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名为吏部侍郎,实权与尚书也差不了多少,闻言便道:“看他用人。”旋即就转到了叶陵这里,“苏锐这几年来对叶陵照拂有加,虽无义父子、师徒之名,却差不了多少,若有谁能传承苏锐的兵法。”毫无疑问,一定是他。
秦琬知裴熙这是想让自己琢磨苏锐的用人之道,也没再多问,同样将心思放到叶陵身上:“我听说他是他们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必被照拂得很好,父母、叔伯、妯娌之间,也未必如旁家一样,亲热归亲热,却始终隔着一层。
她略一思考,便能猜到,叶陵的父亲么,对他自然是严苛的,母亲怕也是如此。但叔叔伯伯,还有婶婶们,恐怕就是爱纵居多了。一是这孩子,他们不好管,毕竟不是亲生父母;二便是自己没有孩子,忍不住将爱意倾注到侄儿身上。
也正因为如此,叶陵的软肋,实在有些多——算计旁人,顶了天也就是父母妻三族,放到他这里,可能还要加上婶婶们的家族之类。
秦琬知诸王秉性,实在不敢赌他们的人品,好在裴熙也知晓这一点,便道:“你暂且放心,叶家祖祖辈辈都在南边,诸王的手插不进去。倒是这几日,我研究官员的履历,发现一件极有趣的事情——蜀郡、巴郡等几个郡的官员,似乎不怎么愿意离开故土,来京就职。圣人曾调了好几个来长安任职,这些人往往是不足三年五载,便因各种事情还乡,丁忧、告老、告病,不一而足。”
天下官员,哪个不想呆在长安呢?在地方称王称霸固然好,到底不牢靠。进了长安权力中心,才是真正的呼风唤雨。偏偏长安的实职又切切实实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有人要离开,旁人顶上还来不及,哪里会追究其中的隐情?
若不是这些日子邓疆党羽倒了太多,裴熙忙着整理官员履历,呈给圣人,好寻代替的职官,也不会注意到这其中的问题。也就是他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又梳理得极为细致,才能看一看对方的籍贯,几番比对,方发现端倪。
“玉先生派的商队,与蜀地多有贸易。”秦琬沉吟片刻,才道,“他说,蜀地的山民、夷人,多配银饰。”
裴熙也猜到是这可能,露出一丝讥讽之色:“果然如此。”
山民、蛮夷,在他们这些人看来,都是“未被教化”的代名词。一般来说,山民吃穿都艰难,手工活更强不到哪里去,才要抢劫汉人的东西。哪怕好些的,顶多也是以物易物,很少手上留有余钱的。
大夏虽是以铜钱为主,却也有金银辅佐,毕竟一缗钱一千文,光重量就不得了,百姓家好不容易攒这么多钱,放哪里都不安生啊!还不如将这些钱打些金银首饰,贴身藏着,方便又安全,当然,过程中被克扣一点,那也是少不了的。
对朝廷来说,金、银、铜,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钱,一旦发现有矿,需立刻上报,由国家经营。再有便是煤和铁了,同样疏忽不得。秦琬早就疑心魏王通过苏锐又越过苏锐,将手伸向了南边,如今听裴熙一说,竟是验证了这一结论,不由蹙眉:“玉先生派得到底是商队,对方却是当地豪强,即便察觉了线索,终究……”难以拿到证据。
“常青都不知道么?”裴熙想了想,方道,“既是如此,他怕是在哪里豢养了一支部队,我回去再思量思量,你也让玉先生派人多与叶陵的家眷接触。”
秦琬也是这样的心思,点了点头,又道:“魏王妃怕是有些不好——”
“将你的同情心收起。”裴熙沉下脸,不悦道,“你既存了青云之志,他们就该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可以尊重,但绝不能同情。苏锐兄妹是很不错,可谁要苏锐娶了莫鸾,苏吟又嫁了魏王呢?他们若是死了,你倒可以洒两滴泪,但在对付他们的时候,万万不可有半分手软。”
“我——”
“我知你见多了魏王、鲁王的手段,对这些事情极为抵触。你若是个男人,我也不用枉做小人,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说话一句顶一句的,可你是么?”裴熙见秦琬还是转过这个弯,恨铁不成钢,“又不是让你行小人之事,这样畏首畏尾做什么?你也读史,那些名噪一时的人物,哪个没几分本事?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裴熙的意思很明确,魏王如今,只剩两条支柱,一条是他皇子的身份,一条便是苏锐,前者是血脉之实,无法斩断,后者却可以坍塌。苏锐对魏王的态度本就非常冷淡,他因军功封爵,非因裙带,联系他们的不外乎是苏吟。苏吟若是死了,魏王给妻子下药的事情又曝出来,苏锐知晓后,未必真会交军权了——唯一的亲人被魏王害死,他还会退?不将魏王逼上绝路就不错了。
秦琬明白裴熙的想法,争辩道:“我已经命常青将苏吟倒药的兰花取出,交给玉先生。”
“那你有没有想办法加速她的死亡呢?还有,她的贴身使女,从苏家便一直跟着她的那个,苏吟一死,魏王必定会让对方殉主的,你想好怎么救此人出来了么?”
