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章 灵魂的剖析
下午是党团活动时间,班排长等训练骨干,都集中在指导员办公室开会;新兵们则在宿舍里自习,也就是背三大条令。
会议结束后,蒲英抱着一本书一叠报纸,和倪香等人一起告别指导员,准备回去开班会。
倪香边走边问蒲英:“今天的班会,你方便吗?要不要,由我来主持?”
蒲英将怀里的书报又夹紧了一些,冲她摇摇头说:“不,还是我来。”
十几名班长快走到楼道中段时,发现好些新兵围在拐角楼梯口旁边的宣传栏橱窗前——人头攒动的,把走道都快给堵上了。
一名走在最前面的班长,拉住了刚刚挤出人群、正要去洗手的连队文书,“哎,你又贴了什么宣传画?什么帅哥让她们看得这么来劲?”
“不是,是那个总部通报表彰的爱军精武标兵名单。一百名中只有三名女军人,一班长就是其中之一!”文书说着,还冲蒲英比了一下大拇指。
原来是这件事啊。
班长们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她们手中就拿着本期的军报,也刚刚在全军政工网上学习了标兵们勤学苦练、岗位建功的事迹。
问话的班长,随意地拍了拍站在外围的一名女兵的肩膀:“好了,都回屋了。”
那名新兵却把她的手甩了下去,头也不回地说:“我要看我们班长的名字。”
蒲英认出来那正是自己手下的兵,马上沉下脸,吼了一嗓子:“让你们背条令,谁让你们下楼开小差的?一班的,都给我滚回屋去!”
唰唰唰,几道人影立刻从人堆里蹿了出来,没命地往楼上跑去——不用说。这几个人就是一班的惊弓之鸟了。
其他班的新兵们一转身,发现一大票班长就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们,也马上做鸟兽散了。
几名班长笑着回看蒲英:“还是你厉害!”
倪香也对她说:“我发现,你越来越像王班长了!”
蒲英苦笑着摇摇头。
军营是个大熔炉,这话真的没错。
蒲英这么一个自由散漫又内向文静的人,一旦当上了班长,也不由自主地模仿了王班长的作风,变得简单粗暴起来。
其实,她被部队改变的,又岂止是言行举止?
荣誉、价值、责任。这些部队政工干部们整天强调和要求的东西,她在刚入伍时也很不以为然,但现在却开始自觉地维护起来。
今天班会的主题是——响应总部号召。向英雄模范学习,争当爱军精武标兵。
蒲英刚把题目一说,女兵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班长,你快给我们讲讲,你参加两次大比武的经历吧?班副跟我们说的。一点都不过瘾。”
“比武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赛前集训,参加比赛,比赛结束,成绩出来,嗯还不错。拿到名次了(liao)。”蒲英给了新兵们一篇流水账。
“哎呀,班长,你这就不对了!”肖清晨不满地说:“我们今天的班会。是要向爱军精武标兵学习。可是,七大军区加上二炮海军空军和武警部队,这么多单位几百万人,总共才评出一百名标兵,摊到咱们军区就七个人。摊到咱们师,就你一个。我们好不容易身边有个活标兵。你还不给我们现身说法,那我们怎么能学得好呢?”
“什么‘活标本’‘死标本’的!”蒲英不耐烦地说:“学习精武标兵当然需要,但是也有其他的学习方式嘛。这张军报,我就放在班里,你们有空就自己看看,上面每个人的经历都介绍得清清楚楚。”
“班长,不是吧?您老人家要谦虚,也不能没个边啊!”
“好了,废话少说。下面,进行下一项内容——学习路佳佳烈士,做热爱人民、献身使命的好战士!”
看到班长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格外严肃,女兵们有点不明所以,但也马上收了声,认真地听起来。
蒲英展开本期的《飞龙报》,一字一句地念起了由谭方悦写的一篇长篇通讯。
这篇通讯不愧是出自北大才女之手,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一位平凡善良,有缺点也有优点的女兵形象,通过谭方悦的文字描述,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新兵们面前。
从通讯中,她们知道了班长是烈士生前最好的朋友,同一趟列车拉到的军营,经常一起玩耍嬉戏,也共同到雪域高原试训。没想到入伍不满十二个月的路佳佳,却不幸因公殉职,年仅十九岁。
女兵们听到动情之处,很多人忍不住流下了难过的眼泪。虽然她们并不认识佳佳,但是从记者的文字和班长的悲伤中,也感受到了佳佳的善良与可爱。
一个曾经真实而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过早地消逝了,怎不让人惋惜和心痛?
