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芷在楼上望见我们,忙沿左翼长廊奔了下来。见是我,不禁一愕。沅芷本来丰腴,半月不见,乍然消瘦,往日的明丽与骄傲仿佛全被掏空,连看人的目光亦闪烁不定。她无意请我进去,只是勉强笑道:“朱大人驾临漱玉斋,不知所为何事?”
二楼的东厢开了一扇窗,升平长公主披衣散发,在窗前冷眼观望。我笑道:“玉机是来向长公主殿下请安问好的。”
沅芷见我身后只有红芯一人,不禁失望:“殿下说了,谁也不见。”长公主与皇帝僵持,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慢烤,在油中煎熬。沅芷自然盼着济慈宫来人劝服长公主,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官。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有宫外来函,殿下也不肯见么?”
沅芷一怔:“奴婢这就上去禀告殿下。”
沅芷走后,我仍在原地等候。但见左手边是一个玫瑰花圃,右手边是一带清流环绕着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种了广玉兰与桂花树,还有芭蕉、兰花、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西面是一架秋千,木架上缠满了绿萝。
仰面看时,正遇上升平长公主探寻的目光,三分锐利,三分怀疑,三分冷酷。青春娇艳如雾散去,绽露宝剑锋芒。
听闻太祖的长女安平长公主高思谨谙熟骑射火器,性情亦似太祖坚毅。太祖颇为宠爱,常叹这个长女不是男儿之身。后安平公主随胞兄废骁王高思谏谋反,死在隆隆炮火之中。太祖的次女便是熙平长公主高思语,心思深沉,阴重不泄。如此看来,周贵妃将太祖的幼女升平长公主高思诗比作名剑“断水”,倒也贴切。
不多时,沅芷又下楼道:“请朱大人将信件交给奴婢,殿下要看过了才决定见不见大人。”
我示意红芯揭开手炉盖子,一面从锦袋中拈了一块素炭出来,一面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见,那玉机只好将信焚毁,免得落人口实,大家都不干净。”说罢将炭往手炉里一抛,仍旧扣上盖子。
沅芷忙道:“奴婢再去请示殿下。”须臾回转,“殿下有请。”说罢引我进了玉茗堂的西厢。只见升平长公主端坐在南窗边,几个宫人捧了铜盆沐巾、头油梳栉等物站在一旁,一个年长的宫人正在铜盆中浣手。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来了。”我忙上前行礼。
升平睥睨道:“信呢?”
我将信双手奉上。升平自沅芷的手中接过信,那一瞬的酸楚与期待令人动容。似有灼灼春意自她眼中骤然迸发,天地间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指尖与信笺欲拒还迎的一触中。然而她被骗了。寒风席卷生意呼啸而去,留下过度勃发的狼藉与颓败。
升平将信笺和信封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仍是一无所获。希望燃烧后仅余绝望的灰烬,催人欲狂。升平大怒,将信封和信纸抛在我的脸上:“朱大人这是何意?”
苍白的信纸轻若鸿毛,拂在脸上微微地痒。就算写满了情话,依旧也只是微微地痒。然而这难以分辨的重量,足以令春来秋去,星月轮转。我微微一笑,上前捡起信笺,仍旧折好了放回信封:“殿下息怒,来人确有信带给长公主。是个口信。”
余烬中的希望情愿被再次挑起。升平还只涂了一半头油,便命众人都退了下去。晨风送来水仙花的香气,与头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我轻声道:“采薇妹妹托我转告长公主殿下——”
听到“采薇”两个字,升平周身一颤,双目霎时间又有了光彩。我本想将那撕毁的信念给她听,迟疑片刻,终是吞声。遂改口道:“采薇说:我很好,请放心。”
升平等了好一会儿,亦不闻有下文。余烬中的希望再次泯灭,数遭反复令人疲惫到无力反抗。“便只有这些?”
我垂头道:“只有这些。”
升平叹道:“只有这些也已很好。多谢你。”
我又道:“周贵妃命臣女捎句话给殿下:不恶吴起杀妻,但讥张敞画眉。”
升平冷哼一声:“她还说什么?”
我恭敬道:“娘娘只说了这些,再没有了。但臣女尚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升平道:“看在你为采薇传信的分上,准你说一句话。”
我欠身道:“谢殿下。人三日不饮或七日不食,便会死去。殿下万金之躯,富有四海,又正当大好年华。何事如此倔强,偏要忤逆圣上?”
升平笑笑:“朱大人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
我亦一笑:“臣女知道,殿下向来不将这天家富贵看在眼中,便如太后宫中的那柄绝世好剑,任何富丽繁杂的妆饰都是多余的。”
升平微微讶异:“这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我微微一笑:“死是极容易的,纵然殿下不在乎,也当知道值不值得。自古男儿视身家性命、功名前途远甚于身边的女子。吴起杀妻,吕不韦与春申君献姬[76],汉高祖抛弃妻子,汉武帝谴杀钩弋夫人[77]……殿下若想听,臣女这里还有很多——”
升平喝道:“别说了!这些男子哪有真情?”
