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不如守中】
我愕然。柔桑母仪天下,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她的语气中八分感慨,一分嘲讽,还有一分后怕。不错,我也该怕。我曾亲耳听高思谚对华阳说,倘若她是皇子,他一定传位于她。当真如此,世上哪里还有女郡侯朱玉机?而那些肮脏的秘密也早已经大白天下。
秋光静静掠过四扇苏绣美人屏风,四美风华万千,各怀心事。我叹道:“娘娘……”
柔桑品一口茶,微笑道:“在自己的宫里,对着玉机姐姐,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贞妃有孕,有一回我去章华宫瞧她,竟遇见陛下也在。我在外面听见他对贞妃说,若华阳皇妹是位皇子,先帝铁定是传位给她了。我到那时才知道,为何圣上对华阳极尽优待,于兄妹情上却始终淡淡的。原来是忌讳这个。”
高曜分明是厌恨华阳进谗言,哪里会忌讳这等虚无之事?遂笑道:“圣上不是这等气量褊狭之人。”
柔桑笑道:“那也奇了,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因为什么?我听圣上闲来说起,有意将华阳嫁去回鹘。只怕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单瞒着华阳一个人呢。”
我暗自冷笑:“华阳长公主何等聪慧,须瞒不过她。”
柔桑笑道:“由她去也好,昨晚那样的场合,她说话还夹枪带棒,也难怪不招人疼。若一直在京中,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华阳父母双亡,兄嫂并不疼惜,她勤修剑术,想来也是自求多福的意思。然而不必说剑术,便是精通火器,那又如何?一个孤女,如何逃得出这张通天彻地的大网?我心中怜悯:“公主和亲,乃是家国使命。陛下第一个想到华阳长公主,正是因为疼爱她的缘故。”
柔桑一怔,随即垂眸一笑,抚着袖口上几朵淡逸的桃花:“也是呢。回鹘可汗英武不凡,又与华阳年貌相当,正是一桩好姻缘。”
正说着,忽见桂旗走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内阜院总管娄姑姑有事回禀。”
柔桑道:“何事?”
桂旗道:“吴女御失宠不悦,在自己屋里抱怨陛下薄情寡义,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请娘娘处置。”
柔桑笑道:“吴女御?她骂了些什么?”
桂旗道:“污言秽语,奴婢不敢说。”
柔桑道:“她既在自己屋里抱怨,娄姑姑又是如何知道的?”
桂旗道:“是蓝女御告发的。”
柔桑笑道:“那就难怪了。吴女御抱怨陛下薄情寡义,这是冲本宫呢?还是冲贞妃?”
桂旗的头垂到了胸前:“这……奴婢不知。”
柔桑道:“公然怨谤君上,此乃大不敬。念在吴女御服侍多年,赶出内宫关起来。贞妃已出月,明日便能视事,请贞妃决断便是。再将此事告诉简督知,教他得知,免得陛下今晚召幸吴女御,问起来不知情。”
桂旗应声去了。接着又有人来回宫里禀告冬衣的开销。柔桑淡淡道:“把账簿留下,本宫细看。”
小宫女接过账目,命人收在箱子里。箱子一开一合,只见里面已经堆放了好几本新挺的羊皮簿子。柔桑笑道:“我入宫前,母亲告诉我,让我少理会宫中的琐事,免得太过忙碌,熬坏了身子,误了生皇子。因此大婚第二日,贞妃腆着肚子把管钥数簿呈上,我看也没看,便还给她了。只因她在月中,我才勉为其难照管几日。如今一切照旧,我也乐得清闲。”
当年慧太妃拼尽了力气,也要扳倒易珠,就是为了获得掌管六宫的权力,为自己争得一席立足之地。而柔桑出身尊贵,掌管六宫人事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此言不虚。
我不禁好奇道:“吴女御是何人?”
柔桑笑道:“吴女御入宫有些年头了,自陛下被立为太子起,服侍至今。是了,她还是当年慧太妃精心挑上来的。本来陛下还有意晋为姝媛,谁知竟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蓝女御告发了。”
我想起来了,吴女御便是当年在太子宫服侍我和银杏浣手的两个美貌宫女中的一个。当时银杏还曾道:“这里的宫女这样美貌,若李孺人还不进宫来,三五个月后,恐怕太子宫便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言犹在耳,她终究还是落入了当年的“李孺人”手中。
爱怨得失本是常事,抱怨两句又如何?真正教人心寒的是宫中的争斗倾轧,教人无暇喘息。代代新人,行的都是旧事。甚是无聊。
我发呆的工夫,柔桑又处置了两件事,这才笑道:“宫里的事,说来说去便是这些,无趣得很,所以我也不愿理会。还是玉机姐姐好,四处遨游,逍遥自在。姐姐见多识广,若能常进宫说些新鲜事给我听,那才好呢。”
“微臣遵旨。”
清晨的时光在这淡惘恍惚的气氛中流淌,缓缓漫过彼此的心。柔桑迟疑片刻,忽然双颊微红:“入宫这半年,也没见着老夫人与朱云哥哥了,他们可还好么?”