文章读完了,蒲英将报纸轻轻合上。
倪香递给她一包面巾,蒲英接过来,将眼角的泪花狠狠地擦去,这才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将封面冲向大家。
那正是《女兵日记》,终于由师部印刷社赶印出来了第一版。政治部将这画册下发到师里各分队,特别是新兵连要求一个班一本,以配合本次学习活动。
“这是我的好朋友路佳佳画的,你们看扉页上还有她的一张照片。应该是从士兵证上抠下来的吧?把她照得太瘦小了。不过,那时候的她,在人群中总是那么不显眼,训练上也老挨排长的骂。你们没遇到我们当年的暴脾气排长,算你们幸运!”
蒲英笑了笑,众女兵想陪笑来着,但嘴角竟然有些发木,笑不出来。
“你们现在跑个三公里就很累了吧?她当初比你们还糟糕,甚至在跑五公里的时候还吐血了。你们看,这就是她画的自己吐血三升的样子……”蒲英翻开画册,指点并解释了几幅画中的场景,然后将画册递给女兵们传阅。
“……佳佳刚下连的时候。就和我说想要考军校,她准备得特别早,可惜……”
蒲英说着说着,就埋下了头。
倪香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蒲英也回握了她一下,抬起头抿着嘴角,并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蒲英转向新兵们,做出欢欣的样子问:“说说看,你们到部队。又是为了什么?”
众女兵一时无人回答。
蒲英又补充道:“随便说,不用担心我会像副班长那样,把你们当兵的目的记下来。我先说我的吧。我当时就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又能管吃管住的地方——这种地方除了监狱,也就是部队了,你们说是吧?”
女兵们发出轻声的哄笑,气氛稍微活跃了一点。
肖清晨马上举手要求发言:“我吧。就是觉得女孩子穿军装特别帅气,而且军营男子汉什么的,超有爱的!”
蒲英嘴角微弯,笑了一下,然后问:“想过当兵要吃苦吗?”
“想过。但我以为只是在新兵连要吃苦,以后下部队了。吃苦的事应该只是男兵,女兵不会的……没想到,女兵也会。牺牲。”肖清晨若有所思,笑容也慢慢收敛了。
“好吧,除了小肖这种想体验不同于地方的军营特色的人,还有没有别的想法的人?我们班不是还有几名大学生吗?你们是怎么想的?”
几位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新兵,虽然年纪比蒲英大。但因为没怎么接触社会,看上去也还是很年轻。
她们纷纷说。是家里人说部队现在特别欢迎大学生士兵,进来后很容易提干,不然也能转士官。一名士官的工资,虽然和沿海发达城市不能比,但在内陆二三线的小城市,还是颇为可观的,养家没问题。
蒲英默默点头。所以,她们是因为大学毕业了不好找工作,才来部队曲线就业的。
“还有吗?怎么,难道你们都没有想考军校的吗?”
“有啊,有啊!”这回答应的人特别多,而洪琳也是其中一员。
“嗯,大概你们都是听说军校比地方上考容易吧?我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啊!一直以来,部队军校收女兵很少,主要也就是通信卫生后勤等几个专业。录取的名额少,但是想考的女兵又特别多,而且女兵的基础普遍不错,所以竞争比男兵激烈多了。而且,现在军校更主要是从地方高中生招生,甚至是以国防生为主,所以部队考军校,是越来越难了。很多人当兵,都是抱着考军校的目的来的,但是每年能达成心愿的人,很少!”
蒲英见大家还将信将疑的,又说:“你们别以为自己有关系,就行!女兵背后大多有关系,大家都半斤八两,所以啊,关系也有不好使的时候。那些考到军区第一第二名的,就是没有关系也能走。”
几个想考军校的女兵,特别是洪琳,若有所思地看着班长,但都不说话。
“好了,不危言耸听了。我们回到正题,”蒲英接着说道:“嗯,每年入伍的人,也大多是这么些理由了。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理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女兵们想了想,没敢说。
蒲英自己答道:“几乎所有参军入伍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为了自己能怎样怎样,为了自己能得到什么什么,是吧?没有人认真了解过我们的军队是一支什么性质的部队,对吧?也就是说,我们来当兵,都只是想着从部队捞好处,从没想过自己能为部队做些什么,对吧?”