我淡淡道:“有也好,无也罢。殿下既水米不进,有无都无从得知了。”升平咬着苍白干裂的唇,依旧恨恨不语。我又道:“夫妻多年,同甘共苦。宠冠一时,生儿育女。哪里会真的无情?终究是所求不同罢了。还请殿下三思。”
听闻情郎无恙,又有周贵妃说辞的敷衍,若这样都不能打动升平长公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要装作不知情,言及于此,已是极限。
出了漱玉斋,便去向太后复命。午膳时分,忽见济慈宫的佳期姑姑亲自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过来,说是升平长公主虽仍是不肯出漱玉斋一步,但已经肯喝水用膳了。几天过去,并没有人来探寻我与升平长公主究竟说了些什么。
二月,采薇的哥哥谢方思成婚,升平长公主方才解禁。事过境迁,我听启春说,是理国公亲自向皇帝出首,揭发了长孙谢方思与升平长公主的幽会之事。皇帝不忍苛责已经告老的功臣,便准他自行料理家事,只将升平长公主幽禁了事。升平长公主听闻情郎娶妻,只得亲自向皇兄谢罪。
三月初六是我十三周岁的生辰,各宫都有贺仪,唯有漱玉斋比别处更为丰厚。接着皇帝下旨,为表示与北燕休战议和、永结为好的诚意,将唯一适龄的宗室长公主——十八岁的升平嫁于北燕的皇太子萧云平为妃。萧云平是周贵妃的姑舅表弟,年纪大了升平十岁不止。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远嫁,太后甚是不乐。升平自己并无异议,于是这件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四月初二,封若水和苏燕燕被封为从七品女巡,进宫服侍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
春去秋来,寒暑易过。自从升平长公主出嫁后,宫中太平无事已有两年。陆贵妃在咸平十二年冬天又生了祁阳公主。因难产出血,身子亏空得厉害,足有好几个月下不了床,到了十三年春天方才恢复元气。咸平十三年新年刚过,皇帝又宣布将亲征北燕。太后提议早立太子,于是下廷议,群臣举奏,立了周贵妃之子高显为太子,同日封高曜为弘阳郡王。咸平十三年三月,陆贵妃便被立为皇后。慎媛多年来服侍太后恭敬勤谨,晋封为慎嫔。
十五岁的春天来得早,玫瑰亦开得早。自升平长公主远嫁,我去慎嫔的历星楼时,总能看到莳花娘子在漱玉斋打理玫瑰花圃。花芯盛满朝露,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仿佛升平长公主流尽了失望的泪水,无奈嫁于一个并不如意的陌生男子。帝国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
镜中的童颜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白阴郁的面孔。将笔直的剑眉精心画成温柔含糊的涵烟眉,以遮掩眼中偶尔的凌厉。双颊略染胭脂,勉强不失少女的娇柔甜美。唇角微扬,努力作出欣然微笑的神情。万缕青丝挽成双鬟,套上细细的柳叶金丝环。仍旧穿上象牙色暗藻纹长衫,系上玉带,手执一方象牙短笏。略略转身,从镜中查看衣着上的不妥之处。
及笄之年已过,我比两年前高了不少,身上的衣衫全是新做的。因休战,后宫的用度也宽裕了许多。新朝服掺了银线,腰肢一转,点点浮光飘逸而冷峻。玉带以上好的六片羊脂白玉銙用革带穿起,带钩上系了一枚喜上眉梢碧玉佩,垂下银色宫绦。
芳馨笑道:“姑娘又美丽又威严,不愧为女官之首。”
我淡淡一笑:“虚衔而已。咱们有多长时间不曾去守坤宫晨省了?”
芳馨道:“自十年冬天慎嫔退位以来,已有两年半不曾踏足守坤宫了。”
我缓步走出寝殿:“今天是封后大典后第一日去晨省,万万不可有一点儿差池。”
芳馨道:“其实奴婢一直不甚明白,陛下既然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为何不立周贵妃为后,却立陆贵妃后?虽说周贵妃当年不宜为后,可是如今她的儿子已是太子。所谓母以子贵,立周贵妃为后,方是顺理成章。”
我笑道:“陛下立志灭燕,此刻正在用人之际。皇后的叔伯兄弟们都在朝中做官,族中一公三侯,甚是显赫。尤其是皇后的亲哥哥,左将军陆愚卿,颇得器重。立陆皇后,和当年立裘皇后一般,是重用和安抚外戚的意思。况且皇后连生了三位公主,在生祁阳公主时,身子又已坏了。太子已立,一个无子的皇后便和我这女官之首一般……”
芳馨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还以为陛下会一门心思立宠。”
我叹道:“当年裘后退位,周贵妃让陆贵妃打理后宫,且自行将遇乔宫的用度降得比思乔宫低一等。每到年节,平阳公主的赏赐也比长姐义阳公主多。嫡庶之别,早有定论,只是太子未立,陛下便偏心不肯立皇后。”
芳馨笑道:“倘若祁阳公主是个皇子,那……”
我冷笑道:“那便至多不立皇后,也没什么。”
芳馨沉吟道:“说起来,先帝也是先立太子再立皇后的。”
