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曾以血为誓,不会再踏入北国疆土半步。
秦伯也曾对她说过,南国并不适合她。
中原天下三分,北国,南国她都不能待了,如今她也只能去海国了。
萧宁走出山头后,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竟是孑然一身了,在刚刚的追杀中,包袱也不知何时不见了。策马出来时,也是穿着就寝时所穿的衣裳,足上的绣花棉鞋在经过泥泞的山路的糟蹋下,此时已是脏兮兮的。
更不凑巧的是,此时正值春季,日日都是春雨绵绵。不多久,天也开始淅沥淅沥地下起绵绵细雨。
周遭一片空旷,唯有地上沙石万千。
萧宁自是全身淋了个透,她身子本就不好,经过一夜奔波后,更是身心疲累。当下,便开始喷嚏连连,身子逐渐发冷,额头也似乎变得烫热起来。
萧宁又踉踉跄跄地走了一两里的路,这时才见着了一座破庙。
此时,在萧宁眼里,这座破庙简直比皇宫还要妙。不容多想,她躲进了庙里避雨。
庙里有一尊菩萨,只不过却是剩下半身。本是白玉的质地,经过风雨的吹打,也见不出什么光彩了。
菩萨前有一张供奉的祭台,木头做的,也是烂得摇摇晃晃。萧宁不过是稍微碰了下,便已轰然倒塌。祭台上本是有个装馒头的鎏金盘子,如今祭台一倒,馒头也滚落到了角落处。
萧宁肚子也饿了,如此环境,她也顾不得什么,刚想弯腰拾起时,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了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围着馒头开始啃了起来。
萧宁苦笑一声。
只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她落破庙也遭鼠欺。
夹带着雨丝的冷风从烂了个口子的庙顶呼呼吹入,萧宁身子一抖,眼前一晃,下一刻跌坐在地上。
萧宁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无论是在北国当公主时,还是在南国当笑笑时,她也未曾遇到此等状况。
她开始困惑了起来。
这世间,权力果真如此重要?
迷迷糊糊间,萧宁仿佛听到自己的心里在说——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之后,萧宁只觉自己头沉身重胸闷,不多久便晕倒在地上。
萧宁醒来时,睁开眼睛后,发现周遭是自己所熟悉的地方。
雪白的墙上挂着的是南宫白自己所画的青山绿水图,图下的梨木几案上摆着一个紫金熏炉,熏香袭袭,是一种安神的檀香。
总而言之,她如今所处的地方是她住了大半年的平王府。
尽管她很想装作见不到自己身侧的正用手臂撑着下颚打着瞌的南宫白,只是毕竟活生生的一个人,她想当看不见也不行。
一想起那一夜她所听到的话语,她心中一阵悲怆。于是,气一来,她猛地伸手大力往前一推。
“砰”的一声,南宫白倒在了地上。
南宫白逐渐清醒,他皱眉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刚想发火,一见床上的萧宁睁开了眼睛,火气顿消。他笑眯眯地站了起来,端起案上的药,“来,先喝药。本来身子就不好,怎么还在外面淋雨?下次,你若是再这样,我可就不照顾你了。”
萧宁抬眸怔怔地盯着南宫白。
为什么他可以一脸若无其事?为什么他眼里的情意可以如此逼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肚子饿了?也对,先喝些粥再来喝药。”
南宫白放下手里的药,转而端起了一碗白粥,刚舀了一勺
送至萧宁唇边时,萧宁咬住了下唇,平日里是情意绵绵的水眸今日多了几分哀怨。
她扬手打翻了南宫白手里所端的白粥。
“哐当”一声,是瓷器碰撞到地砖的清脆声响。
她恨恨地道:“小鱼在哪里?”
