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街上安静得一个人也没有,一排又一排的灯笼在夏末的晚风里随风飘荡,寂静的街上一列列整齐的屋檐飞起,挂着的铃铛在风中传出清脆冷冽的声响,沉默的青石一块接一块,排向街头那处最豪华的宅子。
平安街有个典故,当年老皇帝攻下这座城池时,正是他大功告成之日,他与君发财,江九怀三人并肩站在这街上看着这巍峨的城池,老皇帝说:“愿天下永享太平,富足康安,这街便叫平安街吧,君兄,你便住在这街上,助我守这天下太平,百姓康安。”
街头那处宅子便赐予了君发财,宰相府三个金字,还是老皇帝亲手所写,君家狂傲无边,唯独对这块牌子百般恭敬,府里头的东西换了一茬又一茬,唯这牌匾,永远锃亮如新。
时光如梭,这街依然是当年那条街,甚至越发繁茂,那宅子也依然是那宅子,历久弥新,君发财也依然是当年那个君发财,初心未改。
守望着的,依然是这平安街,这天下的太平。
宅子里头的两位妇人一坐一立,立的那妇人一身嫁衣,她本是风韵极佳的美妇人,这身似火红衣更添妩媚风情,妇人双手持杯,对着天上明月遥遥一祭:“将军,愿您凯旋而归。”
将军,当年您从贼寇手中救下我,不在乎我是离诀国之人,我便认定了您,不管这十多年来您是不是给过我一个名份,我生生世世都是君家的人,愿来生,您愿与我夫妻对拜,琴瑟合鸣。
“孟钦,你这又何苦?”坐着的那位老妇人鬓发如银丝,整齐严谨,慈眉善目微含薄薄煞气,戎马一生的老夫人,便是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依然难掩当年的铿锵之气。
“我甘之如饴,何来苦?”孟钦推着老夫人的轮椅走到庭院中间,那一棵偌大的桂花树终于结满了米般颜色米般大小的小花,香气阵阵扑鼻。
老夫人望着那桂花树出神,喃喃自语:“这桂花树还是当年我刚进这宅子的时候,着发财种上的,原来都已亭亭如盖。”
孟钦并不接话,她只静静听着老夫人一人自言自语,这位曾经叱咤过风云的老人,在垂垂暮矣的时候,平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府中之人,可有慌乱?”
“君府之人,怎会慌乱?”孟钦轻声应答,却透着无比的自豪和骄傲。
“也是,这些年你治家有方,府中下人也都习得了君家的性子,倒个个都是不怕死的。”老夫人眼中闪出些泪光,这安静异常的君府,没有了半分人气,半个时辰前,孟钦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一粒毒药,这么多年相府没有亏待过下人,也不想这些下人在临了之际,还要受什么磨难,安安静静睡一觉,睁眼便是来世人了。
“小公子到底是跑出去了,我也拦不住。”孟钦苦笑道,君家这位小公子,几时听过她的话了?不过他离去之际,倒是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唤了自己一声“娘”,这便也够了。
“小安呐,他不是怕死,他是寻他姐姐去了。”老夫人拍了拍孟钦的手,小安今日要从这君府出去,只怕不容易吧?那孩子,脾气是臭了些,待他姐姐倒是极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该对她姐姐好。
“老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孟钦忍着一眶泪,温婉地笑着。
“皇上赐的酒,不能不喝啊。”老夫人轻轻地笑了一下,端起小案上的酒杯,却是高高举起,沉默良久之后,高声唱道:“愿,天佑羲和!愿,天佑君家!愿,天佑我孙女玉歆,一生顺遂平安——”
老夫人口的“安”还未落音,从外突然***的利箭已直直射穿她心脏,老夫人手中的酒杯“咣哐”一声落地,皇帝赐的酒洒在了小米般的黄色桂花上,花瓣眨眼间枯萎老去,泛起阵阵青烟。
“这箭,还是当年我跟我夫君研究出来的,四棱,口子极大,这要拔出来了啊,就是血流如柱,救都救不了……”老夫人低头看着胸口羽尾还在发颤的利箭,低声自语:“现在的小家伙还是嫩了些,若换成当年的我,可不止入体一寸半,我夫君……我夫君能一箭把人射穿了……”
“老夫人,您腿脚不便走慢点,孟钦服侍您来了。”孟钦坐在老夫人脚边,头枕在老夫人腿上,一双美目合眼时,几滴清泪埋入衣。
远处传来谁的歌声,幽幽呜呜,悲伤婉转,像是一曲起灵歌,催着亡魂上路,过桥啦,过桥啦,钦我孟婆一碗孟婆汤,来世再到人间梦一场。
箭雨如布,织得密密麻麻,手握弓箭的御林军并不怜惜这座堪称华美的府邸,暴虐地摧残着,打落了灯笼,射穿了窗子,惊走了一池游曳的锦鲤,它们是等不到冬日了,君玉歆回来时,也看不到冬天湖面结一层薄冰,冰下锦锂自在穿行的美丽奇景了。
数轮箭雨过后,便是火箭,这些人下定了决心要将名震天下的宰相府付之一炬,烧个干净彻底,痛痛快快,便一点也不吝啬桐油和火把,抛在半空中的火箭和火把,远远看着像是万千带火的鲤鱼跃着相府的龙门。
大火烧啊烧啊,直烧得遮天蔽日,火浪滔天,在外等着的人被热浪所袭,却不敢离开只能久久观望,讶异地发现里面将未传出半点声音。这豪华又霸道的相府像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宅,静候着这一场火海肆虐,无声无息地巍然倒下。
他们还是怕的,毕竟这是宰相府,曾经凶名赫赫,权掌天下,钱通鬼神的宰相府,那里面一大一小两位君大人,皆是翻云覆雨手,小小一根手指头,便能捏死他们这些跳蚤。
他们便揣着这个惴惴不安的心思,不敢离开一步地等了三天,大火连烧三日不止,成为了平安街上的奇景,那宰相府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失火了呢?那府里的人怎么一个也没有逃出来呢?
