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站在慎妃从前的寝室中,呆呆望着那道绘着白云黄鹤的大梁。礼毕,高曜头也不回道:“你说,当年母亲悬梁时在想什么?”
慎妃知道儿子的志向,所以熙平让她死,她毫不犹豫便自缢了。那时的心境,大约是和高思谚临终时一样,即使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密切注视着高曜,看他能不能做一位明君。只是慎妃甘心,高思谚不甘心。我叹道:“微臣不知。”
高曜道:“朕知道母亲是为朕而死的。这些年,朕饱受父皇质疑,抄宫受刑,离阙守陵,整日惶然不宁。你是知道的。”
“是……微臣明白。”
高曜又道:“这七八年,你虽没有长伴于朕,但在朕的心里,自从母亲薨逝,朕与你、嬷嬷、芸儿是相依为命的。”
“微臣不敢……”
“朕一直有一个疑问,望你如实回答。母亲自缢和皇太子哥哥的死是不是有关联?夷思皇后郁郁而终,其中是不是有内情?她所疑心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这些问题,在高曜出宫开府前,在长宁宫,他曾趁醉问过我。还说倘若夷思皇后所疑心的事情是真的,他便放弃做太子的志向,为悫惠皇太子高显守一世陵。当年他没有胆量在清醒时聆听的真相,莫非做了皇帝,便有恃无恐了么?
我淡淡一笑:“微臣斗胆,再次请问陛下,倘若夷思皇后所疑是真,陛下还会放弃志向,给悫惠皇太子守陵么?”
高曜一怔,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然而这答案,我已了然于胸:“陛下恕罪。当年之事,先帝早已查明是舞阳君之过。陛下天之所助,必然江山永固。”
“朱玉机风云玄感,川岳粹灵。动惟直道,言则不谀;见危思奋,在变能通;义以临事,精能贯日;忠以成谋,用若投水。茂勋立谅暗之际,嘉话盈启沃之初。可依旧正四品女录,封新平县侯,三百户,赐‘帝师’号。赐宅邸一座,朝衣一袭。”
明道元年二月初四,我在兴隆里新修缮的府邸,封为新平县侯,封邑三百户。二月初七,我入宫谢恩。母亲本是熙平大长公主家的管家娘子,却把三个儿女教成一妃二侯,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高淳县侯府和新平县侯府门庭若市,京中的达官贵人,不管认不认得,都派人送了礼来,贺新封之喜。其中以信王府和熙平大长公主府的礼物最为贵重,信王世子夫妇另有厚礼随赠。
命妇夫人们来了,我不免要陪坐。各府管家来送礼,都要向我磕头。小钱做了侯府的总管家,虽然能干,到底一个人周旋不开,于是母亲将高淳县侯府中自己信得过的管家夫妇拨了两对过来。如此我每日像泥塑菩萨,只管陪坐受礼,三日下来,笑得脸僵。
整日在家坐着也是无趣,于是二月初九这一日,我吩咐谢客,预备去信王府看望启春和她的女儿安定县主。正更衣时,忽听门外小丫头道:“老夫人来了……”
我忙抛下只穿了一半的长衣,上前迎接。但觉眼前一亮,母亲身着藕荷色暗卷草纹褙子,下着青灰地秋香色团花长裙,高髻溜光水滑,簪着一朵光灿灿的珠花,脂粉白腻而服帖,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
我笑道:“母亲今日来得早,怎的也不多睡一会儿?”
母亲笑道:“想着你这里还乱糟糟的,自然要早些过来瞧瞧。”说罢瞧了瞧我腰上簇新的粉白衬裙,又瞧了瞧衣架上娇艳的紫红色银丝团花窄袖长衣,“快把衣裳穿好,免得着凉。我听钱管家说,你要出去。去哪里?”
我一面由绿萼服侍着穿衣,一面笑道:“女儿想去信王府看望启姐姐。”说着一指桌上早已备好的礼物,“母亲瞧,给安定县主的礼都备好了。”
母亲翻开盒子一瞧,但见是金银玉长命锁各一对,衣箱里还有八套小儿鲜亮的衣裳鞋袜。“东西倒精细。世子王妃是你弟妇的嫂嫂,又自幼与你交好,去看一看也是应当的。只是……难道你不该先去看望一下旧主么?”
我一怔:“熙平大长公主?母亲不是不喜欢她么?怎的专程叮嘱我去看她?”
母亲淡淡一笑:“不喜欢……倒也谈不上。大长公主毕竟救过我们一家的性命,又送你们姐妹入宫,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们一家的今日。”说着上前来亲自理直了我的衣襟,意味深长道,“早些去,也早些了。”
我笑道:“母亲是盼望我去了这一次后,从此不必再去么?”