我笑道:“这是有先例的。当年汉文帝从代国前往长安继承帝位,也是先立了太子刘启,再立刘启的母亲窦皇后的。而汉景帝刘启立临江王刘荣为太子后,迟迟不立刘荣之母栗妃为后,给了窦长主可乘之机,以至太子被废。如今庶长子为皇嗣,中宫却无子,却也不失为制衡之策。要知道周贵妃虽然颇有宠,母家却是无人了。将来太子即位,在前朝要靠陆家的人。圣上虽不惮明说立宠,可是这些后事,却也不能不想好。”
芳馨微笑道:“姑娘桩桩件件都清楚。”
我轻轻一拍书案上的一沓史书:“日光之下,无新鲜事。”说着站起身来,“时辰快到了,该走了。出了宫,这些话都不能提起。”
咸平十五年四月初二,正是我三年前入宫的日子。守坤宫摒绝春天已经太久,牡丹花争先恐后次第盛开,急着用尽积累三年的春意。姹紫嫣红,恍若隔世。牡丹依旧,人面全非。
椒房殿一切如故,只是鸠羽色的重幕换作了曙色。七扇紫檀木镂雕屏风依旧耸立在凤座之后,花间的空隙像洞悉的眼睛。想起咸平十年十一月的一天,慎嫔哭倒在皇帝的脚下。那夜大殿里只有四盏宫灯,照不尽黑暗,亦暖不过人心。未满十三岁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潜在屏风之后,密聆帝后谈话。男人的威严,乞爱的屈辱,帝王的公义,弃绝的茫然。黑夜中的秘密在暗处冷眼看我,我亦冷眼看它。
自升平长公主嫁了,这两年过得太快。皇帝忙于朝政和备战,皇子公主们忙着读书,宫中和睦,太平无事。高显已八岁半,皇帝拜了太子太傅教授功课。高曜也已满八岁,能背下整本《论语》了。后宫新主的册封驱散了所有的臆测和流言。这样一位仁厚的皇后,想必无人不满意,无人不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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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坤宫的执事仍是桂旗,见我站在殿中发呆,便上前行礼道:“奴婢桂旗拜见朱大人。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来得最早。”
见桂旗仍在守坤宫服侍,我甚是惊讶,怔了片刻,方才还礼:“好些年不曾见到姑姑了……”
桂旗老了,眉宇间有不可抑制的落寞神气:“奴婢在外宫服侍了几年。皇后娘娘仁慈,又将奴婢调了进来。”
我微微一笑:“如此当恭喜姑姑。如今各宫的执事都有品衔,姑姑当居九品,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桂旗拭泪道:“奴婢出宫时,朱大人还未满十三岁,如今竟出落得这般模样,真真奴婢是老了。”
我忙道:“姑姑切莫伤心。既回来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桂旗叹道:“奴婢在外面掌管着捣练厂,倒也没受什么苦。只是……委屈。”
一时恍惚,竟分不清她在陈述自己的委屈,还是慎嫔的委屈。“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想,当好眼下的差事要紧。”
桂旗轻轻一拍额头,笑道:“奴婢该死,竟忘了上茶。奴婢记得从前大人最喜欢碧螺春,如今还是喝这个?”
我笑道:“姑姑还记得……”
桂旗道:“不单奴婢记得,茶房里仍旧是桂枝管着,她也记得呢。请大人稍待。”说罢躬身退下。
原来连桂枝也回来了,似乎除了皇后,守坤宫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东偏殿里传来阵阵细语,是陆皇后在仔细询问高曜的功课,又赏他吃点心,偶尔还能听到高曜恭敬作答的娇声。
正自出神,忽然听见锦素笑道:“姐姐来得早。”
只见锦素带着皇太子高显缓步而入。高显还不到九岁,却已经和锦素一般高了,身材也较同龄孩子魁梧。一张国字脸,不像皇帝高思谚,也不像周贵妃,倒与太祖有几分相似。只见他一身赤色团龙袍,虽在幼冲,却已颇有帝王之风。
我连忙行礼。高显道:“朱大人请起。”
待高显也去了东偏殿向皇后请安,锦素便拉了我的手道:“昨天封姐姐又送了我几支犀角狼毫,我写着很好。就送姐姐两支,回头让丫头送长宁宫去。”
锦素与我一样的妆扮,小时候她比我略瘦。这两年养尊处优,已与我身量相仿,一张脸也圆润了许多。我笑道:“妹妹留着自己用吧。这两年封女巡也送了你不少好东西,你尽往我这里搬,若让她知道了,恐怕她不悦。”
锦素道:“既是她送给我的,自然由我处置。且过去送给姐姐的几件首饰,我瞧姐姐并未戴过,送几管笔,想来姐姐还用得到。”
我拨弄着殿角红木花架上的一盆白里透红的景玉,微微一笑:“妹妹擅书法,应多留两管好笔才是。”
锦素笑道:“姐姐善画,难道就不用笔?”见我还要说,忙伸手止住我,“封姐姐的用意我明白。姐姐告诫我要小心与外臣往来,我也记得。三年前封姐姐送给我的银丝龟纹砚,至今还收在库房里不曾用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