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贪恋母亲膝头的温暖和熟悉的粗疏皂角香气,半晌不肯起来。良久,只嗯了一声,道:“好。”
忽听小丫头善喜的声音在门外道:“启禀夫人和二小姐,公子来了。”话音未落,但见帘子被猛地掀起,朱云背着阳光疾步走了进来,捧着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一套衣衫,笑道:“二姐,你送给我的衣裳也太小了些,我穿不下,回宫去改改吧。”
我连忙起身,拭了泪道:“谁想得到你竟然长得那么快,我宫里的人天天给你做衣裳,恐怕也赶不及。”
朱云刚刚从明亮的室外走进来,一时不惯耳房的昏暗,凝目半晌,才道:“二姐,你怎么哭了?”
我笑道:“母亲说你在家淘气得很,我是被你气哭的。”
朱云嘿嘿道:“母亲才不会这样说我。”
母亲起身道:“都出去说话吧。”又向我笑道,“前些日子你送进府的银杏姑娘,年纪虽小,却很能干。她听说你今天回府,亲自准备了好菜好酒,还说要来给你磕头。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该好好报答和安抚她才是。”
我扶着母亲,瞥一眼朱云道:“听闻母亲有意将银杏许配给云弟为妾。”
母亲笑道:“银杏模样好,又能干,别说做妾侍,便是正室也当得起。她又是你的恩人,这恩嘛,就让你兄弟替你报好了。”
善喜就候在门外,朱云闻言已经微微发急,连连向我使眼色。我只做没看见:“报恩归报恩,婚事还当从长计议。母亲难道不想挑一门家世门第匹配的婚事么?”
母亲笑道:“咱们是新贵之家,哪里来的家世门第?人家千金小姐也未必看得上你兄弟,不如顺其自然罢了。只要姑娘好,理会什么家世门第。你在信中大赞银杏仁勇有义气,这样的姑娘,去哪里寻?”
一时在正堂坐定,一个小丫头过来磕头。我看那小丫头有些眼熟,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我初回汴城的时候,在汴城西市买来的两个南蛮丫头之一,现下已长高了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了。她向门外招一招手,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上了碧螺春茶和我素日爱吃的几样清甜点心。
母亲笑道:“我听说你在宫里喝的都是最好的茶,家里茶没有宫里那样好,却也是你兄弟费心从江南弄回来的。你尝尝如何?”
宫里最好的茶,都变成了慧媛打击我的借口。我捧着茶盏,凝视着蜷曲的茶叶缓缓展开,娇嫩鲜脆犹如碎玉,不觉叹息。只这一瞬的出神,却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柔声唤道:“玉机……”
我连忙喝了一口:“好茶,竟比宫里的还要好。多谢云弟费心。”
母亲关切地看我一眼,转头问婢女道:“你银杏姐姐在做什么?”
小丫头笑道:“银杏姐姐正在厨下配药膳呢。”
母亲笑道:“这种事情何须她亲自动手。你去请她来,就说二小姐已经回家了。”小丫头去了,母亲又向我道,“银杏说她从前是在御药院分药材的,所以颇识得一些药膳。常日里我们都吃惯了,今天你也尝一尝。”
不一时银杏来了。只见她身着淡青色窄袖襦裙,两股长长的发辫盘得整整齐齐伏在脑后,只以天青色发带绑束,结成两朵小小的蝴蝶花悬在耳后。发带拂过她修长白腻的颈,甚是清丽明艳。两个月前我在掖庭狱见到她时,她正病着,昏暗之中面目模糊,见了我还有些胆怯。在景灵宫时更是虚弱狼狈,哀哀乞怜。只一个多月不见,竟似脱胎换骨一般。她盈盈拜下:“奴婢银杏叩拜二小姐芳辰。”说着就要磕头。
我又惊又喜,忙扶她起身,拉着她的手通身打量一遍,笑道:“快快免礼。你好了我便放心了。”
银杏道:“奴婢蒙夫人和公子搭救,恩养至今,理当报答。”
我微笑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是我当报答你才对。在府里还习惯么?一切都好么?”
银杏含泪道:“夫人和公子待奴婢恩重如山,阖府上下都对奴婢很好。”
我笑道:“你若喜欢这里,就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我听母亲说,你很能干。”
银杏含泪道:“是夫人不嫌弃奴婢蠢笨,才肯让奴婢效力。”
我笑道:“好,那你便安心在府中住着。我在宫里,也能放心。”
银杏瞥一眼侍立在母亲身边的朱云,双颊飞起两团红云:“二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夫人——和公子。”
我一怔,她受伤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入宫服侍我,现下倒把这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是,若有幸做了高淳县侯夫人——哪怕是侧夫人——也比在宫里为人奴婢好上一万倍。果然,“见可而进,知难而退”,非独“军之善政也”。[185]
午膳后回房间午歇,绿萼一面铺床一面道:“这个银杏姑娘从前是铁了心想服侍姑娘的,现在倒一心在府里服侍,再不提进宫的事了。”
我对镜摘下银环,笑道:“她已经有更好的去处了,比在宫里服侍人可强多了。”
绿萼停了手,直起身子,向着墙呆了半晌,无不担忧道:“她心思可深得很,姑娘真的放心让她嫁给公子?”