母亲道:“好容易你出宫来了,我只盼着我们一家从此平平安安的。”她退了两步,无声无息地合上衣箱。
绿萼连忙上前来在我腰间坠上玉佩,于是我低头吩咐她:“拿我的拜帖,送去熙平大长公主府,就说我午后要去拜见殿下。”
绿萼应声去了。母亲拉着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挑选了一枚七宝花钿,亲自为我戴上,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出去会客,那就在后面歇息半日好了。那些贵妇小姐,母亲代你打发。”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环住母亲的腰,靠在她身上。静下来,能听见她的心跳。遂低低道:“多谢母亲。”
午后,我的车停在熙平大长公主府的正门下。只见慧珠带了十几个中年仆妇端端正正地立在阶下迎接我,见我来了,忙拜了下去。慧珠身着秋香色短袄,头上簪着两朵桃花并一支赤金华钗。恍惚还是我入宫后头一个新年回府,慧珠也是这样领着府中众人站在门外迎接我。转眼已足足十年,好些当年与母亲共事的人,仍在其中,还有好些却已不在了,换了更年轻更精明的面孔。
慧珠上前行了一礼,一脸热切的笑容:“殿下知道君侯要来,特命奴婢在此迎接。”我一面扶了她的手下车,一面笑道:“姑姑太客气了,唤我玉机便好。”
慧珠道:“君侯是贵人,奴婢不敢直呼君侯的名讳。”
我笑道:“那就还像在宫里一样,唤我大人好了。”
慧珠扶着我越过下拜的众人:“奴婢遵命。大长公主殿下说,大人不但是贵客,更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般亲切。殿下早就盼着大人回来了。”
我笑道:“有半年未见大长公主殿下了,殿下的病可有好些?”
慧珠笑道:“原本只是发愁圣上几时做太子,自从圣上做了太子,就好些。如今圣上登基,除了太皇太后,第一位礼敬的,是咱们大长公主。殿下万事顺心,病自然好得快。加上得知大人今日要来,当真是喜出望外。殿下常说,圣上能登基,都是大人的功劳,整日盼着大人来呢。”
我忙道:“殿下谬赞。圣上本来就得先帝钟爱,即位是顺理成章的。旧年在宫中匆匆一面,见殿下病得厉害,听姑姑如此一说,玉机便放心了。”
熙平在东耳室的红木兽脚梅鹤纹浮雕长榻上坐着,依旧捧着手炉,就像入宫前那一年冬天我到这里挑紫色缎子时的样子,依稀连她身上衣裳的颜色都是一样的。虽然开春,炭火却依旧不熄。屋里有些燥热,但见她薄薄一层脂粉下,透出两团娇丽的红,面颊也没有那么浮肿了。
我深深一拜:“玉机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熙平忙笑道:“慧珠快扶起来,回自己家来就不必拜来拜去的了。快坐。”慧珠扶我坐在榻上,与熙平并列。熙平笑道:“如今熬出头了,还记得有这么一处旧居,玉机果然是不忘本。”
我欠身道:“玉机不敢忘记殿下昔日的教导提携之恩。”
熙平叹道:“那一年你辞官回了寿光,孤还以为你再回不来了,不想你还能回宫,更是封侯开府。真真是没有想到。”
我笑道:“陛下开恩,念在玉机过去曾伴读左右,故此封侯。”
熙平道:“圣上果然是念旧的,听说连刘离离都封了修平君。”
我笑道:“刘大人曾跟随陛下为慎妃守陵,吃了不少苦。这份功劳,远胜玉机。”
熙平一脸胜者的平静从容、既往不咎:“是皇恩浩荡也好,是欲擒故纵也罢,都是玉机的能为。孤毕竟是老了,许多事情上已力不从心。”
当日在父亲的墓前,她指责我擅自辞官,恨不得我留在宫中做她的耳目一直到死。她的确是老了,似乎不记得当年悫惠皇太子的死全是天意,不记得韩复、父亲、奚桧、小钱和芳馨历经酷刑而不置一词是何等侥幸,更不记得高思谚忧劳国事、英年早逝,诸子之中唯有高曜立有功勋,才能立为太子。
“虽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拙也”[13],她只骄傲于她的“人事”,全然不在意还有“天道”的成全。年轻的熙平,面对生死莫测的前程,想来也曾诚心祷告,如今只余执傲刚愎。她的确是老了。
我微微冷笑:“欲擒故纵?玉机没有这样的手段。”
熙平笑道:“当初都是孤太心急了,玉机可别往心里去。”
我忙道:“玉机不敢。”
熙平这才将我上下打量一遍,感慨道:“十多年了,玉机长大了,更见貌美,孤却又老又病了。”
我垂眸一笑,抚着额顶藏在深处的几丝白发,淡淡道:“谁都有这样一日,玉机身患恶疾,素日又用心太过,自然也不能避免又老又病的一日。”
熙平一怔,随即不悦:“这是孤的不是,好端端的说什么又老又病。谁能一辈子青春貌美,不说也罢。”
我淡然一笑:“殿下难道不曾听过?‘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14]”
熙平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我幽幽一叹,一丝冷冽之气自心底流入唇齿之间:“今日容貌虽盛,来日必败。且以容貌盛,必以容貌败。以用心盛,必以用心败。待到玉机又老又病时,不知身边还剩有谁呢?”
