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素寒腾地起身:“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邢玉堂稳稳地坐着,漂亮的吊梢眼稍稍向上抬起,觑着邢素寒,毫不避讳地迎上邢素寒愤怒的目光,全不当回事。
局面立刻变成剑拔弩张,邢玉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从书桉后绕过来。
邢玉堂和邢素寒谁也不说话,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对视,目光里硝烟弥漫,好像光靠看就能看赢了似得。
邢玉山很想劝几句,可是两个当事人谁也不开口,又没有真正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他又不晓得劝点啥,只好干站在两人之间,看上去倒显得比两个要开战的人还紧张,还有点尴尬。
片刻,邢素寒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下去,脸上的表情也稍显缓和了些,说道:
“我晓得你对我有误解,就为那首捕风捉影的童谣。”
他话还没说完,邢玉堂就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张大人。”
张大人,就是前几天晚间骚扰炎家商队,被他撞上带回来的那个官。
如果之前听见的那首童谣是讹传,那么张大人就是铁证。
“呵呵”邢素寒低低地笑了一声,微低头,颔着下巴,看向对面的邢玉堂:
“堂弟的意思,我倚仗伯父私收饷捐敛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邢素寒的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邢玉堂抬着下巴,跟邢素寒的姿势正好相反,目光堂堂正正与邢素寒对视。
虽然没说话,但这个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你就是!
“哈哈哈!”
邢素寒手插着腰,仰头大笑起来,然后勐地把手指向旁边无辜站着的邢玉山:
“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儿?你问问大哥知不知道这件事,你问问那些收上来的饷捐,到底归向何处?”
被邢素寒拿手指在鼻子上,邢玉山赶紧向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替邢素寒分辨:“玉堂莫要误会素寒,这件事我也知道,上回你不是还问过的么?”
“还有那些收上来的饷捐,素寒把账目写得清清楚楚,他确实没贪墨官银,大哥这里都是有据可……”
邢玉堂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
轻轻退了一下邢玉山的肩膀,没用力。
邢玉山往后退了半步,人没事,只是疑惑不解看向邢玉堂,没再说话了。
邢玉堂把大哥推到旁边,然后站在大哥身前,与邢素寒平视而对。
兄弟三个里邢玉堂的身量最高,他这么一站,彻底把兄长邢玉山挡在身后,反倒更像个兄长。
“别把大哥扯进来。收饷捐这事不可能是我大哥的主意。他没这么多想法,更没那么多精力去做这种事。”
“这件事,只有可能是堂兄你在推波助澜。”
邢玉堂这么一说,邢玉山就彻底没话了。
他本来就老实,跟这两个弟弟相比,话从来赶不及他俩个。
更重要的是邢玉山很意外,邢玉堂把收饷捐的经历过程说的分毫不差,就跟他亲自参与的似得。
这件事他的确没过问,之前也没想过。邢素寒跟他提起的时候,他觉得说得有些道理,就点头答应他去收。
收上来的账目他也找人核对过,没出差错,他便越发不过问,放手让邢素寒去做。
只是他想不通,邢素寒既然没贪墨官银,玉堂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邢素寒也怒了:“邢玉堂,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你是嫌我多余了?想要赶我走么?”
“大哥已经证明了,我并没贪墨官中的银钱,你凭什么对我横加指责?”
“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也好改,你这样无根无由的,就针对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邢素寒说话条理分明,言辞凿凿,就连邢玉山都觉得邢玉堂对邢素寒针对地莫名其妙。
从始至终,邢玉堂没表现出一点生气的样子。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一直认真注视着邢素寒的眼,语声沉沉地问:“这句话正是我想问堂兄的。你,想干什么?”
邢素寒死死盯着邢玉堂,半晌,勐地转身,甩袖向外走。
走到门口又停驻了脚步,邢素寒转回身,瞪着邢玉堂:“我来行云宫协助大哥理事,当年是大伯父亲口应诺的。如今想要赶我走也不是不行,但也要大伯亲自开口。”
“这座行云宫还没易主呢,凭你邢玉堂一言,还管不了我!”