我叹道:“她既然在府里住着,这事自然是母亲做主。我看她不但聪明,对云弟倒还有些爱慕。横竖云弟还小,过两年再议婚事不急,到那时候,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形了。”
我睡下后,绿萼便回家去探望双亲了。起身后,母亲便带领家中的管家仆妇张罗我带回宫的物事,不一会儿,便满满地装了一车子。我站在檐下一面梳头一面笑道:“我下个月还会回家的,何必带这么多回去?”
母亲揭开黑漆福寿纹的食盒盖子看了一眼,满意道:“包严实些,别带进宫就凉了,娘娘不爱吃凉的。”又向我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了,一个月才能歇息一天。你身体又不好,何必总是奔波?”
我笑道:“好容易能回家来,奔波一些又何妨?”
母亲摇头道:“只要你在宫里好好的——你们姐妹都好好的,不回家便不回家。今天是你生辰,也是玉枢的生辰,想必宫里正热闹。你早些回去看她,免得她悬心。”
我嗔道:“说了半天,原来母亲只为玉枢!当真是偏心。”
母亲笑道:“是父母都偏心,你还没惯么?”
说笑间,一个小丫头走过来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启禀二小姐,有一位杜娇杜公子来了,正在前面候着,要见二小姐。”
我愕然,手一松,梳子挂在了长发上,扯得头皮微微刺痛:“杜娇?”
母亲问道:“杜娇是谁?你认得他么?”
我招招手,命一个小宫女过来替我挽起头发,笑道:“女儿只是听过他的名字。此人是南阳令举荐的贤达才子。”
母亲道:“这么说你没见过他?”
我笑道:“只是见过他写的文章。”
母亲疑惑道:“他的消息倒灵通,怎知你今天回家来?”杜娇和李瑞交好,李瑞身为掖庭令,怎能不知道我今天回府?我笑而不答,只向小丫头道:“上茶点,就说我立刻过去。”
匆匆梳好头,只随意簪了一朵雪纱宫花便向前面来。只见一个矮胖的背影负手立在檐下,细细观赏着一盆叠如层绡的豆绿牡丹。小丫头上前道:“二小姐到。”
杜娇身子一跳,仿佛从梦中惊醒,回头施礼道:“在下杜娇,拜见朱大人。”但见他约莫二十五六岁,一张白胖圆脸,双目如豆,眯成细细的两条,厚厚的眼皮遮挡了大半目光,看上去甚是温和亲厚:“久仰朱大人大名,今日一偿渴思,幸甚幸甚。”
我还礼道:“杜公子好。”
杜娇指着牡丹笑道:“早就听闻豆绿牡丹乃是名种,只恨无缘一见,想不到府上倒有。乡野村夫,便看住了。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我笑道:“这牡丹我也是头一回见。大人以为这牡丹如何?”
杜娇笑道:“形态甚美,娇容藏在碧绿丛中,正是‘君子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186]。”
我笑道:“牡丹乃花中王者,君临众芳。易曰:‘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187]此之谓也。”于是相视而笑,请入正堂奉茶。
杜娇起身长揖道:“向日不知深浅,误令李大人赍资入宫,幸不见怪,愧赧无地。本想为官无望,正要打道回府,不想昨日接到吏部公文,命在下克日赴任。因此在下特来拜访,既是谢罪,也是多谢大人提携之恩。”
我笑道:“杜公子忠君报国,拳拳之心,玉机深知,还望勿要自责。且公子的文章经义深远,措辞雅重,深得陛下喜爱,这才能选为弘阳郡王府的主簿。”
杜娇道:“在下愚钝,素闻王府官中并没有主簿一职,这……”
我笑道:“难道公文中没有说明么?主簿便是代长史,只因公子没有功名,方才委屈公子暂领主簿之位。因人设官,这在本朝可是头一回,可见圣恩隆重。陛下对公子寄予厚望。”
杜娇最后一丝疑惑也尽数泯灭在欢喜的目光中:“多谢大人指点。”
我笑道:“未知杜公子几时上任?何时面圣?”
杜娇道:“四日之后上任,明日进宫面圣。”
我又问:“公子可见过弘阳郡王殿下了么?”
