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激怒我,引我动手,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我叹息,叹息自己又一次中了他的计,又一次被他掌控。
我从地上撑起半个身体,只这一个小动作,就又牵动了伤势,颓然地坐了回去,在地上干喘。
“你居然知我新的名字,不容易。”强忍着内伤的难受,我爬起身,踉踉跄跄了几步才站稳,手捂着胸口,“可惜我回答过你了,你不敢杀我,我又何必与你交易?”
“不想知道我用什么交换?”
“不想。”
不想被人引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知道诱饵是什么。可惜青篱却并不想罢休。
微微一笑中,清然开口,“‘泽兰’退兵,换纯气下面的心法口诀。”
我本有恃无恐,却被一刀刺中要害。
他就象个在饿了十年的乞丐面前拿着肥美烧鸡的人,蛊惑着灵魂深处最贪婪的一面,“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大权在握美人在侧,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与我赌气,公平的交易,你暂时退兵,我将口诀心法给你。”
“一人之命换一国,我有点亏。”
“你一人之命牵系一国,只赚不赔。”
“呵呵,你看高我了。”我抬起脚步,慢慢朝着军营的位置行去,“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一个傀儡替身会有人举国相护吧?”
那静漠的表情看上去深幽的难以猜测,“你真的只是傀儡吗?”
我与容成凤衣的关系青篱不可能知道,绝对不可能!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闪过笃定,脸上满不在乎,“要不试试?”
“不用试,容成凤衣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保住你。”他绝对的口吻让我的心又是一沉。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秘密被他窥探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让我更为震惊的话,“即便你是假的,现在也是真的,你真以为容成凤衣还能找到第三个端木凰鸣吗,我若此刻把你带走为人质,对‘泽兰’提出条件,他什么都会答应。”
我冷笑,“你忘记了真正的端木凰鸣……”
话出口,初始是嘲笑,然后渐小,最后一个字怎么也出口不了了,因为我猜到了一个事实,在他几乎不怎么变化的表情上。
“‘落霞观’”在彼此的心知肚明下,他缓缓道出三个字,将答案公之于我面前,“‘天冬’的兵力部署,是‘白蔻’要求的。”
“你干脆说的明白点,是你要求的。”
“也无不可。容成凤衣能查到的消息,我也一样可以。”
是我低估了青篱,自以为瞒骗了他,自以为赢下一局,其实早已输了后着,“你在‘泽兰’故意不揭穿我,因为你知道不论杀或者不杀我,‘泽兰’都会尽全力找回端木凰鸣,反而让容成凤衣有了防备。所谓匪患的表象之下,沈寒莳不过是附带的小鱼,真正的目标是端木凰鸣。我想不止‘泽兰’被你蒙在鼓励,只怕‘天冬’也不会知道,他们布兵之举,却是完成了你们最大的目的。如今,端木凰鸣悄无声息地死了,与‘落霞观’里的几十个道姑草草埋在了黄土之下,渣都找不着了,容成凤衣势必拼命保住我。”
那深潭双眸里浮起淡淡笑意,“他偷梁换柱,我就助他李代桃僵永无后患,不是很好?于你而言,轻而易举坐稳‘泽兰’天下江山,身份高贵,再不用担心被人追杀,‘白蔻’为了你如今的身份,也势必会保住你的性命,否则我何必与你谈交易?”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一石二鸟,你玩的好,真好!”我由衷地佩服,“我曾经以为你只是出色的杀手,出色的暗卫,出色的阁主,其实你最出色的是玩弄权术,想的远,谋的深,朝堂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他的对手根本不是我,他从一开始,目光瞄准的就是容成凤衣,我在他的眼中,是可以随手捏住的蝼蚁,生死都逃离不了他的掌心。
那双手反复之间,杀了端木凰鸣,让容成凤衣吃了一个巨大的哑巴亏,“泽兰”帝君被杀,却不能宣告天下,不能出兵复仇,还要为一个傀儡付出巨大的代价,这心思算计之深,让我如何不服?