说完,邢素寒大跨步走出了书房,很快消失在花园门外。
感应到邢素寒当真离开了,邢玉山无奈摇头:“玉堂你这又是何故?好好的大家商议一回事,平白就闹将起来。”
“素寒刚才说的没错,他的确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算你觉得收饷捐不妥,和和气气说出理由来,这也不是不能更改的事,都是自家兄弟,和气为上啊!”
邢玉山一
番苦口婆心的话,却把邢玉堂惹地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咣!”
门板突然自己关起来,屋子里的光线立刻晦暗下来,书房陷入彻底寂静。
邢玉山知道是邢玉堂所为,惊讶地看着他:“玉堂?你……”
“大哥,你知道父亲镇守沧浪城,倚重的是何物?”
邢玉山虽然被问地一脸莫名,却仍旧脱口而出:“沧浪之眼啊,怎么了?”
邢玉堂:“沧浪之眼打哪儿来的?”
邢玉山继而不假思索道:“父亲的气运,修为,还有沧浪城的气运,以及沧浪城中百姓对父亲的信念之力。”
这些都是他们兄弟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就教导给他们的。
虽然邢玉山的资质普通,父亲没有瞒过他,对这些关系邢家根本的事,他也跟邢玉堂一样了如指掌。
他也清楚邢玉堂现在已经能掌握一部分沧浪之眼的力量,他却完全没办法运用丝毫。
邢玉山知道自己资质不如弟弟,他也从未因此嫉妒弟弟拥有远高于他的权柄。
他只是想不明白,弟弟为何突然提起沧浪之眼。
邢玉堂垂着眉眼,安静地听邢玉山说这些,一直等到邢玉山不再说了,他才抬起头,看向邢玉山:
“兄长可还记得父亲从前如何教导我们,百姓所需是什么?”
邢玉山仍旧脱口而出:“百姓所求,无非二事:丰足,安稳。”
“饷捐苛政勐于虎。”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邢玉堂的语气仍旧是平静的,只是比平日里略显低沉了些。
尽管刚才跟邢素寒说话语气又直又冲,不留丝毫情面甚至很让人下不来台。
但是面对自己的同胞兄长,邢玉堂仍不自觉放缓了语气。
邢玉山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一直平静的表情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邢玉堂这次没有仁慈,声音低沉:“沧浪之眼,消失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书房的门自动开启,邢玉堂跨步向外走去。
屋外的光突然照进暗澹的书房里,映照在邢玉山震惊地无法回神的脸上。
他怔怔地望着邢玉堂消失在光里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一向挺拔的背影,今日竟显得有些疲惫。
邢玉山向前踉跄几步:“玉堂……我……”
这一刻邢玉山终于感觉丝丝寒意自背后升起。
他突然明白那日邢玉堂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些话。
道理,父亲是同时教给他们兄弟俩人的,可是他只是记在了心里。
邢玉堂却是时时都在做。
————
“抱歉,没有按照您的交代把事情办好。”
邢府内宅的后园,有一片三季常青的睡莲池,睡莲池的中央有个人工填的小岛,岛上修建着一座二层的八角阁。
八角阁头一层的八面,每一扇都镶嵌着一副天然大理石纹路形成的水墨画,有寒鸦栖梅,有孤鹿望月,有僧卧崖台。
第二层的八面,全部镶嵌着白琉璃,站在其上,能览莲塘昼夜景致。
整座八角阁十六个飞檐上全都吊着金玲,水面风拂过,金玲轻摆如编钟鸣响,令人神怡思静。
这座邢府并非行云宫,这里是邢素寒的府邸。
由邢堰出资特地为他建造,自邢素寒娶妻成家后,就从行云宫中搬来了这里居住。
此刻,在后园这座漂亮的八角亭里,邢素寒就站在二层阁楼的台阶前,毕恭毕敬地回话。
在二层阁楼的正中央,同沧浪阙中一样立着一面大屏风。
不同的是这扇屏风只有六面,上面绷着漆黑的缎料,上面用黄金丝线绣着荷塘一隅。
黑色的底面配上两眼的金丝线,给人一种神秘高贵的感觉。
邢素寒与之讲话的那个人,就在这扇黑屏风的后头。
他说完刚才那句话,等了片刻,没见对方开口,继续又道:“原本分发腊肉这件事眼看就要说动邢玉山,都音今日邢玉堂也在场,要不是他从中搅合,邢玉山必定不会驳回我的请求。”
