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的岁数越大,便会越平和,因为见过的事情越多,便越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承受的,像君发财这种人,见过的经历过的人和事尤其多,于是有很多在别人眼中看来是惊天阴谋的大事,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说说看。”君发财笑望着君玉歆,这一对各自奸滑的父女在进行着某种无形的较量。
“江南的事和十二年前那场战争都只是一个阴谋。”君玉歆沉声说道,她知道有一些人从不在乎平民的性命,也知道有一类人坚信王座定是由鲜血白骨铺就,于是他们并不介意发动一场战争,饿死一些平民。
“谁的阴谋?”君发财又问。
“古长凌的阴谋。”君玉歆说着又摇头:“不对,当年的古长凌还没有这样的谋略,是江九怀,江九怀一手促成的。”
“你全部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我?”君发财笑了笑,他曾以为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不会有人记起,史书上不会记载,他们会像是稻田里的稗子,耕田的老牛犁过,便会被埋入泥泞中,掩藏,腐烂,消失。
这是大多卑劣之事的处理方式,人们乐意看见饱满丰收的稻子,而不是令人厌烦的杂草。
“当年皇帝即位不久,朝中不稳,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的权力,君家自然首当其冲,要替圣上分忧。”君发财平静地说道,好像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故事,死去的人们微不足道,只要能让无上的皇权巩固,很多人的生命是可以牺牲的。
这才是真正的政客,卑鄙无耻的政客。
“你怎么不说,也是那场胜利让你宰相的地位更为牢固,羲和国第一权相的地位就此奠定,从此你呼风唤雨,古长月对你百依百顺,你敢说你当时没有私心?你敢说你不是故意放任江南百姓饿死?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君玉歆声声逼问,她不是不能接受君发财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换作是她,未必比君发财做得更好,她只是替那些枉死的人不值。
“不到我这个位置,你不知道有些事没得选择。若我不去应战,不放任江南饥荒饿死百姓,羲和国已失了半壁江山,你会选哪一个?”当时离诀国的战船已兵临城下,君发财没有选择的余地,有些牺牲,不是他愿意的。
“也就是因为你的无法选择,才让许多像庄宋明这样的人对羲和国失去信心,对古长月失去信心,他们为了给饿死的亲人报仇,愿意叛国,愿意成为乱臣贼子,愿意去拥立一个他们以为的明君。”
君玉歆有些激动,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庄宋明这样的人,早已让仇恨蒙蔽了心智,他们以为,古长凌就会是一个好皇帝吗?古长凌就不会愚弄他们的忠心吗?
“古长凌此人生性过于阴毒,我打小看着他们兄弟二人长大,当年先皇问我谁更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时,我便选择了古长月。当年我选择了古长月,自此往后我便依然忠心于古长月,他做明君,君家自然要做奸臣,不然这天下如何治?”
这么多年来君家替古长月背的黑锅不少,挨的骂名也不少,百姓们只以为这太平盛世是皇帝仁心治国,哪里知道所有的阴晦事都是君家在做?
这样的臣子在史书上绝不会留下好名声,奸臣,逆臣,权倾朝野,挟天子令诸侯才是他们日后在史书上的墨迹。
“宰相大人。”君玉歆突然奇怪地叫君发财,用如此恭敬的语气和陈词。
君发财终于正了脸色:“玉歆?”
“十二年前你明知江九怀与离诀国勾结,用战事在海上拖延住君家,江家与凌王爷在江南洒下阴谋的种子,待到让离诀国退兵,凌王爷叛乱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你明知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如今十二年过去,江南已不再是羲和国的江南,哪怕宰相大人你在江南拼命斡旋,也无法阻止凌王爷一手遮天。可是江九怀还欠离诀国一个人情,您觉得,离诀国会跟江九怀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君玉歆的目光清寒,那里面似有刀光剑影在闪烁,她眼中如同一场风暴。
“凌王爷与江九怀将全力相助离诀皇子顾星云迎娶慕月公主,并刺杀顾舒玄,作为十二年那场阴谋的延续,凌王爷将趁此次使团来访可以接近古长月的机会,刺杀古长月,谋朝篡位。待得凌王爷掌握羲和国,顾星云将以离诀国太子之位,带着凌王爷给的好处返回离诀。”
“我君家依在,你以为他们能轻易得逞?”君发财浑浊的双眼露出两道精光。
“宰相大人,你知道我有多渴望古长月死在我眼前吗?”
