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后,萧宁撑开了柄月白缎面的玉骨伞,遮住了炎炎的烈日。
此刻,萧宁正身在重州郊外。
萧宁不是冷情的人,秦小鱼曾救她一命,她离开之前,也理应去和他告个别。
烈日下,墓碑上的朱砂红有几分清冷。
萧宁垂眸。
空中无风,有些静谧。
良久,她才道:“小鱼,我走了。”
言讫,她转身准备离去。但瞬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她转回身子,弯腰将手里的玉骨伞搁在墓边。月白缎面上绣了数朵夏荷,阳光下,似有薄光笼罩,夏荷朵朵开,为墓碑添了几分暖意。
萧宁凝眸瞧了一眼。
随后,转身离去。
小鱼,愿能遮你一世风雨。
回到重州后,萧宁没有回平王府,反而在偌大的重州四处闲走。直到华灯初上,街边人烟逐渐稀少时,她才在了一道偏僻的小巷中停了下来。
小巷称之为绿柳巷。
萧宁曾认识了位郎中,医术并不高明,但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北国腔。而他正是住在这绿柳巷里。
她敛起神色,轻敲木门。
不久,一位青衫罗衣的男子提着灯出了来,微微提灯一照,瞧见来人后,神色略微有些惊讶,但依旧笑道:“是笑笑姑娘呀。请进请进。”
一口带有明显北国味的腔调。
萧宁淡淡地点头,道:“方郎中,好久不见了。”
当初,在这人生地不熟,放眼望去,皆是南国人的重州里,她遇着了从北国来的方进。当下,便用北国方言交谈了几句,也算是浅浅的君子之交。
进门后,便有一妇人对她点头,萧宁也以点头作为回礼。
想来应是方郎中的妻子。
方进问道:“笑笑姑娘前来找方某,不知所为何事?”
萧宁也不拐弯抹角,她开门见山,道:“我想请方郎中为我把一把脉。”
她已数十日未来葵水,初她以为是旅途劳累所致,而今早胸口那阵恶心之感却让她心中生疑。
她曾阅过些医书,知道这代表什么。只是却不确定,所以唯好找她认识的郎中来诊断下。
片刻后,方进眉头微蹙,他抬眼瞧了瞧萧宁,欲言又止。
萧宁大大方方地问道:“方郎中,可是喜脉?”
方进点了点头。
萧宁起身,放下一两碎银:“谢过方郎中了,我先告辞了。”
方进一怔。他诊断过甚多喜脉,每个女子得知后,神色或喜或忧,唯独眼前的女子却依旧冷静得好像不曾得知一样。
不久后,一妇人前来,问道:“那姑娘这么快走了?”
方进神色有些怔忪。笑笑姑娘并未作妇人打扮,想来定是还未出阁。只是如今,却得了喜脉……
方进的目光触及到木案上的碎银,他敛了神色,轻轻地应了声——
“嗯。”
九月的夜晚,已然有了些凉气。
萧宁紧了紧衣襟。她摸了摸扁平的小腹,心中百般滋味。这个不在预料中的新生命搅乱了她的打算。
孩子,她会留下。只是,让她因为孩子委屈自己,她亦是做不出来。
晚风微拂,萧宁只觉心烦意燥。
不远处,花灯盏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以往只有元宵佳节才会放花灯,如今才九月,也不知是什么节日。
蓦地,两小孩童提着漂亮精致的花灯在一边玩耍,他们眨着黑溜溜的眼睛,神情甚是纯真可爱。
萧宁一瞧,手抚上了小腹,心里蓦地柔软下来,烦恼不翼而飞。
她停下脚步,含笑着看他们玩耍。
“哇哇,好漂亮的花灯。”
“当然。这是娘亲给我做的。”
“呜,我的也是娘亲做的,可是为什么你的比我好看?”
“哎,你别哭啦。反正明天还可以放花灯,我们交换来玩就好啦!”
