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宴之日定在八月末, 早开的菊花刚绽了几朵。提前几日山上就有人下来帮手,连戍卫都从山上调遣下来,轮流守备了几天。
宴请的由头, 且说是消夏, 却眼瞅着都已经入了秋了。
胡氏是个新来的女眷, 性格爽直, 一下子就与众人熟识起来了, 她针线的本事不错,又是京中来的,与罗绮便能说到一处。另有阿冉, 新交了个小朋友,正是胡氏与曹猛的儿子, 比他大上几岁, 倒还玩得到一处去, 胡氏只这么一根独苗,曹家大郎对小自己几岁的阿冉很感兴趣, 哥哥弟弟叫的十分亲热。
老婆儿子都来了,曹猛自然也乐呵呵地到了。
再有小王氏,除了自己到了,还帮着庄尧张罗了一番,请来了杜氏与几个老姐妹。
小王氏本就不是糊涂人, 与人交往也没什么障碍, 半戟山这几年又赚得盆满钵满, 小王氏俨然是个老夫人了, 只要她笑一笑, 自然有人愿意与她来往。
其中杜氏与她关系颇好,别院闲庄, 何家也有那么几座,倒不是很稀罕,这次来,不过是应承小王氏的面子,两人都是到了享福的年纪,还约着下个月去杜氏的庄园里赏菊呢。
待女眷们到了别庄,却也开了眼界。杜氏看的是别庄里的亭台楼宇,明明十分简单,却半点也不算陋,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老太太也算有些见识了,裴景精湛的手艺,她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一眼就看出好来。
胡氏的惊讶,就是因为别庄之外的整片田园了。贵妇人们并不在意的田地果林,胡氏却十分有兴趣,她在京里本就见不着这些,如今见这庄园归置得井井有条,又有罗绮跟她慢声细语地讲解,胡氏眼睛都挪不开了。
她与罗绮同车而行,就本地桑植就能讨论上半天,却对庄园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不免东问西问:“那水里的,是什么鸟儿?”
罗绮笑道:“都是水禽,头上有绿毛儿的是水鸭,羽毛很是鲜亮,可以拿来织衣裳。最妙的是身上的绒毛,絮在夹衣里很是暖和,不过衬里要打得密实一些,不然绒毛钻出来,怪扎人的。”
胡氏举一反三,道:“若是絮了棉花,不就免了这烦恼?”
罗绮一笑:“是了,只是不如绒毛轻快。”又与她讲解,“这水塘现今看着大,一眼望不到边似的,其实春日里还只是些洼地呢。”
“那挖出来的淤泥可怎么办?”
“都堆在了坡上。”罗绮一指另一头,“正用来种植果木茶苗,还有许多桑树,过不几年,就能有收益了。此处多湿地,我们山上产药材,还特特留了几处湿地给喜湿的药材呢。又有,水禽可不止咱们看着的这么点儿,另一头的岸上更多呢,还有些不宜栽种的田亩,夯实了养着牲畜,所产粪肥一类,正可喂鱼,或浇田。”
胡氏啧啧称奇,道:“竟是处处都有用了!”
罗绮笑道:“都是些庶务,阿胡不觉得琐碎,我便说与你听。”
胡氏哎了一声:“庶务才是正经,总要吃饱了饭,才有精神吟诗弄月——阿罗莫要笑我粗俗,我虽生长在京城,也羡慕人家过得风雅,可到底还是生在奴仆人家,总觉得看着些实在有用的东西,心里才踏实。”
罗绮对此倒是早就看开了,于是掩口笑道:“咱们是两不耽误。”
此言正中胡氏下怀,于是与她拉着手,又说长道短起来。
两下里各有各的热闹,唯独褚云驰却没来。
这叫庄尧心里建设都白做了。倒是曹猛捎了褚云驰的口信来,说突然有要事,还请她恕罪。
庄尧点了点头,这么明显的借口,也不好说什么了。心里总觉得有点儿空落落的。
忙着准备夜宴邀请宾朋的时候还好,可一旦闲下来,就觉得不对劲儿来。她想要一座别庄,然后她就拥有了一座。
然后呢?这种绕脑子的问题,竟叫她苦闷了起来。
别庄里自有人准备晚宴,唯独阿冉缠着罗绮要去池塘边玩耍,罗绮自然不肯放他去,奈何又有一个曹家大郎,两个小男孩堪比一百只鸭子,吵得罗绮什么都做不了,庄尧左右无事便带孩子玩了——接待女客有小王氏,男客如邱老先生等,也不需要她去招待。
小塘水不深,倒是修得随意,有一草亭,正叫它包围住了,只留一条石子路与岸边连着,足有二三十尺,不远处便是庄园高大的墙体。石子路倒还宽敞,可并肩走两匹马。亭子旁正拴着一匹枣红小马,阿冉正揪起石头缝儿里的草喂它。一旁的曹大郎有些害怕,问:“这是你的马?”