“不是二鸟,是三鸟。”那清冷的言语间,依然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天冬’最初的合作不过是想借‘白蔻’捞些好处,如今被‘泽兰’大军压境,他们别无依附,只能完全投靠‘白蔻’。”
没错,只要我答应他的条件,“泽兰”一旦退兵,“天冬”在如今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只能完全依附于“白蔻”,这六国中原本就极度强盛的国家,就在无形中吞并了“天冬”,不费吹灰之力,没用一兵一卒。
我呵呵干笑,“看来我少吹捧了一句,师傅的借刀杀人玩的更好。”
我再能算计,我的出发点都是个人,得失也是个人,而青篱算计的,是朝堂得失,是举国的利益,不是我所能比的。
“你要的,不过是能安稳的过日子,不再是他人手中的刀,堂堂正正地活着,这些我都能给你,‘白蔻’与‘泽兰’之间的争斗与你无关,即便你帮了容成凤衣,他也不会让你做成真正的帝王,一旦这次围解了,以他的精明必然是取代皇权,而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障碍,你依然不能过你想要的日子,你依然会被无数暗中的杀手觊觎,要么苟且偷生,要么仓惶逃命,你那最大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
“好剔透的心思。”我苦笑,“连我最大的梦想,都洞察明晰。”
“做个傀儡,赔上自己的性命,似乎不划算。沈寒莳再是动人,终究不如自己性命宝贵,这三年的痛苦你挣扎坚持着,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放弃。”
“青篱,说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都不行,什么小九九都被你扒拉干净,似乎我都不用开口了。”身体的重伤在这夜风吹袭下,不自觉地哆嗦了下。
我宁可相信是这个理由,而不是眼前人的强大。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吗?”他忽然开口。
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伏尸满城,他如神仙般翩然而至,给了我一个最为诱惑的条件,一如今夜。
如果早知今日,我是否还会那么义无反顾地答应他,跟随他?
“你会的。”那声音也一如当年般难以抗拒,“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能答应,人会变,但是从小就深入骨髓的信念和渴求永远不会变,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危机中求生,对活的渴望甚至超越当年。”
我摇头,“青篱,你要我如何信任你?内功心法只有你知道,你若是给我假的心法,最终我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对你来说岂不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永除后患?”
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泛黄的纸张随着风翻展着,发出轻轻的嘶啦声,“你可要先验证下,这册子书成最少百年,是否伪造你一验即明。”
书在空中缓缓飞向我,我伸手接住,薄薄的册子入手,纸张的触感带着些许丝绸的柔韧,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泽,一时间竟然判断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册子上的字以金水描成,最前面几章的心法一如青篱曾经教给我的那般,而第四章开始,就是我不熟悉的心法了,一直到第十二章。
心头不禁震动,我才学了不过三章,就能断筋续脉,若是全部学成,想要称霸武林或者名震江湖,简直轻而易举。
“你不是防备我吗,怕我留有后手对你不利,如今册子在你手中,你就该清楚只要你练成全部心法,‘青云楼’中不会再有人是你的对手,即便我高手尽遣,也只会多了无数你剑下的亡魂。就算是我,不过是平手。”
每一句话,都戳中我的软肋,每一个声音,都勾引着我体内的**,求生的**。
三年的挣扎,二十年的渴望,只让我想活着的坚持越来越浓烈,只让我的抗争越来越疯狂,他的确了解我,了解我最深处的阴暗。
我扬起手,“多谢了。”
谈到这里,话题似乎应该结束了,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为不相干的事送命。
“其实,你本就应该感激我的。”他垂首冷眼看我,仿佛什么心思变幻都没有,唯有我在那双清眸深处,读到了一丝松懈,“如果不是我引出你的隐患,只怕你还会以你的方式继续下去,最后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要跪地叩谢救命之恩吗?”