我忙道:“多谢娘娘挂怀。家母和兄弟都好。”
柔桑道:“听闻曈姐姐刚刚诞下麟儿,老夫人很疼爱吧?”
我笑道:“是。家母得了长孙,欢喜得整日抱在怀中。”
柔桑笑道:“朱云哥哥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还是整日不着家么?”
弟妇顺阳县主高曈自高旸继承信王爵位后,晋封为郡主,于明道三年生一女,明道五年七月又生一男。母亲甚为满意。“云弟自从做了侍卫司龙卫右厢都指挥使,领无敌军副指挥使,便整日操兵骑射不着家。孩子都落地了才一身是土地从校场赶回家中看望。”
柔桑微笑道:“无敌军是神机营,我大昭之精锐,战功赫赫,太宗皇帝最为看重。朱云哥哥好生操练,方不堕威武之名。”
我恭敬道:“是。谢皇后娘娘教诲。”
柔桑还要再问,忽见慧珠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大长公主殿下来了。娘娘是在正殿见呢,还是在这里见?”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与母亲也有好些年没见了,今日来得正好。姑姑快请母亲进来。”
不一时,熙平扶着侍女的手走了进来。紫墨色纱衫浓重而飘逸,透着中单的杏黄色,华贵而明艳。绾着玉环飞仙髻,簪着赤金玛瑙凤钗。眉如春山生翠,唇若丹霞香染。四十五六的人,望去不过三十余。想是这些年日子过得顺遂,积年的疾患在她的脸上已找不到任何痕迹。
彼此见了礼,寒暄一番。熙平与柔桑并肩坐在榻上,我依旧坐在下首。熙平将我细细打量一遍,微微一笑:“五年不见,玉机还与从前一样年轻貌美,身子也似好了许多。到底是外面的风土……人情能调养人。”
她的话中分明有嘲讽之意。自封侯以来,我只去过熙平大长公主府一次。那时,柔桑为后已是笃定之事,因此她许我“卸下担子”。从此朱玉机再不受熙平大长公主的驱使,二人分道扬镳。那些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她已无法全然掌控,想来是有几分不甘和懊恼的吧。我笑道:“殿下过誉。倒是殿下风华端丽,尤胜当年。”
熙平笑叹:“老了,不比从前了。”说着眸光微冷,“是了,才刚孤走到守坤宫门口,遇见定乾宫的中官来传话,孤听过,便让他先回去了。”
柔桑道:“是什么话?”
熙平笑道:“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要恭喜玉机。圣上才刚派人来告诉皇后,要晋封玉机为新平郡侯,加封邑五百户,赏金银奴婢若干。”
柔桑笑道:“果真是好事。恭喜姐姐了。”
熙平瞥了女儿一眼,又向我道:“欢喜归欢喜,孤有几句话却不得不叮嘱玉机。不知玉机愿意听么?”
我欠身道:“玉机洗耳恭听。”
熙平道:“玉机新封郡侯,宫里宫外,许多人瞧着,更加眼热心妒。玉机得愈加谨言慎行才是。”
我恭敬道:“是。”
熙平笑道:“玉机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这些年李万通在京中编了许多玉机断案的神迹,玉机着实声名显赫。百姓们都说,怕是十个大理寺卿也比不得朱女录的聪慧。”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在封侯之前便名声在外了,又何须李万通来扬名?”
熙平道:“不错。在京中,大约只有一个人的名声比玉机还要大。”
柔桑一怔,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堆起笑容道:“若论断案的名声比玉机姐姐还要大的,大约是施哲施大人了。他做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的时候,黄门狱的囚犯都说,施大人判下的刑罚,他们都服气。”
熙平不以为然:“施大人自不必说,可孤说的是旁人。”不待柔桑阻止,忙又道,“这些年比玉机的名声更大的人,恐怕便是那个刘钜了吧。”
柔桑微微发急:“母亲——”
熙平垂下眼皮,随即青眸婉转,怡然一笑:“那李万通借着玉机和刘钜的事迹,挣了不少银子,玉机合该去问他要钱才是。”柔桑顿时面色苍白。
我笑道:“殿下还是这般风趣。”
熙平笑道:“他们都说刘钜与玉机郎才女貌,又整日形影不离,又说玉机迟早要嫁给他。实情究竟怎样?孤可是好奇得很。”
柔桑忙道:“母亲,刘钜只是暂寄侯府的故人之子,玉机姐姐没说要嫁给他。”说着连使眼色。
熙平却不理会女儿,举袖掩口,佯为惊讶:“没嫁?可是京中都当玉机要嫁与此人呢。”
柔桑叹道:“愚人们说什么,由得他们好了,母亲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熙平笑道:“话虽如此,可女孩子的清白名声是最要紧的。玉机与那刘钜关系匪浅,若无名分,终究不妥。”
我不觉好笑:“名分?玉机不需要男人给的名分。封邑八百、正四品女录、新平郡侯,方是玉机一生的名分。”
从守坤宫出来,便出宫回家。才一登车,绿萼便忍不住道:“这熙平大长公主怎的也和华阳长公主一般无聊?姑娘好歹出身她府上,她倒好,一点儿情面也不给!”