那大火,到底还要烧多久,才能烧个干净?
五天过后,这大火终于在一场早到的秋雨中渐渐熄灭,人们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个他们曾经既爱又怕的宰相府终于化成一片废墟,满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焦木黑土。
手握大刀的御林军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曾经能吃人的府邸,终于他们能艰难辨认出那快要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下的尸体,这些人在死去之前似乎并不痛苦,身体也未蜷缩在一起,就这样直直地平躺着。
“回宫,向皇上复命。”为首的御军林统领沉声喝道,他有些害怕,像是被无数的冤魂盯着一样,这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立秋那日,下了一场秋雨,凉意渐渐渗人,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也被秋雨一阵阵打落,破败不堪,处处萧瑟落寞,从夏日里就一直嘶鸣的那只蝉终究没能挨到秋后,不知死在了哪里。
夜幕秋雨下,闪电惊雷,君安身着一身藏色的长袍,雨水浸湿,眉宇间尽是骄纵狂傲,伸手一抹,擦去嘴边一道残血,邪气万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手持一把长枪,君家祖传的功夫都是使枪的,这兵器霸道,蛮横,倒十分符合君安的性子,但见他长枪在握,横扫秋雨,划破一道长空,煞然而立,穿破夜幕雨帘,卷起千堆血。
冰冷的刀锋穿过他的大腿,血柱如瀑一般喷洒而出,浇在这倾盆暴雨中,君安的长枪直贯前方来人的胸膛,他倒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生来便是悍将,能有这般悍不惧死的勇气。
刀光剑影密集织成网,牢牢笼罩在君安四周,他像是在做困兽之斗,明知必死,却不肯退让分毫,悲怆的怒吼声似要将心中所有的恨意都嘶吼出来!
他君安做错了什么,君家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结局!
皇帝小儿,若有来生,我君家便是覆你这羲和古氏王朝之人!
腿上的伤口极深,露出森森白骨,翻起的血肉因为疼痛在不停的痉挛,君安险些跪倒,长枪竖地,撑着身子站起:岂可跪尔等小人!
忽然他长枪一挥,托着枪身笔直向前,指着前方杀之不尽的刺客,暴戾的嘶吼声合着一声惊雷炸响在天边:
“有小爷在,凭你们这些宵小杂碎,休想伤我姐姐分毫!”
步步紧逼的杀手刀剑寒光闪烁,沉默有力的声音低喝一声:“杀!”
扑杀,围杀,绞杀。
这些行走在阴暗中的刺客们从未遇到过么难缠的对手,他早就该死了,却不知是什么还支撑着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哪怕死,都不肯倒地,他并不如何伟岸的身形此时看上去却无比高大,像是至死也要守住这条不宽的夹道。
他们甚至觉得胆寒,这雨中年轻的少年,满目狠戾,一柄长枪纵横开阖,如杀神附身一般,取人性命毫不手软,堆在他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而他脚踏尸体,无情屠戮。
君安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刀穿透他身体的长刀了,连痛都有些麻木,而他的手如同生根在长枪之上,宁死都不肯松开分毫。
“哈哈哈,来啊,陪小爷我上黄泉!”君安悲凉而酣畅的笑声如这萧瑟秋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悲伤,却化成了秋风如刀,片片凛冽!
君家男儿,死,也当死得坦坦荡荡,死,也当光荣的……战死!
那一场萦绕着阴谋和卑鄙的屠杀,因为君安的悍勇和守护,而显得凄美悲壮,那日大雨不仅仅冲洗走了流之不尽的鲜血,还铭记了那一个骄狂的少年。
那少年,曾是京中纨绔,嬉笑怒骂,调戏良家女子,偏为情所伤;那少年,俊郎不凡,英气勃发,痛骂京中权贵,脚踢那家世子;那少年,曾鲜衣怒马过灞桥,章台柳亦动情。
那少年,终于倒下。
便是倒下,他也紧紧抱着一个刺客的腿,任那刺客的利剑一次次刺穿他的身体,任口中的鲜血汹涌不停,他始终紧紧抱着不肯松开,哪怕,他的眼前终于开始模糊不清。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一双蓝色眼眸的女子,她笑起来真好看,蓝色的眼睛像是大海一般温柔,她揉得自己的头发乱糟糟:小安呐,等到这次的事了结,我们就出海看看吧。
姐姐,是不是我多杀一个人,你就多安全一分?
姐姐,是不是没有我,你会无忧无虑有不一样的人生?
姐姐,小安不能陪你看海了。
对不起,姐姐,小安欠你十五年恩情,来生再报,会不会太晚老天啊,请让我来生做姐姐的兄长吧,让我可以早些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