阿冉点头:“它最喜欢吃这个草,嫩得很。”
然后给了曹大郎一把:“你喂它试试?”
曹大郎抖着手,伸长了胳膊给小马吃,马儿性情温顺,舌头卷了嫩草吃了,只留下点儿湿乎乎的口水在曹大郎手上,惹得曹大郎咯咯笑了起来,又在阿冉的引导下伸手去摸了摸马毛,没多久就和马儿熟了。还问阿冉:“我也能骑它吗?”
阿冉颇有些舍不得,想了想说:“你要是对它好,改日我借给你骑。”
曹大郎使劲点了点头,两个人说好了,又手拉着手去水边扔石头打水漂玩儿去了。
庄尧就在草亭里看着。
草亭有一半叫娉婷的莲叶包围,有几枝大胆的,还在亭子里探头探脑,庄尧一时手痒,揪过一个莲蓬过来,慢慢地剥着吃。
晚风徐徐,田田莲叶涌起一层层的浪来,包裹着湿漉漉的荷香,十分怡人。庄尧吃了三两颗莲子,却又觉得无趣,顿住了手。不远处,阿冉两人借着远山未曾淹没的一抹残阳扔石子,近处又有细浪晚香,她忽地明白过来,无趣的倒不是这些景色,正是她听说褚云驰不能过来时,心里觉得放不下的那些东西。
半戟山这些年已经渐渐有了模样,不缺钱帛,也没有什么祸事,她早已经不需要跟褚云驰打好关系求半戟山平安存活下去了。
褚云驰用了个突然有急事的拙劣借口。
她也一样,用了一个“埋葬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并且跟褚云驰打好关系”的更拙劣的借口。
草亭是好的,小塘是好的,连这一线淡胭脂色的残阳都是好的。只是缺了一壶酒,一个共醉的客人。细细想来,这个人不能是旁人,若是褚云驰来,那就正好。若是不能叫这个人过来看看这草亭小塘与晚霞映出来的波光,就辜负了这景色似的。
待晚宴时,准备了不少山野菜蔬,鸡鱼做得也不甚油腻,罗绮这位全能选手,就凭着从前庄尧的描述,还整治出了口水鸡和白斩鸡,味道居然很好。还有新采剥的莲子,也做了汤羹来。
她也好像卯足了劲头似的,有点儿用力过猛地为这座别庄,或者整座半戟山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杜氏对别庄的建筑赞不绝口,因为出自裴景的手笔,小王氏颇有些骄傲,还与杜氏多饮了几杯,本来要回家照顾儿女的,也因为稍微喝多了点儿,就在别庄住下了,可怜裴景也喝得不少,偏偏放不下家中年幼的子女,丢下玩了一半的博戏,自己颠颠儿地回去了,被抛弃的玩伴邱老先生很是生气,指着他的背影哼道:“没出息的东西!”
裴景的侍从去回了小王氏,小王氏只说了句知道了,倒是杜氏叹了一句:“比我家那死了的老头子不知强了多少……也不枉你先前受了那么些苦。”
小王氏一笑:“我与他若没遇上,也是各自痛痛快快过一辈子。可偏偏遇上了,便凑作一处,相互扶持着,一起痛痛快快过完这辈子。”
杜氏道:“话虽如此,一个人自个儿痛快了,哪有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好呢。”
不知怎么,小王氏忽地想起早死的姐姐来,叹道:“一家人乐呵,多少时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若真嫁了个没良心的,他见你不痛快,他才痛快了,倒不如自己个儿,痛不痛快也碍不着旁人。”
杜氏也喝得不少,皱着眉想了想,道:“你倒是个明白人。”又道,“可我总觉得,哪里说不通似的。”
小王氏噗嗤一乐:“我们吃得饱穿得暖,想怎么过都行,可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里,哪儿还顾得上痛不痛快呢。”
杜氏击掌叹道:“就是说这个。”
女眷们夜里不便行走,留下的倒是不少,男客却都回去了。本来么,男客也没几个,裴景算一个,回家看孩子去了;邱老先生则是大醉,叫楚玄给弄回山上去了,曹猛倒是没喝多少——胡氏来了,他还得护送回去。
庄尧将这一波人送走的时候,却叫住了走在最后的曹猛。曹猛虽说没喝大,到底也是喝了的,稍稍有点儿反应慢,一回身便叫人塞了一怀的未开的荷花,约莫有三五支。刚抱好了,小心不能叫扎着,又见一个白花花的什么东西丢过来,正砸在肩头,他接了一把,没叫掉到地上,没等着问呢,就听庄尧道:“劳烦曹主簿送与你家县令去!”
说罢她也不管人家走没走,带着人潇洒地回去了。
曹猛呆愣愣看着怀里一捧的花,咋舌道:“这算怎么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