女兵们埋下头,都不吭声。
“大概有人会说,我能来服兵役,就已经是做贡献了。是的,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我当初还觉得,就我这道德水平已经够不错了,至少比那些贪官奸商好多了吧?起码还愿意来部队,尽义务吃苦头。
但是,做事情的动机不正确,也会使表面正确的行为,向错误的方向转化。
不信吗?假如现在战争爆发,我敢打赌,部队里会马上出现大批逃兵。战场上还会出现反戈一击的叛徒——而这些人很可能都是抱着功利之心来部队的,虽然因为个人的奋斗,他们还很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人。
当然,我不是说,个人奋斗不对,也不是说为自己打算的人,就一定会叛变。
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当兵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职业,它是需要我们为之奉献一切的职业。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如果没有,那你就永远不是一名合格的兵。”
蒲英歇了口气。又接了下去:“说到合格的兵,佳佳在很多人眼中都是个马马虎虎的兵。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最没有英雄气概的人。偏偏做出了最英勇的事情。
如果她在最后关头,稍稍自私一点,稍稍软弱一点,她都不会爬回车上去救藏族小孩——而且事后也不会有人指责她,因为她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做!佳佳的伟大,就在这里——关键时刻,她没有忘记战士的职责,她做到了无私忘我、勇于牺牲!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永远都值得我们尊重和纪念。
今天的班会主题是爱军精武。但我还是希望大家向佳佳学习,不要向我学。因为我比她强的,只有身体上的天赋;而在灵魂上。她比我纯粹。
也许大家都听说过,去年特战旅曾来新兵连挑女兵的事。那么,你们知不知道,我也曾是被教官选中的人?”
女兵们都摇头。
原来,蒲英自大比武后。就成了在军区里都挂得上号的模范人物,各方面的报道也都刻意回避了她当初的选择。
来教导队当班长。她也是披着功臣光环的军训骨干,其他班长们也都比较佩服她,也并不清楚当初的事。
倪香虽然知道一点,但她对蒲英也是从下连后开始接触的。和通信站的人一样,她被蒲英一次次令人惊叹的优秀表现折服,也只会维护这面红旗,不可能去抹黑的。
所以,新兵们对班长这段不算光彩的历史,完全不知情。
蒲英自嘲地笑了笑:“别看我那时候在教官的各项考验面前都没有退缩,那只是因为我比较争强好胜。不是有句话,叫‘人不中二枉少年’吗?我那时候就很中二,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行,尤其是认为自己在部队是可以由着自己的意愿,自由选择兵种和发展方向的。所以,我骄狂地在教官就要宣布名单时退出——真是狂得可以啊!”
肖清晨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明白,教官们不是常说‘以人为本’吗?尊重士兵的意愿,不对吗?”
“大道理是没错。但是,尊重并不是随意,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当年其实是用华丽的谎言,掩盖了我内心不愿意去特种部队吃苦受累担风险的心理。当军队选择了我,需要我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时,我却成了逃兵……”
倪香忍不住说:“班长,你也不能那么说。我听说,教官一直是允许队员退出的。”
蒲英摇头:“不!作为一名军人,明知祖国的需要,我却选择了躲避,这是我终生的耻辱!我希望能有机会洗刷这个耻辱,像路佳佳那样做一名合格的战士。”
女兵们此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蒲英的心情,也许有的还会觉得她是为了政治宣传而故作姿态,但是她们也不得不为班长当众自揭疮疤的勇气折服。
蒲英来到部队后,已经受很多老兵的影响,在潜移默化中被改变了。
而她也将以自己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其他人……
【也许有人会不喜本章的这些大道理,但是写解放军却不写政治思想工作,那写的就不是解放军,而是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比如日本蝗军自谓队和美国王师……那些带枪冲入灾区不是为了救人而是镇压暴乱的,那些面对核泄漏危险不敢上前的军人,永远不会是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