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道:“父皇和颖妃都这样说,可我觉得不是。”她忽而转头,目光陡然变得闪亮而锐利,“任嬷嬷曾对我提过,说那一夜母后召见玉机姐姐,玉机姐姐无礼,气死了母后。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我好容易找到穆仙姑姑,却见她和小罗公公一起在母亲的灵前喝了毒药。后来我……我就不敢再问了。玉机姐姐,是你气死了母后么?”
如果是旁人问我,哪怕是玉枢和高曜,我都会用烂熟于胸的说辞来敷衍他们。然而对华阳,我竟然心虚起来:“那一夜,微臣的确对皇后娘娘无礼,致使娘娘病逝转沉,忽然崩逝,一切都是微臣的错。”
许久的沉默之后,华阳道:“父皇说,母后是心结难舒,郁郁而亡,和旁人没有关系,但若我想证实,自可去问。又说玉机姐姐是勇于担当的人,若问了,一定会自认其罪的。果然如此。”
我愕然,叹息道:“微臣有罪。”
华阳道:“玉机姐姐既然已经坐牢自省,还请不必愧疚。我相信父皇的话。任嬷嬷是因为说了姐姐的坏话,所以被打发出宫的么?”
皇帝不想两位公主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更不想公主们面对母亲死后被圣旨谴责、降礼下葬的残酷事实,所以驱赶了乳母任氏,又命穆仙和小罗等人殉葬,实是一片关爱之情。我只不过碰巧牵涉其间,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只要陛下认为任嬷嬷胡言乱语,不管她在殿下面前说了谁的坏话,都会被驱赶出宫的。”
忽听门外胡嬷嬷的声音道:“启禀殿下,该用膳了。昱妃娘娘正在欣然殿等着殿下过去呢,陛下也回来了。”
华阳道:“这就来。”又向我道,“父皇回来了。玉机姐姐你也快回宫去用膳吧。我先去了。”说罢福一福,掀了珠帘出去了。
我走到书案旁,慢慢收拾着画具。无意中看见皇后年轻时的样子——温润如玉,端庄可亲——这才发现,我早已将她们最好的样子埋藏在心底。我的画笔是一片汪洋大海,她们的笑容就是初升的明月,偶尔的蹙眉是掠过的浮云。浮云终会过去,明月却是亘古永存的。
忽听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抬头一看,但见皇帝站在门口,一身白衣,银丝织绣的云龙缭绕周身,如玉树含雪,浮光清幽。我连忙上前叩头行礼。皇帝道了平身,兴致勃勃地走上书案看画,笑道:“朕听华阳说,你和她画了一幅极好的画,便等不及要来瞧瞧。唔……果然很像……瑜卿年轻时候的样子。”
皇后虽然获罪,但他提起她的闺名,依旧毫无滞碍,甚至带着几分思念与向往。也许对他来说,年轻时的皇后与刚刚死去的皇后,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呆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们连平阳都画上了,为什么不将朕也画上?”
我垂头答道:“微臣不敢擅拟龙颜。”
皇帝笑道:“就将朕画在这里好了。”说着拿起洗净的画笔指一指右上角一片空白的地方。
我恭敬道:“此处狭小,恐画不清楚。”
皇帝道:“无妨。你也画一个朕年轻时的样子上去,有个轮廓就能看出是朕,这才是你的本事。”
我为难道:“这……微臣无能。”
皇帝将笔抛给我,我慌忙接住。他似笑非笑道:“‘一言倚,天下靡’[86],你有这个本事。”
我双手一颤,笔落在地上。湿润柔软的笔尖在金砖地上戳出一点大大的水渍,照见我惶怖不安的目光,瞬间淡去。
我蹲下身子,指尖在漫着洋洋青光的金砖上拂过。他在讥讽我,一席话使皇后获罪。我既说的是实话,自也不能示弱。皇帝冷眼看我拾起了画笔,也不说话。我定了定神,就势跪了下来,垂首道:“申子曰: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微臣智小位卑,实在当不起如此赞誉。”
皇帝嘿嘿笑道:“赞誉?”他踱下书案,负手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右手自我的鬓边掠下,食指微曲,轻轻抬起我的下颌。我睁大了双眼漠然仰视,呼吸一窒,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相视片刻,他撤了手,缓步向前,在胡床上坐了下来:“既然你将朕的话当作赞誉,为何连笔都拿不住?”
我转过身子,依旧垂头:“昔日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玄德惊落匙箸,又道:‘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于微臣来说,陛下的微言细举,都是迅雷风烈,不容微臣不惊。”
皇帝笑道:“然则你是将朕比作曹操,将自己比作刘备么?”