南宫白却是一颤,他安静地看着她,良久,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他道:“我已经让人好生安葬。”
瞬间,萧宁脸色顿失,她眸光颤动,她紧紧地拽住南宫白的窄袖。
“带我去看他。”
南宫白剑眉微蹙,刚想拒绝,却猛然瞥见她神色悲怆,心头一软,便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柔荑,轻声道:“好。”
马车辘辘,车内死寂沉沉。
萧宁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双眸注满了死水,空洞茫然,比之南宫白第一次所见,更是令人心寒。
春雨依旧在淅沥淅沥地下着。
南宫白屏退掉了所有的小厮,他单手撑着一柄玉骨紫竹伞,和萧宁一起下了马车,随后护着萧宁走到秦小鱼的墓前。
她也不知为何要执着来看秦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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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知她很冷,平王府也很冷。而身前的墓碑即便是冰冷的,在这春雨的拍打之下,她却感觉出了几分热气,就像秦小鱼对她笑时,傻乎乎的,但眼里却是格外的真诚。
萧宁实则对这个少年没什么记忆,甚至连样貌也不太记得,但不知为何,却一直记住了那一夜秦小鱼的奋不顾身。
“其实,他很不容易。”
萧宁蹲下了身子,凝眸盯着墓碑上用朱砂勾画的“秦小鱼”三个字,微微失神。
南宫白倾前了身子,手中的伞向她身上移了移。
他垂眼沉默。
细雨蒙蒙,一身墨兰色的锦袍已是半湿,墨黑的头发紧贴在锦袍之上,有水滴滑落。
南宫白却在想着。
不知她是否有注意过,自从那一日她说过他穿白衣不好看后,他当真再也没有穿过白衣,就连有些微白的衣袍,他也尽数扔掉。
“先是为南国皇帝卖命,再是为你卖命,最后却是为我真正卖了命。他这辈子,都在为人而活。只因无权无势,就任人宰割。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世人都如此渴望权力。我困惑了十八年,终究悟出了些思绪。只是,我却不愿去碰触这肮脏的东西,尽管秦小鱼死了。”
说到最后,萧宁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也似带有颤音,只是眼神却平淡得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反倒是有几分冷意在这烟雨朦胧中悄然氤氲着。
“责任在我,你莫要自责。”只听一阵轻微的声响,漫天雨帘之下,南宫白竟双膝一弯,跪在了泥泞的土地上。
萧宁眸中波光闪烁,身子颤了下。
“小鱼,此次是我疏忽了,仇我已替你报了,望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你所想保护的人,我亦会用一辈子去保护。”顿了顿,南宫白继续道:“不知我有没有和你提过,我母妃的事情……”
萧宁垂下了眼帘,长如流苏的眼睫像一把小扇子一样密密麻麻地盖了下来,让人看不清此时此刻她的情绪。
“我母妃是南国长得最美的女子,她长袖善舞,聪慧机智,还有一双洞悉人心的明眸……”
周遭一片静谧,氛围也十分沉闷。
南宫白的声音淡淡的,浅浅的,在这嘈杂的雨声里,却直直地入了她的心底。
南宫白在讲述他母妃的故事。
原来,南宫白的母妃,即是南国的贤妃,
成妃之前,乃是一介宫女。南国皇后极其好妒,南皇也是极其害怕这位皇后的,因此身边的妃嫔少得可怜。谁知在一月黑风高之夜,南皇酒乱情迷,宠幸了一位长得极美的宫女,并顺利产下一位皇子,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位宫女正是贤妃。殊不知,皇后却处处与贤妃作对,处处为难幼小的南宫白,皇帝惧后,自是不敢对皇后的做法有异议,唯好睁只眼闭只眼。后来,皇后唯恐他会成了自己孩儿登基的拦路石,欲杀害南宫白。于是,皇后略施一计,便成了个南宫白欲对太子不利的局面。南皇大怒,正要拟旨降罪南宫白时,贤妃知晓自己一日不死,皇后便不会放过自己和她的孩儿。于是,她一力承担所有的罪名,恳请赐死。皇后却依然不解恨,本是后宫之争,却硬扯为皇位之争。本该赐毒酒却被皇后硬逼为在南国子民前当众斩首,死也无全尸。皇帝因惧怕皇后,最后还是应允了。自此,皇后才彻底解恨,也再也没为难南宫白。
据说,当年贤妃上刑场时,一袭素白,即便瘦骨嶙峋,面容枯槁,但却遮不了一身的决然之气。行刑之时,寒风大作,乌发飞舞,白衣纷飞,在场的人谁也忘不了贤妃唇上的笑容,宛如一朵悬崖边上的白莲,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南宫白神色微黯,手成了拳状,他声音里带有几分悲怆。
“母妃临终前,曾留下一纸遗言。里面写道:娘只愿有朝一日,能在天上见到我的好孩儿一身黄袍玉带,掌尽大权,再也不要受人欺压。”
萧宁听得满心震撼,一脸怔忪,一脸复杂。
只听南宫白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对天起誓。这辈子若是不能完成母妃的遗愿,那下辈子宁愿沦为牲畜也不愿当人。母妃为我,受尽委屈,死于非命,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权力虽是肮脏,若是没有权力,那就连肮脏的资格也没有。”
萧宁闭眼,神色怆然。
此时,南宫白忽然握住了她柔荑,他道:“这双手白净无暇,理应在宫室殿宇内,执一把檀香扇,悠悠浅摇。你嫌弃权力肮脏,那所有的一切便让我来承担。我夺下皇位,让你一辈子再也不受欺侮。”
萧宁悠然睁眼,睫毛轻颤,她重叹一声,“若是你夺下皇位,我又何去何从?那……一夜,我都听到了。”
南宫白神色平淡,无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早已知晓一般,他道:“那一夜的话只为安抚人心,你莫要介怀。我对你的情意,岂是那一夜的几句话就可推翻?你莫要怕,也莫要慌,信我,我定会给我们一个繁花似锦的未来。”
萧宁沉默。
南宫白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忽地,南宫白打了喷嚏,萧宁斜眸望去,这才发现,南宫白一直为她撑着玉骨紫竹伞,自己却是湿了一身,水滴顺着脸颊成股滑下,脸色似有些苍白。
“笑笑,跟我回去,可好?”
萧宁心颤。
她在心中对自己道:“不要跟他回去。自己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如此一想,萧宁脑子里清醒了不少。她咬牙站起,却因为蹲得太久了,脚麻得几近没了知觉,这样一站,当即踉跄了一下,随后落入南宫白的怀抱。
萧宁抬眼望去,却是密密麻麻的让她无处可逃的柔情蜜意。
瞬间,心中想法顿时倒塌。
她听到心里有道轻到极点的声音——
再相信他一次吧。
萧宁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嘴里吐出了一个字。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