“不。”
屏风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年纪,不过顶多不过四十出头。
但是这把声音却是格外好听,有些沉,还带着柔软的尾音,那是一种名为“腔调”的东西,是最容易给一个人打上令人难以忘怀的标识的象征。
比如梅兰芳大师的腰,比如斯里兰卡的铜塑,比如……风靡沧浪城的腊肉香。
屏风后的男子开口,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他只说了一个字,简单干脆而有力量。
邢素寒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低头站着,像个听祖上教诲的乖孙子。
“就算邢玉山同意了你的提议,你的计划也不可能继续实施下去。”
“不光那些白送的腊肉不会挺,就连你之前提议的加收饷捐,也会很快停掉。并且这一次,你不会再说服邢玉山。”
邢素寒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黑屏风问:“为何?”
“因为邢玉堂已经发现沧浪之眼不能使用。他同邢玉山的性格不同,他会在第一时间做出一切能挽救沧浪之眼的应对措施,在这方面,我很欣赏这孩子的能力和果决。”
他当然知道今天在行云宫中发生的事,也知道邢素寒在邢玉堂面前碰了颗很硬的钉子。
不过男人显然并不在意邢素寒的感受。
邢素寒的表情因为愤怒和不甘而有些变形,显得有些狰狞,不过他忍下了,语气仍旧谦卑恭顺: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请大人示下。”
男人略沉默,道:“你暂时不要因为这些事去找邢玉山,以免他对你生疑。你现在还不能引起你那两个堂兄弟的主意。”
“是!”邢素寒恭敬回应。
男人继续道:“最近你不要管城里的事,出城去走走。”
邢素寒有些意外:“大人的意思……”
听闻这附近有个缙云庄。
邢素寒皱起眉开始仔细回想。
沧浪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庄子特别多,到了他这一级,通常只与管理城外那些领地的守备打交道,并不会亲自去过问具体那些小庄子的事情。
见邢素寒没说话,
男子道:“这庄子不难找,你自去让人打听便知。找到缙云庄,向庄上打听一个女子,她的生母姓计。”
邢素寒应了声,问:“人找到了带到大人这里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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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沉默了会儿,低低地道:“找到人,剖出心,带来。”
“是!”
邢素寒面无表情走下阁楼,离开了这座精致的八角阁。
他刚离开,漆黑的大屏风周围的空间微微晃动了几下,好像隔着被火炙烤的变形的空气。
在那些金线绣成的荷叶间隙,有活物迅速爬过。
有黑色的蝎子在岸边的泥里穿行。
黑蜘蛛自荷叶后垂下来被蛛丝吊着一荡一荡。
双头蛇沿着荷叶长长的杆盘曲而上。
一只浑身长满毒瘤的蟾蜍从塘里慢吞吞地爬到荷叶上
六面屏风其中的扇,每一面黑色绣画上,都有一只活的黑色爬虫。
还剩下两面屏风绣画安安静静。
屏风后安静了很久,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送腊肉,这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说完,沉默了会儿,漆黑的屏风上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那四副活着的屏风绣画上,每一幅都点了一下。
然后那个好听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呵,既然琢磨不明白你要干什么,那我就先收拾了这只可爱的小花猫。”
“我想这个你应该会感兴趣,很期待再与你相见哦。”
“炎颜,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