熙平这才觉悟,叹息道:“你如今已经封侯。女子封侯,千年难见,这还不够富贵显赫么?这么多年,何苦还放不下?”
我叹道:“难道殿下能全然放下么?”
熙平笑道:“有另一句话难道你不曾听过?‘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15]”
我不觉冷笑:“在殿下心目中,何为大道,何为小义?”
熙平微笑道:“这个孤早就回答过玉机了,让他继承皇位,与孤的柔桑生下孩儿,继承大统,是为孤毕生所追求的大道。其余都不过是小义。既是小义,有何放不下?”
我微微苦笑:“是。竟是玉机不懂得分辨大道小义的分别了。”
熙平道:“你还是太年轻,心肠也太软。好在新君已经登基,你的担子也卸下了。”
我心中一动:“真的么?”
熙平笑道:“你如今已是新平县侯,新帝的功臣,钦赐帝师之号,从此安享富贵便是,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好了,今天你回府来,是天大的喜事。都是孤不好,说起老啊病的,口不择言了。”
我心中黯然,唯愿这担子真的放下了,然而良心上的重担,是永远放不下的。“殿下恕罪,许多话也只有在殿下这里,才能倾吐一二。”
熙平神色悲悯:“孤明白。”沉默片刻,忙又问慧珠,“孤刚才不是命人唤了柔桑来,这孩子,平日恨不得跑出府去见朱大人,今日怎的如此迁延?”
慧珠笑道:“想来小姐正在梳妆打扮呢。”
话音未落,柔桑掀了帘子走进来,笑吟吟道:“玉机姐姐来了,女儿好好装扮一下,难道不对么?这是待客之道。”只见她一身红衣,笑靥如花,甚是明丽娇俏。两颗珍珠在颈间滴滴答答地乱跳,衣裙间环佩叮咚。小小耳室之中,数人一目了然,柔桑扫视一圈,眸光越来越暗,掩不住失望之情。她定是盼望着朱云能随我前来,所以才精心装扮许久。
熙平笑斥:“越发强词夺理,让客人久候,可是待客之道?”
柔桑转身坐在我身边,挽着我的左臂,倚在我肩上,嘻嘻笑道:“玉机姐姐就和我的亲姐姐一般,才不会怪我迟来呢。”
熙平笑道:“还是这般任性,过两年嫁出去了,瞧你还这样无法无天!”
柔桑把我的胳膊抱得愈发的紧。她别过头去,几道短短的米珠流苏在她脑后淅淅沥沥地响着。“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小孩!”
熙平慌忙看了我一眼,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厉声斥责:“柔桑!休得胡言乱语!你忘记母亲是怎么教你的?!”
柔桑并无惭愧,亦无不甘和无奈,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似是司空见惯,又似是无可无不可,口气也懒懒的。她起身行一礼:“女儿知道了,女儿再也不这样说了。”
熙平怒气未消,我忙拉起柔桑的手笑道:“陛下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子了。柔桑县主近日见过陛下么?”
柔桑嗫嚅道:“登基时远远见过一次。我不想见他。”眼见熙平又要开口教训,忙又摇着我的手笑道,“玉机姐姐现在有自己的府邸了,柔桑可以去姐姐府里玩么?”
熙平见她不再胡言乱语,又碍着我在场,只得闷闷地不说话。我笑道:“只要大长公主殿下许可,柔桑县主几时来都可以。”
柔桑看了母亲一眼,笑道:“那我便常常去了,姐姐可别嫌我烦。”
我笑道:“县主闲了只管来。只是过些日子我要出京去——”
柔桑笑道:“真的么?柔桑真羡慕玉机姐姐,姐姐如今出了宫,自由自在的。我若能如此,一辈子不嫁人也甘愿。”
熙平似是无力再纠正她,只板起脸:“柔桑!又说胡话了。”
我忙笑道:“一年之中,我总有一两次回京,到时定来看望县主。”
柔桑的笑容愈发陌生,带着惨胜的悲壮神气:“自然是要去的。来日进了宫,便哪儿都去不了了!”
【第五节 吾畏其卒】
用过晚膳,在故居西庭盘桓片刻。旧居院落中郎庑依旧,梨树越发高大,银花初开,月光下似一树灵动浪花。于是解开靛蓝色荷叶纹香袋,摘下数朵放在其中。
柔桑见状笑道:“从前玉机姐姐和玉枢姐姐每到春天就要把梨花晾干了做香囊,如今还做么?”
我低头绕着香袋上的丝带,几片靛蓝色荷叶似云影在手心翻荡:“自从入宫,再没有做过。倒是玉枢还在府里的时候,曾做了一些送给我。”环视一周,但见屋宇柱廊、石桌井台都是旧日模样,“自从母亲离开,难道这里都无人居住么?”
柔桑道:“不知多少人想过来住呢,母亲也准了,只是过不去我这一关。”
“这是为何?”
“因为这里是属于玉机姐姐一家的,谁也不能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