰难的犹如身历烈火焚烧、片刻不得安宁。她千般按捺,几乎用尽了过去十年累计的涵养和耐心,才忍住躲进万钱怀里的冲动。心里沉沉浮浮,忽冷忽热,迷茫又焦灼,面上却微微红晕,淡然从容。桑少筠妙目环顾一圈,知道屋内四角都陈着冰块,条案上插着一簇新鲜的木槿花。她缓步走到木槿花旁,伸手摸了摸,然后浅笑道:“颜如舜华,夏日里陈设木槿花,万爷这份闲情逸致,也非同寻常。”

万钱咧嘴,又看了一旁的君伯一眼:“君伯的意思。”

少筠看了看君伯,知道他古井无波。想起这位仆人的一贯行径,少筠促狭的心思浮起:“这么说,这仿宋汝窑的莲花熏炉、里头的梨花香也是君伯的意思?呀!少筠可真是奇怪,看万爷您的做派,实在不像是会养雅士的人,怎么手下的阿联、君伯,倒像是念过书、知道些雅致事务的人呢?”,说着少筠走到君伯跟前,笑眯眯的:“上回听闻万爷说他的衣裳都是君伯打点的,按说……以君伯今日的心思,断不能让你家爷穿的如此老土不堪啊……”

君伯咋闻此话,又略睁开眼睛,神气里一股子不服气和……些微的委屈。他看完少筠又看了一眼万爷,语气里带着缕缕酸味:“爷刚性,不耐烦我这孤老头的话。他若肯听,岂止是不老土?!罢了,老仆说不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爷讨个花招百出的媳妇,看着那刁钻的小媳妇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我……哎、真真活该!”

少筠“扑哧”一笑,但听到那“刁钻的小媳妇”旋即又红了脸!

万钱看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暗地里打擂台,只觉得火花四溅却又无比和谐,他觉得身心通泰,也不计较少筠的促狭,君伯的吃醋,只又把少筠拉在手里:“你别打岔,听闻你哥哥昨日又往你家里去了,怎么个说法?”

少筠眸子一转,从万爷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横了君伯一眼,嗔道:“别拉拉扯扯的,叫你家这位瞧见了,又说我刁钻顽劣!”

万钱也横了君伯一眼,然后转向少筠:“你心里有事,所以言不由衷。”

少筠抿了抿嘴,摇了两摇团扇,微微偏头着说:“万爷,今日这一会,与您什么相干?据我所知,原先聚富盐庄的两成股份,您悉数让给了元康平先生,还额外赚了留碧轩回来。既然如此,我与元爷谈残盐翻新,您……”

万爷眼中闪过笑意,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凑到少筠面前,热呼呼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小竹子,你过河拆桥?”

少筠轻眉一扬,毫不怯场:“万爷,谁才是桥?”

万钱一顿,心里有种冲动,想把这节竹子生吞活剥进自己的肚子。他生硬拉开与少筠的距离,喉咙里一声浊笑:“当初我与元爷约定,我让出聚富盐庄两成股份,但日后翻新好的残盐要交由我分装销售。”

少筠心里一震,盯着万钱的眼睛又多了一份锐利:“万爷漕运上面也有人?”

万钱不言不语,看着少筠目不稍瞬,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少筠顾不上羞恼,心中微喟,嘴里便逸出话来:“真真是不得不佩服万爷的能耐!难怪你能在少筠跟前轻而易举的说一句‘康知府,你不必应酬’,横竖盐运司、漕运司,您都手眼通天!旁人只怕羡慕也羡慕不来。”