“我——”
裴熙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罢了,苏吟够惨的了,你既不愿,便不要再这血腥上添一笔了。”我去做就好。
一时间,秦琬百感交集。
裴熙不欲再提这件事,他明白,秦琬这是没站到台面上,没被人逼得太狠,加上对魏王厌恶非常,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才会存有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等她开始插手朝政了就知道,有些人人品虽好,手段也凌厉得很,对待触及了自身利益的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到那时候,除非她愿意任人宰割,否则,不出手,也要出手了。
保留些宽厚是好事,明君气象么,秦琬还年轻,若是走歪了,习惯阴谋,确实不好,故裴熙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这园子里多了一个人?长年累月对着苏彧确实不好,他就算能长出花来,也该看厌了。”
论喜新厌旧的速度,裴熙当是个中翘楚,秦琬虽知他性子,仍是噎了一下,才说:“等晏临歌想明白了,我便放他走。”
裴熙瞧了秦琬一眼,似笑非笑。
秦琬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便有些恼羞成怒:“你是什么意思?”
“没事,我等你自己打自己脸的一天。”裴熙笑吟吟地说,“敢和我赌么?十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如何?”
秦琬以手扶额,实在无奈。
这两人言笑晏晏之时,圣人也在翻着折子,面沉似水,无喜无悲:“刑国公?莱国公?夔国公?亏他们想得出来。”
刑、莱、夔虽是地名,符合本朝按地名封爵的规定,但这寓意……实在不怎么好。
这等“我虽然阻止不了你晋封,但我可以在封号上恶心你”的手段,圣人实在看不上眼,他对苏锐还是很看重的,觉得他是被妻儿拖累,若以他本人的资质,封个“英国公”完全不成问题。可无论如何,苏家儿女,到底……
圣人也是父亲,也得考虑自家的孩子,故圣人沉吟良久,还是圈了一个“刑”字,却对鲁王的评价下降了几分。
他本性宽容,自然也希望儿子如自己一般,尤其是未来的皇帝,那可不是普通的儿子,完全是江山的主宰,宗祠的延续。若鲁王主动提出给苏锐一个嘉号,圣人还会高看他一眼,偏偏又是这样让人发作不得的封号,圣人本来挺坚定的心思,又有些动摇。
老六可能是被邓疆影响了,老七……瞧上去心胸有些窄。要不,再看看?若老六真能改好了,也不失为一个矮子里挑高子的好对象,实在不行,也只能……
一想到这里,圣人便对匡敏说:“秘密传讯给苏锐,让他莫要这么快班师回朝,将西突厥的秩序稳固了,再观望一阵东突厥的局势,再做打算。”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如若可以,举荐几个得用的人来。”
匡敏一听,便知圣人对魏王并没有死心。
圣人让苏锐不要那么早交权,而是扶植一个傀儡当新的西突厥可汗,外加培养将领,一来一去,至少要几年的功夫,这便是魏王喘息的机会了。
纪清露打理嗣王后院的事情,匡敏也听说了。这本是示好的举动,落在匡敏眼里却又添了几分厌恶——秦宵已经有个出身名门,又生下庶长子的媵了,你不让她当家,却让纪清露当,这不是害纪清露么?匡敏对魏王厌恶得不行,怎会容许魏王有翻身的机会?传话自然是会传的,只不过呢,圣人的意思,匡敏也会略作修改,添油加醋地告诉魏王。比如说,圣人听信丽妃娘娘的谗言,不让苏锐班师回朝,谁让他是你的小舅子,一旦封赏了他,就不好不恩及他的家人,壮大你这一系的声势呢?丽妃娘娘的枕头风,当真是强大无比啊!老奴心有余而力不足,辜负王爷厚爱,实在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