对我来说,熙平漠视昔日的主仆恩情,对我肆加嘲谑,正印证了我被她约束与牵制的半生,早已随风而去。她不甘忍受的,却是我乐于看到的。我笑道:“她高兴便好,何必放在心上?”
绿萼一怔,不禁奇道:“姑娘当真不生气?”
我摇头道:“不生气。”
绿萼道:“幸而皇后娘娘是帮着姑娘的。若是皇后也瞧着姑娘深受恩宠,便心生不悦,那便糟了。恕奴婢直言,只怕陛下的恩宠赏赐陆续有来,皇后娘娘……”
我叹道:“‘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35]。横竖不过数月,我便离开京城了。”
绿萼立刻道:“姑娘就只想一走了之么?还是当真要这样孤孤单单地过完一生?姑娘便不在意自己,也不念着老夫人么?”
我望着她焦急苍白的脸,不禁一笑。除了芳馨,再也无人懂得我内心的煎熬。无论这五年我做了多少有益的事,都不能补偿我对高思谚、对陆皇后、对周渊、对悫惠皇太子与三位公主犯下的罪。
我笑道:“我身边有你们,如何说是孤孤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呢?”
绿萼几乎要跳了起来:“姑娘——”
我伸手止住她:“就算真的孤单,至多不过孤独老死。”这是我理应承受的。
当日,我晋封郡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越国夫人史易珠第一个送来贺礼,八套锦衣鞋袜以外,还有南来北往的珍货,堆了小半个库房。两个女人点算了半个时辰,礼单展开足有三尺。接下来的数日,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京中达官贵胄的家眷和奴仆。小钱和绿萼每日都忙碌到深夜才能歇息。
五年不曾交结贵妇,一味地笑语应酬直比风餐露宿还要辛苦,更有一层尴尬在其中。她们进府后无不暗暗探出高贵的头颅,寸许的目光一瞬暴长,眼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片瓦不剩。红唇莞尔,暗藏猎奇,步摇钗动,似若窃语。我只得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晚膳前,府中终于清静下来。绿萼命小丫头布菜,小丫头一失手,银箸落在白瓷筷架上,叮的一声。我心中一跳,双肩微微一耸。绿萼见状斥道:“好容易在姑娘面前服侍一回,还是这么毛手毛脚!”那小丫头才十三四岁,闻言甚是惶恐,呆站在我身边不知所措。
我笑道:“她还小呢,何必训斥?”又向小丫头道,“你先下去吧。”
绿萼道:“姑娘整日不在府中,只一味做好人。奴婢若不教训她,她如何能长进?”这府里如今是绿萼掌事,我还是不要多口的好,于是默默拿起碗盛粥。谁知绿萼抢了去,一把长木勺像一阵直挺挺的风暴,把粥碗搅得天翻地覆。“姑娘把银杏给放出京去,她倒是清闲了,奴婢和小钱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了。”
我笑道:“银杏和刘钜是去洛阳办正事的,怎说是清闲?”
绿萼扁一扁嘴:“姑娘又避重就轻了。这几年银杏的心思,姑娘难道不知?姑娘是故意让他二人同去的。”
我微笑道:“你既知道她的心思,又何必多言?”
绿萼道:“姑娘何不做主,早些把银杏嫁给刘钜,也省得京中议论纷纷,都冲着姑娘来。”
我捏着小银匙把洁白的粥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旋涡,心思亦千回百转:“我若能做得了主,怎能不成全银杏?终究刘钜不是我们府里的人……”
绿萼眉间尽是不平之色:“银杏妹妹那么好的模样,人又聪明,那刘钜竟不动心么?”
我叹道:“我也不知他作何想。许多事情,我也不便问。”
绿萼道:“姑娘于男女之情上就是扭捏。刘钜跟着姑娘这么些年,虽然不是咱们府里的,究竟也不是外人。姑娘问一句又如何?也省得银杏妹妹空等那么多年。”
我低下头,涩然一笑,心中泛起一丝坚冷:“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