我淡淡一笑道:“曹操不过中才之主,奢淫无度、残暴不仁,怎比吾皇仁牧万邦、一统天下?至于微臣——才刚是陛下说微臣‘一言倚,天下靡’的。”
皇帝大笑:“起来吧。”
我伏地道:“微臣还未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微臣——”
皇帝打断道:“罢了!不必谢恩,回去养好身子,御书房有很多功夫等着你。”说罢一拂衣衫,站了起来,“如今你进了御书房,当记得‘一言正,天下定’。”
我直起身子目送他出去,恭敬道:“微臣谨记。”
他走后,我抚胸半晌,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芳馨走了进来,慢慢将我扶起:“姑娘脸色不大好。”
我冷笑道:“伴君如伴虎,能好得了么?”
芳馨关切道:“陛下……和姑娘说了些什么?”
我正要答话,只见永和宫的几个宫女走了进来,于是道:“回去用膳吧。”
【第二十五节 纣之不善】
午膳后,依旧午歇片刻,待下楼来,只见颖妃已然侯在西厢房了。她笔直坐在榻上,淡淡的阳光从西南斜斜地透过糊窗明纸,安静地拂过她背后雪团一样的白菊花纹,愈发显得她傲若九秋霜华。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投下淡青色的阴影,眸光沉静得近乎枯萎,更有“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87]的落寞。我微微一惊:“娘娘是几时来的?怎不命人叫醒玉机?”说着上前行礼。
颖妃还礼,微笑道:“我知道你总是这个时辰起来的,也是才来,并未久等。可见这三年来,你都没有变过。”
我淡淡道:“草木之人,一荣一枯,皆是雷同,遑论变化?”说着请她上座,又吩咐上茶,这才问道,“娘娘芳架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颖妃微微一笑道:“虽然三年未见面,但我可没少差人去看你,非要娘娘长娘娘短的生分着?”时隔三年,她已封妃,再让我称她一句“易珠妹妹”,总是有些不自在。却听她拖长了音调慢慢道:“玉机姐姐?”
这一唤,我也自觉有些矫情:“易珠妹妹列位三妃,身在高位,竟还没忘昔日之情。”
颖妃笑道:“‘蛇化为龙,不变其文’[88],昔日的事情,妹妹不敢忘。”
我亦笑:“‘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颖妃笑道:“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的事情,小女子都怕。”于是相视一笑,俱各释然。
她赶一赶茶叶,轻轻嗅着茶香:“还是你这里的茶好。”说着又细细看了手中的茶盏,“盏子也好。”
我笑道:“不过是极平常的碧螺春,闻着香,喝起来不过如此。盏子确是好的,这是前朝越窑出产,花开并蒂刻花、背雕四叶镂空的叠层青瓷茶盏,是我在宫外住着的时候,我兄弟搜罗来赠予我的。漱玉斋没有好茶,就用好盏子伺候着娘娘吧。”
颖妃微笑道:“‘碗,越州上。越瓷类玉、类冰,越瓷青而茶色绿。器择陶拣,出自东瓯。’[89]果然是越州青瓷。从前我家也做过瓷器买卖,定窑和邢窑的白瓷,龙泉和越州的青瓷,钧窑的彩瓷,现下还有新造的龙泉窑、德化窑、汝窑、哥窑,还有浮梁县[90]的青白瓷,京中的达官显贵们爱得不得了,我们家年终不知道要贩多少进京来。”
我笑道:“你们领着皇家内府的利钱还不够,还要顺手赚别人的钱,真真是无利不起早。”
颖妃不以为然道:“从南方贩瓷来的商人在这汴京城中到处都是,不独我一家。我家也没有打着皇商的名号在市上招摇。瓷卖得好,全赖我哥哥,他是鉴瓷的高手。他挑进来的瓷器,无一不是高价卖出。这全凭我家的本事。说不定我手上的瓷器,也是你兄弟从我家买的。”她一说起家中的买卖,顿时一扫颓唐之气,变得精神焕发。
我笑道:“自妹妹做了皇妃,家中也有了爵位封诰,正是好好享福的时候。为何闲不下来,与民争利?”
颖妃敛了笑容道:“爵位封诰都是圣上赏赐的。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皇恩如暴雨雷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自己辛苦经营得来的,总是不大安心。”说到最后,颇有些黯然,只垂头把玩着宫绦。
我暗暗叹息:“妹妹正当盛宠,为何口吐颓唐之语?”
颖妃叹道:“正当盛宠?姐姐何必讥讽我?”
我一怔,歉然道:“世情冷暖,如人饮水。我不该擅下断言。”
颖妃道:“姐姐言重。若说圣宠,我得到的尚不如姐姐。姐姐进了一趟掖庭狱,照样能好端端地走出来。倘若是我进去了,姐姐以为我还能出来么?”