“随意。”
“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自便。”
果然……
“哈哈哈。”我忽然笑出了声,笑的几乎停不下来,笑的眼角都渗出了泪水,大咧咧地擦去,继续前仰后合地笑着,笑的牵动了伤势,咳出血沫,也没有收敛的迹象。
我突然的疯狂没能让他惊诧,只是冷着眼,静静地望着我。
“青篱啊青篱。”我的手软软地抬在空中,遥点着他的方向,笑声让我的手也不住地颤着,“三年未见,我的确不了解你的改变,但你也说了,深入骨髓的性格不会变,你不该让我看穿的。”
他眼角微动,没有说话。
我收了笑声,轻吸了口气,平复胸口的震痛,“不说话才是你的性格,你刚才话太多了,对你来说,想要我答应你的**也太明显了。”
“那又如何,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随意翻着手中的小册子,笑弯了眼睛,“没错,若是今天之前的我,的确会觉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惜是你刚才教我的,真正的谋略的不该是个人得失,而是天下。我答应你,自然我有好处,可我若不答应你呢?”
他没有回答我,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纵然有衣袂的飘摇,也像是身穿着衣衫的玉雕人像。
不需要他的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若不答应,‘泽兰’势必挥师‘天冬’,此刻的‘白蔻’就算有帮扶之心,也绝不敢出兵,否则‘白蔻’是幕后主使的身份必然被其他三国猜透,你们谋算天下的想法也就此败露,你们再强大,也不敢与四国为敌。而‘天冬’在得不到支援的情况下,唯有选择向‘泽兰’臣服,你们杀了端木凰鸣,却把‘天冬’举国相赠,‘泽兰’这一战胜利之后的强盛,顿时可与‘白蔻’齐平,若是这样,你们的算盘可就亏死了。”
“没错。”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因为我的揭穿而动怒,“但那都与你无关。”
远处天际有了浅浅的蓝色,一夜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是与我无关,所以我还是应该答应你的。不是么?”望着远方渐起的蓝白色,我又一次笑了,低头抚着那本小册子,眼中露出一丝留恋。
再抬头时,我眼中已是平静一片,甚至比青篱更加漠然,“但是青篱你忘记了一点,是你教会我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性命,也是你让我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有时候生死经历多了,不仅会贪生,也会不惧死亡。你更加忘记了,我对宇文氏的恨,对你的恨。”
那疯狂的笑又一次飞在空中,“青篱,这三年的挣扎,不是我眷恋这红尘,不是我和曾经一样想摆脱控制自由的生存,而是我要复仇,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杀了宇文佩兰,如果我的死能让宇文氏族灭亡,你觉得我会怎么选择?”
他的脸色不变,但眼瞳已紧缩,我唇边滴下的血落在白绢的一角,转眼沁了进去,染花了口诀字迹,“我一人之力想要单独杀宇文佩兰,难上加难,如果有人告诉我,拿我一条命换宇文佩兰的命,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更何况现在赔上整个‘白蔻’。”
“为了不相干的人,为了已逝去的人,你丧失了判断力,‘独活’,你需要冷静下。”
“青篱。”我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因为是我将你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
“没错,也许你觉得是找到了可造之材或者趁手的工具,而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温暖,不因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因你我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我低叹着,“木槿也是,不同的是你不曾回应,而他回应了我。”
“我不是个合格的杀手,我对感情太过依恋,太过在乎,我给不了木槿他想要的,但是我可以为容成凤衣做到,可以为沈寒莳做到。”
青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敏锐地从我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你与容成凤衣……”
我轻笑着,将手中的心法小册托着,“这个,我想我不需要了。”
双手一合,内劲涌出,那薄薄的册子在手中顿时碎裂纷飞,如破蛹的蝴蝶飞舞在黎明光线下,煞是好看。
在这种情况下运功无异找死,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不觉得容成凤衣是在利用你吗?”他突然反问,“你死了,他名正言顺继承端木凰鸣的皇位,得到所有的一切。”
“这重要吗?”我同样反问,“我的选择不是才最重要吗,如果这是一场你与容成凤衣的斗争,那我心甘情愿让他取胜。”
艰难地站起身,我颤颤巍巍地迈出脚步,每一步落下,震动了筋脉的伤,撕裂般疼痛。
“青篱,你可以选择现在杀我,但那改变不了结局,我死的越早,‘天冬’落入‘泽兰’手中也越快。”
我丢下话,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迈步、再迈步、再迈步。
“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会来找我的。”
听到他的话,我脚下略停,报以一声冷笑,再度迈步,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他衣袂飘飞的声音,嗅不到那冷冷的清香。
与青篱的斗争,我终于胜了一场。
可惜,惨烈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