“真的么真的么?咦,不对,不是只能放一天花灯么?啊,你想骗我。”
“笨呀!那个海国什么世子来了我们重州,平王说可以连放三天花灯哇。”
……
萧宁唇上的笑容一滞。
她忽觉眼前的花灯十分刺目,它们仿佛在扯开嘴,极尽嘲笑。
萧宁倏然握拳,指甲嵌入掌心里传来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神色微冷,眸光沉寂,像一湖死去的水。
夜色沉沉,萧宁心里亦是沉沉。
她买了盏花灯。
花灯上画了一美人,巧笑倩兮。烛火摇曳,美人眼里波光潋滟,煞是漂亮。
萧宁沉吟片刻后,提着花灯回了平王府。
夜空星光点点,平王府灯火通明,府邸门前的高高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极为喜气。站在门
外的侍仆认出了萧宁,纷纷行礼,随后打开了大门。
府内亦是张灯结彩,路经厅堂时,丝竹弦乐从虚掩的纸窗飘出。萧宁脚步一顿,眼眸一瞥,只见厅堂之内,柳如雪与数位重州官员谈笑风生,豪情万丈。
萧宁垂眸,抬步回房。
如果她从未认识过南宫白,定也会觉得这世间唯一能够与他匹配的人是柳如雪。他们的眼里皆是有着一抹执着,一抹对权力的执着。南宫白需要的也是一位能够助他的贤妻。而她萧宁,无一符合。
只是这世间并无如果。
柳如雪硬生生地插了一脚是事实,南宫白负她也是事实。
南宫白在她心里落下了一结,
她心痛,她心疼,她心酸,都被这个心结密密实实地包住。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也解不开此结。但经柳如雪一事,她方知晓,结,何须解?挥刀便是了。
萧宁推开房门,刚抬眸,就落入了一双幽幽的黑眸里。手中所执的花灯轻微地一颤,萧宁的心猛然一紧。
“笑笑,你去哪儿了?”
南宫白点了盏灯,晕黄的柔光刹那间赶走了房里的漆黑清冷。南宫白俊朗的面容映入了眼底。
他就像往常一样,温柔而体贴地牵过了萧宁的手,随后微微用力,搂她入怀。
萧宁下意识地拿开了花灯。
耳侧响起了南宫白低沉轻柔的嗓音。
“笑笑。”
萧宁眼神却浮起了一抹古怪。她忽觉笑笑二字变得陌生之极。她亦是不明以前怎么会将这难听的二字脱口而出。
蓦地,她的目光触及到手里的花灯。
花灯上的美人巧笑嫣然,一双水眸含情脉脉。恍惚间,萧宁竟觉像极了柳如雪。
她推开了南宫白。
南宫白看着萧宁,心中生出了几分恐慌。
她的眼神不再是往常的柔情若水,没有了缠绵的情意也没有盈盈的笑意。有的却是如腊月寒谭里的冰冷,黑如墨的瞳眸里似有有层雾气,飘渺而遥远,就如第一次相见时。
南宫白只觉眼前的伊人变得陌生了,再也不能握在了掌心里了。
“笑笑,”他一顿,这才发现了萧宁手里的花灯。南宫白扬眉,笑道:“原来你是去花灯会了。”
“没有。”萧宁放下了花灯,移步到桌前,倒了杯茶,轻轻地抿了几口。
南宫白一愣,随即有笑道:“那去哪儿了?”
“去看小鱼了。”
南宫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笑笑,你是怪我这阵子没陪你?”
萧宁抬眸,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南宫白,我们摊开来谈吧。”
“谈什么?”南宫白蹙眉。
萧宁哂笑,唇角勾勒出讽刺的弧度。
“谈柳如雪,谈你们的大婚,谈你的登基大典……”她停了下,眼睛轻眨,“要不,谈我的去留也可。”
南宫白一颤,他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才道:“我原本是想在登基后再与你说的。我曾答应过你,要风光娶你进宫的。我要我的笑笑和我一起共享荣华富贵,共看大好江山。”
萧宁冷笑一声,“那你如何处置柳如雪?”
南宫白有些怔忡,他神色古怪地瞧着萧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如雪是一国公主,东宫非她莫属。只是西宫除了名分比东宫略低一层外,权力亦是相等的。所有人我都可以委屈,唯独不会委屈你。”
萧宁闭上了双眼,心中是无奈的叹息。
这就是她爱了一年之久的男人。
一个完全不懂她的男人啊。
她缓缓睁眼,深深的看着南宫白。
浓厚的眉,漆黑的瞳,挺拔的鼻,单薄的唇,白皙的脸。如此明朗的五官,此时此刻竟在她心底模糊了起来,仿佛有什么逐渐从心底悄悄抹去。
她道:“南宫白,我不爱你了。我不要什么西宫,我要离开了。”
南宫白眸色一深,他倏然扣住了她的腰肢,双手紧紧地圈住了她。他一字一句地道:“不可能。”
萧宁撇过头,不愿再看他。
南宫白捏住了她的下颚,硬生生地扳了过来。
“笑笑,本王不准你不爱我,也不准你离开。”
言讫,他横抱起萧宁,往床上走去。
萧宁皱眉,她自是知道南宫白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
“南宫白,放开我。”
南宫白不做声。萧宁挣扎。南宫白更为用力,萧宁的手臂上已勒出一道红痕。她皱下眉头。
下一瞬,萧宁被抛到了床上。
南宫白压了上来,他声音有几分阴戾。
“笑笑,本王不会放手。”
一夜缠绵过后,萧宁翌日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被南宫白紧紧地搂在怀
中,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掌紧扣在她的腰肢之上。
她微蹙眉头,身子轻轻地动了下,腰肢上的手掌猛然加大了力度。
萧宁抬眸一看,南宫白正睁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瞳眸深幽,似有一层说不尽道不清的复杂神色。
萧宁心头万般滋味。
她敛了神色,淡道:“你何时回盛京?”
