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君玉歆忙着跟几位老人一边斗嘴,一边准备晚上的饭菜,说准备她其实也就是打打下手,洗个青菜剥个蒜,做饭烧菜这一技巧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做出来的饭菜连守门的大黄都懒得抬眼看看。
顾舒玄不知在天机老人那里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整个人都殃殃的,看到君玉歆的时候轻轻抱着她,不管君玉歆怎么问他,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天机老人这个人呢,最喜欢吓唬人了,所以不管他说什么,你信个三成就足够了。”君玉歆满是菜叶子的手拍了拍顾舒玄后背,让他不要听信天机老人的危言耸听。
顾舒玄还是不说话,只是抱着君玉歆抱得越来越紧。
“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呀?”君玉歆越发纳闷,什么事能让顾舒玄变得这么忧心忡忡的?
顾舒玄摇了摇头,将君玉歆又搂得紧了些,勒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去找天机老人问好了。”君玉歆挣扎出顾舒玄的胸膛,抹了一把手上的菜叶子就要去问那老头子到底说了什么。
顾舒玄拉住她,声音听着很难过,带着些悲伤的语气:“他说你小时候一个人,总是很寂寞的样子,说你应该是想父母了,还说你从小就懂得多,又什么都不喜欢跟别人说,叫我对你一定要好。我很遗憾,在你最寂寞的时候不在你身边。”
君玉歆一滴眼泪“啪”地就掉下来,从来到天机山脚下起,她就知道她此行是来给天机老人送终来了,不管她装得多么无所谓,多么风清云淡,萦绕在她心间的撕裂之痛却越来越清晰,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天机老人时日无多,可是她总不愿意承认,觉得只要不承认,那老头子就不会离开。
如今听着天机老人这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君玉歆倍觉心酸难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将从你的生命里一点一滴消失,你却毫无办法,不能阻止,这种无可奈何是最令人绝望的。
顾舒玄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轻轻摩挲,抬头看着天上被雾气遮住若隐若现的星辰和月亮,他还有许多话不能说,他不能告诉君玉歆的话有那么多,君玉歆啊君玉歆,我该如何保护你?我能如何保护你?
就留在这天机山清泠之渊好不好,不要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天,我不想你看见,我怕你难过得我无力拯救。
君玉歆跟顾舒玄在天机山住了有近一个多月,君玉歆看着天机老人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神采一天天的黯淡下去,曾经那样一个神采飞白发的老人家瘦得只有小小的一个了,原本合身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越来越宽大,君玉歆好怕有一天醒来,她便再看不到这老头子冲他咧着嘴笑了。
这日他推着天机老人来到后山竹林,竹海翻涌,化去了冰雪寒气,只余阵阵清凉之意,君玉歆紧了紧老人身上的毯子,坐在旁边的石块上,给他讲着《三国演义》的后一百回。
“丫头,其实我怕死。”天机老人望着君玉歆许久许久,忽然很小声,就像个祈求一个玩具一样的小孩子一般,怯弱地,胆小地说道。
君玉歆忍回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从后面环住天机老人的脖子,下巴靠在他肩上,这个肩膀在幼时自己曾经坐过,天机老人把她放在肩膀上,带她高高飞上竹海最上方,问着丫头,你怕不怕高高啊?