万钱笑笑,缓缓的伸手出来拉着少筠,直到两人在桌前坐下,万钱一只大手就一直覆在少筠的柔荑之上:“少筠,旧时你桑氏翻新的残盐,数量之所以有限,除了灶户人手不足外,还因为你们的残盐卖不出两淮,漕运就是中间关键。今日我、元爷,偏偏能在这上面助你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少筠心思一动,便明白,今日一会,只怕不止是敲定聚富盐庄的两成残盐,还有日后三人合作翻新残盐的事项!那么,可行么?鼎爷那一类人自不必说,仗势欺人,又目光短浅!但元康平分明不是简单人物,只消看他能从万钱手里强行要到两成股份便知。尤其还有万钱!心思手段过人,深谙官场手法,又似乎有些深不可测的背景在……如此,他们三家合作只怕称霸两淮!但是……她桑少筠求的,不是解决眼下桑氏困境,而是,重回两淮制盐运盐的头把交椅!

少筠不置可否,手上稍稍用力,便翻转过万钱的手。然后她团扇换了一手,又轻摇两下,笑道:“元爷也是这意思?”

万钱忽觉手上一空,更是心痒难耐,不自觉身子往少筠一侧倾了倾:“元爷在凌波阁一会后,又一次前往富安,处理的,正是聚富盐庄退股事宜!少筠,听何大人的意思,你不愿与鼎爷苟合,这是要教训家奴了!也罢,元爷与我,乃至于何大人都觉得,这种吃里爬外的家奴,的确欠一顿教训。只是教训了家奴,只能出一口气,若不婉转好了,你桑氏怕是会失礼人前、得罪人后。”

失礼人前、得罪人后?哼!谁再说万大爷憨厚老实,她桑少筠跟谁急!前脚找冰人提亲,后脚肯威胁她!少筠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人多,她非拿了棍子痛揍万钱一顿!可她只是轻摇着扇子,缓声道:“这事……万爷,您是明眼人,总该知道少筠多无辜!说起来,咱们桑家人吃了暗亏,是恨不得将这吃里爬外的家奴教训听话了的。可是,始作俑者……绝非我桑氏。您、何大人,还有元爷,只怕更是瞧得清楚明白?”

万钱笑得憨厚,轻轻地给少筠置了一盏茶。

少筠自然接过,饮了一口:“元爷退股,只怕鼎爷要火冒三丈了?只是不知道转运使大人又会作何态度?”

万钱敲了敲桌面:“聚富盐庄土崩瓦解,鼎爷八成残盐并无去处,只能想着让转运使吐出吃下去的银子。”

少筠嘴角挂了挂,贺转运使这一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每每连累得她焦头烂额的周旋于各方势力!她心里想了想,又低柔了两分声音:“少筠哪儿知道您们几位爷关起门来都说些什么话?总归是,您几位一句话,少筠就得跟着震三震!少筠为保合族几百人的生计,固然失礼人前、得罪人后。但转运使大人为残盐、为折色纳银,得罪的可不只是鼎爷一家!倒叫少筠无辜受了牵连……”

万爷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又有释然和赞赏。他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他心疼少筠,他也为少筠的这份精明骄傲,甚至为她的这点小心思如坐针毡:“叫你受了牵连……难道……少筠,你怀疑康知府此刻要帮康青阳纳你为妾,乃是向贺转运使示威?”

少筠不语。

万钱淡了神色,继续说道:“确实,转运使一次折色纳银,几乎把两淮盐商的荷包都掏空了;再一次大举出手盐仓残盐,就把千里之外的张侯爷都吸引了过来!浙江一处的布政使眼见着人家在他眼皮底下大笔大笔搜刮银子,要是还能稳如泰山,那他就和圣人差不远了!不过……”

万钱略略扯长了音调,有点儿吊人胃口的意思。少筠扬了扬眉毛,淡淡饮着茶,不发一语。万钱看见了,一笑道:“少筠,你身系各方势力,何不超然一点?你不着急了,自然有人着急。又或者,下一回你见我的时候,把那拱手相让的簪子戴在头上?”

少筠咋闻拱手相让,脸上通红。她狠狠的瞪了万钱一眼,恨声骂道:“你这个千刀杀的登徒子!分明是叫我受尽扬州府上千人唾弃万人叫骂!只为你这用心歹毒,我!我日后还如何……如何、见人!”