曾几何时,也有一人,笑意吟吟地在马车里对她信誓旦旦。
他如是说——
你若喜欢重州,我便陪你留在这里。
南宫白闻言,神色一紧,手掌猛收,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若回盛京,你定也会跟着一起回。你休想离开。”
仿佛看出了萧宁心里的决意,南宫白自那日以后,竟下了禁令。
萧宁被禁足。
除了平王府外,她哪里也去不了。
数日后,柳如雪启程回国。
离开前,她特意来探望萧宁。
如玉的面容依旧美得让人心颤,她嫣然浅笑,美眸波光潋滟。
南宫白负手而立,在一旁默默不语,目光却在萧宁和柳如雪间不断游离。
柳如雪轻声道:“妹妹,听说你有寒症,要好好修养才是。若需要什么药材,尽管问我拿。宫里有许多珍贵的药材,你若需要,我回去后便命人送来。”
“妹妹”二字,听得萧宁甚是反感。
她刚想说些什么时,心中忽起一阵反胃。她握拳忍下,抬眸望向柳如雪,淡道:“谢了。我不需要。”
柳如雪依旧浅笑盈盈,眸色却微微一深。目光先是落在梨木桌上的一盘酸梅上,随后若有所思地望了萧宁扁平的小腹一眼。
南宫白此时出声道:“笑笑,你先好生休息。”
说罢,便送了柳如雪出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南宫白回来了,手里多了柄玉骨伞。
月白色的缎面,绣有大朵大朵的盛开的夏荷。
萧宁一愣,正在抚琴的手略微一抖,一丝颤音从指间泻出,回荡于清冷的上空。
他望着她,道:“死者已矣,我已命人烧了数十把伞给秦小鱼。这伞,我记得你甚是喜欢。”
南宫白将伞置于梨木桌上。
萧宁垂眸,素手轻拂,琴音悠悠起。
她启唇,轻声道:“是曾经。如今已经不喜欢了。你拿回来也无用,我不愿再用这柄伞了。”
萧宁的一语双关,南宫白岂会听不出。
他眼睛微眯。
“以后也不喜欢?”
萧宁颔首,指间流泻出的琴音愈发轻柔,仿佛为了安抚腹中的孩儿似的。萧宁这阵子的心境极为平和。
一曲毕,萧宁轻勾琴弦,发出一缕单音。
她声音低沉,显得十分坚决。
“是。”
南宫白拂袖而去。
夏意渐消,不知不觉中,铺天盖地的浅黄随着萧瑟的秋风席卷而来。夏花凋零,枯叶飘落,凉意袭袭,秋天来临了。
萧宁自得喜脉以来,常爱犯困。而南宫白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日早出晚归,常常到半夜时分才回到府中。
如此一来,两人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两个人逐渐相敬如冰。
直到南宫白回盛京的日子时,萧宁却生了场大病,不适宜远行。南宫白左思量右思量,最终还是心疼居多,便没强制萧宁与他一起回盛京。
临行前,南宫白轻点萧宁的唇,面有不舍,他轻声道:“等我。我定会风光迎你入宫。”
萧宁闭眼不语。
南宫白轻叹一声,无奈离去。
待南宫白离开后不久,一青衫罗衣的男子端着药施施前来。
此人正是方进。
萧宁执意不让其他人替他把脉,扬言非北国郎中不可。恰好,方进路遇平王府,得知平王要招北国郎中,遂成了萧宁的郎中。
方进见到萧宁第一眼,虽有惊讶,但却十分镇定。替萧宁把脉时,脉象平稳并无不妥,只是萧宁对他使的眼色,他看懂了。
后来他缓缓起身,对平王一拜,沉声编了个重病。
“笑笑姑娘,该吃药了。”
萧宁起身,面色略微苍白,但一双眸子却十分清澈有神。
方进压低了声音道:“笑笑姑娘,这是安胎药。”
萧宁道了声谢,接过药,仰头喝了进去。
药很苦。
若是平时,萧宁定会嚷着要吃蜜枣。只是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她以后能靠的只有自己。她要护住腹中的孩儿,不让她的孩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方进叹了声,“笑笑姑娘,你为何不告诉平王……”
萧宁摇头。
方进再叹,也摇了摇头,嘱咐了声“好生休息”,便退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