小小的玉歆每每都是扯着他的头发鄙夷一番,这些大人真是太无趣了。
“老机机,我告诉你啊,其实人死了之后,未必就是真的死了的。”君玉歆轻声说道。
“我可不信佛,我不信有来生,死了便是化作一堆黄土,留下几根骨头。”天机老人摇了摇头。
“我曾经死过一次,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死了之后,灵魂来了这个世界,所以我知道好多好多离奇的故事,也会好多好多你们不会的东西。我曾经活过的那个地方,叫做华夏,那里有很灿烂的文明和历史,上下五千年,有很多人杰英雄,三国演义里桃园结义的那三兄弟,是真的存在的,你喜欢的那个林妹妹,倒是别人虚构的,有个叫陈晓旭的艺术家扮林妹妹扮得可像了……”
“你别怕,死生本只是转化,能量守恒嘛,我跟你讲过的,像你啊,活到这么大岁数,是该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了呀,如果有机会你去到我曾经来的那个地方,你帮我看看,那个叫华夏的国家现在如何,是不是越来越强大,老机机,别怕,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竹林的风一阵阵吹动,拂动着竹海涛涌,温柔沉静,君玉歆握着天机老人的手轻声耳语,那些苦忍了一个月之久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终于倾泄而下,滑过她的鼻梁,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两腮和下巴,君玉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悲伤,她就是想哭,有无穷无尽的眼泪想要流出来。
老人的枯瘦的手终于一松,从她指尖滑落,君玉歆悲然合眼,泣不成声。
老机机,愿你能像我一样,去到华夏,那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善良而温厚,你定会喜欢的。
君玉歆一身素缟,跟其它几位老人将天机老人的尸体化成一堆骨灰,沿着峭壁飞腾而起,将他的骨灰洒在了这片世外桃园之地。
“璇老呢?”君玉歆突然问了一声。
大家这才惊觉一直未见到璇老,君玉歆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璇老的房门,穿戴整齐的璇老平静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一封信,双目紧闭,君玉歆探了探她的鼻子,气息全无。
君玉歆咬着下唇,想拼命忍住就要痛哭失声的冲动,忍得肩膀发抖,嘴唇青白。
顾舒玄抱住她,一遍遍说着:“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不要忍着,哭吧,君玉歆。”
君玉歆靠在顾舒玄里全身发抖,撕心裂肺哭出声来。
君玉歆从小到大的每一件衣裳,都是璇老亲手缝制的,小的时候君玉歆明明知道不该拉屎拉尿在裤子里,可是大脑还未发育健全她总是控制不住,一帮大老爷们什么都不懂,是璇老一边嫌弃一边笑着给她换衣服。
璇老本是不会做菜的,是因为君玉歆年纪太小,吃不了太过粗糙的食物,她才在每一个深夜悄悄研习怎么煮出软糯甜香的小粥,等到白天端上来时,却总是一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表情。
其实早就看出来了,璇老喜欢天机老人几十年,却始终未能修成个正果,两人斗嘴吵架一辈子,都没能主动迈出那一步。
待到天机老人都去了,璇老才用这么绝决的方式告诉他们,这份情意有多沉,沉到可抛却生命,生不能同被,死便同归处吧。
或许这就是生死相随?
君玉歆哭得累了,倒在床上沉睡不醒,便是梦中也泪水涟涟,顾舒玄抱着她一边替她擦着眼泪,一边忍不住自己眼泛泪光。
原来是这样柔软的人儿,原来那样坚硬的躯壳之下,有一颗这样重情重义的心,他顾舒玄三生有幸,得见她最最真性情的模样。
“不要走,不要抛下我……”梦中的君玉歆和着眼泪低声呓语,伸出抱住顾舒玄的腰身。
顾舒玄拉过被子盖过二人,吻过她眼角的泪痕,低声说着:“君玉歆,别怪我,我是为你好。”
而昏睡不醒的君玉歆只是牢牢抱住顾舒玄,像是要汲取他身上的温暖,片刻也不愿意松开。
君玉歆病了,在天机老人和璇老接连过世之后,君玉歆终于一病不起。
“这若是离诸在就好了,他医术高明,定是有办法的。”月老看着一直高烧不退的君玉歆焦急万分,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可不是,说什么医不好天机老人无颜待在此处,其实,天命之事,谁能逆天改命呢?”童老也摇头叹息。
顾舒玄拧了一块帕子盖在君玉歆额头上,对两位老人说道:“两位前辈不要着急,或许退了烧便好了。”
“你懂什么?这要是烧糊涂了可怎么办?我们家小玉歆最聪明了,三岁就懂得扯着我的胡子让我给她摘果子吃,这要是烧坏了可怎么办?”月老指着顾舒玄骂道,一边骂一边自己抹眼泪,玉歆是他们放在心尖尖儿上捧着长大的,当年她练功差点走火入魔,除了天机老人外,他们六个老不死的在屋子排排站站了一宿,眼都不敢眨一下。
现在看着玉歆这副样子,他们怎么能不心疼?
“算了算了,我们别在这儿吵着玉歆丫头休息,就让这小白脸照顾着吧,我们去看看离诸有没有留下什么退烧的方子。”童老拉着一边抹眼泪一边作势还要骂的月老出去,留得顾舒玄一人在房内苦笑。
小白脸?他哪里像小白脸了?
“君玉歆,再忍一忍,等过一段时间了,我们再出去。”顾舒玄宽大的手掌轻抚着君玉歆的脸庞,用了些内力逼退过高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