杜娇道:“在下一接到吏部公文,便去弘阳郡王府拜见王爷。王爷过些日子要出京去巡视盐政,命在下同行。”
我有二十多天没有见过高曜了,闻言不由问道:“王爷的身子可还好么?”
杜娇道:“王爷精神尚可,却还太过消瘦。”
我本想请他劝高曜在府中休养些日子再出京去,转念一想,如今弘阳郡王府的事情与女录朱玉机有何干系?才刚情不自禁地问起他的身体,已是多余。于是张了张口,转而笑道:“公子身为王府主簿,实是藩屏首辅,还望匡正不逮,敬慎不失,勿负圣恩才好。”
杜娇起身恭敬道:“多谢大人指教,定然躬行雅训。时候不早,在下不便久留,这便告辞。”
我亲自将他送到二门,目送他坐车远去,正要回转,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娇俏的叫喊:“玉机姐姐!我来看你了!”
转头一瞧,一抹浅绯色的身影如红云般飘了过来,两粒金珠在她鬓边轻快地跳着,晃碎了临近黄昏时颓靡的日光。两臂上用杏黄色的丝线绣了满满的“金玉满堂”团纹,像被两团火架住了。胸前照旧是一把翠汪汪的玉锁,隐隐透着衣襟上细密的回纹,深邃而难以捉摸。是柔桑。
我忙上前见礼,笑道:“县主再晚些来,玉机就要回宫了。”
柔桑笑道:“得知姐姐今天回家,我和母亲磨了一天,母亲才准我出来。”说着望望大门外,“我刚才看见有人骑马走了,姐姐是出来送客的么?”不等我回答,她压低了声音笑道,“姐姐好容易回家一次,竟还有客人拜访。果然他们没有说错,现下京城做官的,私下里谁不想结识女录朱大人?刚才那人是官么?”
我摇头道:“县主不可听信这些闲言碎语。并没什么人要来结识我,刚才那人还不是官呢。”
柔桑失笑:“‘还不是官’,便是说他将来会做官了?”
我不觉好笑,携起她的手道:“县主的耳朵是越发地灵了。”
柔桑在正堂见过母亲,眸光逡巡半晌,问我道:“怎么不见云哥哥?难道这会儿他还在骑马么?”
母亲道:“听闻县主来了,他回避了。”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能去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云哥哥是在长公主府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耍,如今见了我倒要回避?”于是母亲唤了朱云出来,彼此行了一礼,柔桑老气横秋道,“云哥哥,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你了,你又高了。近来可好么?”
朱云彬彬有礼道:“一切都好,多谢县主挂心。”
柔桑的笑意忽然有盛极而衰的安静意味。她不再理会朱云,只向我道:“玉机姐姐,我头一回到你们府上,姐姐也领我四处瞧瞧。”
母亲笑道:“后面有一处小花园,放着好几盆御赐的贵种牡丹,请县主移驾观赏。”
一时在小花园里的牡丹亭下坐了,柔桑却也无心去看,垂头一言不发。我随手折了一枝紫红色的牡丹花簪在她的髻上,笑道:“这样才美。”
柔桑有些惊异,露出痛惜的神色:“好好一朵牡丹,折下来就枯了。”
我微笑道:“花再好,也是给人赏、给人戴的。在枝头上也终有一日会枯萎,不如染香美人鬓,倒还有些用处。”
柔桑抚一抚冰凉柔软的花瓣,道:“可惜了,还是名种呢。‘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188]”
我笑道:“县主小小年纪,就深知民间疾苦了。来日嫁入王府,王爷定然深相敬重。”
柔桑的脸顿时红了,稍稍侧转过身,垂头道:“我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这话我回宫前已经在熙平长公主府听过了,当时甚感诧异,如今却是见怪不怪了:“县主为何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柔桑抿着苍白的唇,叹息道:“小时候,偶尔和他在一处玩耍,我只当他是表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况且,我有好些年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连他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
我笑道:“王爷和县主小时候还在一处玩耍过,已是难得。这天下许多的夫妻入洞房前都没有见过彼此的样貌呢。王爷是仁义淳孝之人,将来会对县主好的,难道县主信不过长公主殿下的眼力么?”
柔桑愈加惆怅:“母亲她只想我做——”说着皱了皱眉眉头,流露出嫌恶的神色,“皇后……或是亲王正妃罢了。她何曾理会过我想不想嫁呢?”
我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县主小时候常听玉机说故事,可还记得么?”
柔桑虽不解,仍点头道:“怎会不记得?我最爱听玉机姐姐说故事了。”
我笑道:“那玉机今日便再说一个与县主听,县主愿意听么?”
柔桑道:“姐姐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