“玉歆!”
“他们的计划如此完美,我甚至希望能帮助凌王爷和顾星云,帮着他们杀了古长月,我便可以从仇恨中解脱。”
“放肆!”
“您还记得当年您有个忠心的侍卫叫赵羽,他收养了一个义子叫赵简辰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们为我而死,在宰相大人你让我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是他们父子二人让我觉得活下去还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你见过赵羽被乱刀砍死的样子吗?你知道赵简辰为了救我尸骨无存埋于荒郊野岭吗?宰相大人,真正害死他们的人,是您啊。”
“保护你是他们身为死士的职责所在。”
“您当知道,我肯下天机山,肯来君府,肯叫您一声爹爹,都只是为了报仇。”
“你敢!”
“可我君家的女儿,君家世代忠于古氏皇族,以襄助皇帝匡正天下大义为己任,以天下苍生百姓生死为公道,宰相大人,若我不是君家的女儿,该多好?”
忽然天上响起一道惊雷,劈得天地一片惨白,照在君玉歆脸上可见斑驳的泪痕,她的哭声在卷起的狂风里像是一只被拉扯的芦苇,摇摆不定,君发财你说很多事没得选,你没得选便要将我也变得无路可选吗?你可知你欠我的何其多!
“那件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离诸告诉你的?”君发财在惨白的雷电中看着君玉歆,那双蓝如晴空的眼睛璀璨万分,看在君发财眼中,却是深深的痛苦。
“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天机山上的行者最重承诺,离诸答应您会照顾好我,这些年便待我如同己出。”君玉歆苦笑一声,离诸什么都没有说过,便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你如何知道?”君发财想不出这世上知道的人还有谁会告诉君玉歆那一切。
“不重要了,我会帮着哥哥全力阻止这场阴谋的,我相信宰相大人也早有准备,明日使团进京,愿天佑羲和,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君玉歆脸上浮着一个笑容,破碎不堪。
一场暴雨突然袭来,初开的米粒大小的桂花在暴风雨中被打得瑟瑟而落,铺了一地,清幽的香气也被雨水冲涮得淡薄,君发财的声音在这雨水中沉闷响起:“所以这才是你愿意帮助顾舒玄求娶慕月的真正原因?”
“正如宰相大人所期望的那样,是的,这才是我不得不帮顾舒玄娶慕月公主的原因,为了君家的忠诚。”
庄宋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引子,君玉歆最初只是想找到他有什么软肋,可以被她利用,可是后来君玉歆看到了南玉城的卷宗,联想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战事,更有离诸给她寄来的信,所有的一切一旦串联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环,君玉歆终于找到的所有事情的开端。
十二年前的庄宋明,只是凌王爷他们埋下的种子之一,像这种被精心打磨了十二年的人,君玉歆不知道凌王爷和江九怀还有多少。他们就像野草的种子,满腹仇恨的人总是活得格外坚强弥久,他们被散开在无数的地方,只等有一日古长凌振臂高呼,他们便会揭竿而起,蜂拥而上。
君发财回到书房里听着外面打着芭蕉的雨点,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雨大雪,以及大雨改变的许多人的命运。
“作孽啊。”君发财低声呢喃。
君玉歆坐在窗下看了一整夜的雨,雨水连绵不绝,似乎要下个无休无止,尽情尽性,院中的秋千被雨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君玉歆整夜一动未动,似乎想了好多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你不会就这么坐了一晚上吧?”早上长善来到她房间时正看到她还在出神,发梢衣角还被雨雾打湿。
君玉歆这才惊觉天已大亮,初升的日头挂在了半空,而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秋千上的雨珠儿滴滴答答清脆作响,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掺杂着泥土的香味,这味道容易使人心安。
长善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昨天晚上你跟宰相说了什么,怎么这么失魂落魄的?”
“长善,今天随我进宫,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身边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