她虽然咬牙切齿,却始终骂不出太过歹毒的话来。她虽然十分羞涩,中间却隐含着无数无奈和屈辱。有那么一瞬间,万钱也觉得自己太过唐突她。在他的私心里,他中意她,是愿意她远离众人聚焦的目光,只生活在他的关注之下。可是,他知道她,她的脾气,一如她的小名,是无法圈养在温室之中。计较与尊重,算计与维护,种种矛盾交杂,最后他能为她做的,是并肩而立。一时感慨,叫万钱敛去所有伪装,低声说:“少筠,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这是真的。只是我也没有预料过我会为你伤心,因为只有我,才最合适你。你青阳哥哥或许也是真心中意你,但他并不能真的懂得你的处境。你们俩一开始,大约就不能在一处,直至今日,我仍是这话。”

少筠抿了嘴,随后抬起头来,秋水一般的眼睛,闪亮亮的,仿佛含着泪光:“一开始在万花楼,你就知道我和哥哥的身份,就知道今日,是么?”,话到这儿,少筠顿了顿,然后又有些无措的:“我知道我身份低微,我并未怨过谁,只是……大约我稚嫩的很,我从来不知道哥哥与苑苑联姻,背后如此深厚背景。时至今日,我成了焦点,却不是真正能运筹帷幄的人。我……我只是……相处十年,姨妈哥哥那样怜惜疼爱我,末了一句‘民不与官争’……”

话到这儿,少筠有点说不下去,反反复复,她在万钱面前流露过太多心绪,这让她觉得很不安。

万钱略微皱了眉,手徐徐伸出,握住少筠的手,然后越来越紧:“筠儿,这本不是你的错,你不必用旁人的薄情来惩罚自己。”

少筠半天没有说话,等再抬起头来,眼睛仍然晶亮,眼圈却红透了:“是不是进了这名利场,便人人薄情?”

万钱伸出手来,捧着她的脸,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眼:“筠儿,你看紧你的心,别弄丢了。待日后你见惯这些人的伎俩,不再伤心时,就把它交给你觉得可以托付的人……”

头一回,少筠觉得万钱的手很厚实很温暖!不觉间团扇滑落,少筠扶着万钱的熊掌,有片刻的安定……

作者有话要说:两淮风云卷,大部分构思在这儿了。以下技术流……

本文起头是桑氏开中盐因为北边粮食歉收而急剧下降,如此一来导致两淮盐市的连锁反应。首先是桑氏为了赚钱铤而走险私收余盐,因此被少筠捉住机会成功上位。

二来导致两淮盐仓存盐积滞,给了贺转运使大肆敛财的机会。因为他就要卸任,所以做事不再瞻前顾后,前有折色纳银,引来朝廷都察院的关注;后有与鼎爷等人沆瀣一气,大举买卖残盐,扰乱两淮盐市,引来元康平等人,更引来以康知府为代表的地方官势力,彼此博弈。

所有这些争斗,其实桑氏作为平民百姓是很难参与的,但是因为煎盐是一门技术活,使得少筠有一点点底气穿梭在各方势力之间,寻找到桑氏的生存空间。所以少筠是焦点,但决定这场博弈结果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这就是她的才智手段还带着闺阁气息的缘故。

古代商人基本传奇,因为现实并不容许他们真正的呼风唤雨。但是林立的制度、条律,在商人的细心解毒之后,仍有游走的空间。而古代朝廷,专制的地方,不仅仅是在程朱理学、等级森严这些思想方面的专制,更在于朝廷,把持了民生命脉!那些是民生命脉?盐!茶!漕运!等等!

古代的政府机构,诸如本文中的各级盐运司衙门,就如同时依附于血管上的采血器,牢牢的把握了整个古代社会经济的运转。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商人,倾向于政商结合,弊病无穷……

万钱和小竹子的相互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