我啐了一口,轻轻斥道:“妹妹胡说什么?!快些漱口。”
颖妃施施然饮一口茶,笑道:“这有什么?连皇后都被降罪了,一夕之间,整个皇宫人人自危。我是皇后送给陛下的一件礼物、一条跟尾狗,自也是皇后安插在他身边最显眼的耳目。有朝一日,我若去了掖庭狱,一点儿也不奇怪。到时候,万望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加照应才是。”
我不觉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自会照应。”
忽见芳馨走进来道:“姑娘,小莲儿才刚来漱玉斋,问姑娘几时得空,婉妃娘娘想过来看看姑娘。”
我笑道:“颖妃娘娘在这里呢。告诉小莲儿,明天我亲自去粲英宫看望姐姐。”
未待芳馨答话,颖妃笑道:“这又何必?我可不忍心霸着姐姐,不教你们姐妹相见。只管请婉妃姐姐过来,前些日子我忙得透不过气,怠慢了婉妃姐姐。她来了,我也正好借姐姐的地方好好陪个不是。”
我笑道:“你不明白,玉枢午膳后要练两个时辰的舞,何必扰她?不教她过来,只怕她还要松一口气呢。妹妹别想这么多,只管听我安排便是了。”
颖妃便不多说,待芳馨出去,这才道:“皇后本已大殓,礼部和少府已拟定了下葬的礼仪和器物,谁知陛下忽然下诏,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姐姐知道的,本朝至今还不到四十年,以贵妃之礼葬皇后,这还是头一回。礼部的大人们都要现翻书去查,还要搜罗起前朝的宿儒英耆,一个个去问,所答又五花八门,当真是焦头烂额。今日午歇起来得早了些,回事的还没有来,我便溜了出来。恐怕这会儿章华宫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往她面前的小瓷碟中夹了一块菱角糕:“妹妹这样出来,真的不要紧么?”
颖妃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理他呢?”
我笑道:“妹妹日理万机的,这一闲,就往我这里来,玉机真是受宠若惊。”
颖妃睨我一眼,抿嘴笑道:“你别得意,我是无处可去才往你这里来的。”她的笑意忽而凉了下来,双目慢慢透出凄然无助的泪光,转过头悄悄抹去。
这些年,她亦是不易。我恻然,诚恳道:“好妹妹,你只管来,即便没有好茶,也会有好茶具招待你,一定让你安心。我听说前些日子简公公带人去章华宫寻人的时候,妹妹抗旨了。这事陛下怎么说?”
颖妃已经不耐烦端坐,收起双腿斜倚在榻上,自己寻了两个靠枕垫着。阳光掠过她的右脸,鬓发如糖丝儿化在水中,一张脸半阴半阳:“自从陛下听过当夜在守坤宫的事情,忽而大怒,在自己宫里大兴刑狱,不过几日,更蔓延到了各宮。接着便下诏谴责皇后,那些陈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尤其是公主们在金沙池溺毙的事情、悫惠皇太子夜半发癔症跳楼的事情……还有,武库爆燃的事情,还有些零碎旧事,桩桩件件,都指着皇后。说她自为后以来,征符不至,灾异屡现,实是德行有亏,皇天不祐。他日日在灵前哭得伤心,转眼便对皇后这般。如此反复,教人害怕。当时昱妃和婉妃那里都搜出了人,眼见就要到我的章华宫来。整个宫里都知道,我是皇后献上的人,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章华宫。姐姐,你若是我,会怎样做?”
我合目思忖片刻,道:“简公公得了刑讯的供词,从章华宫搜出人来,必会屈打成招,人们便以为妹妹白白跟随皇后这么些年,到头来,皇后却还在妹妹身边安插耳目,妹妹必为众人耻笑。既然整个皇宫的人都觉得妹妹是后党,那妹妹便做个不折不扣的后党。来日陛下问起来,便说顾念旧恩,不忍揭发。陛下也许还会赞许妹妹行动不忘本,有栾布[91]之义。”
颖妃叹道:“姐姐聪慧。这一次侥幸,陛下开恩不加责备,也没有再追究章华宫。”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一步虽好,却险了些。万一迁怒妹妹,可怎么好?”
颖妃冷冷道:“他要迁怒,便只管迁怒。横竖我是皇后的人,这一辈子都难改。将我降位也好,逐出宫去也罢,我都甘心领受。只是让我白白忍受众人耻笑,却是不能。”
我淡淡笑道:“‘岂弟君子,无信谗言’[92],做人本当如此,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说罢心念一动,诗曰: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这真实的“谗言”,本起自我,我便是那“营营青蝇”啊!念及当年我指责她陷害锦素一事,不由冷笑。我对待锦素就像皇帝对待皇后,充满了造作和伪善。我和他,才是同一种人。
颖妃又道:“这一次虽然侥幸,但我在他身边筹谋银钱,日子久了,我只怕我也会像皇后这样——我又没有孩子可以依靠。姐姐,我是有些怕了。”
我淡淡道:“我就要进御书房做书佐女官,你怕的,我也怕。你若实在怕极了,可以不参与政事。更甚者,也可以交出总理后宫的权柄。像玉枢一样做一个宠妃,或是像昱妃一样淡薄名利,这样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妹妹愿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