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师门!
这一句如同落地惊雷, 把掌门炸得险些跳了起来。
“什么?!”
昆山玉君抬起长睫,莹煌经文在他颈边浮动,雪的肌肤, 淡青色的经脉, 宛若一卷赏心悦目的雪霁天青图。而随着他的双眉皱起, 波澜微泛, 这副绝妙静谧的美人雪景图出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裂痕。
他的眼梢勾了勾绯红。
她褪去了那一身万叠云山的道袍, 里边竟是一件淡青色的抹胸。
昆山玉君心如止水,不像殿中那些个少年仙君,觑着了这一眼潋滟春色, 登时耳根红得发烫,连忙转头避开。昆山玉君不躲也不避, 他的目光平静落在了半扇抹胸上, 精妙的刺绣让那一头青色相繇栩栩如生, 只见雪雨之下,九首蛇身盘踞在女子的胸脯之前。
其中一个蛇头高高扬起, 毒牙刺穿了一头脖颈细长、尾翎微绿的神鸟。
是鹔鹴。
世人皆知,昆山玉君喜着一袭鹔鹴羽衣,色淡飘渺,似仙宫素月,又有人尊称他为鹔鹴老祖。
后来是诸子百家之一的小说家, 有个以□□出名的修士, 为了给十洲三岛的美人编纂一卷《千娇百媚》, 四处采风, 收集美人传说, 当时还是元婴真君的江霁被千推万选,成了千娇百媚里的首位美人。
执笔者很任性, 他觉得鹔鹴老祖这个笔划太多了,写得他很累,当场就新造出了一个昆山玉君的外号。
总之小说家这一派不靠谱得能上天。
随着《千娇百媚》风靡十洲三岛,江霁也在一夜之间多了个爆红的尊号。
顺带一提,他的首徒师雪绛在一千年前也夺得了首榜美人的殊荣。
这师徒俩一个是首代美人,一个是二代美人,导致十洲三岛的奇事秘闻中又多了一个太上墟专出男狐狸精的传闻,让女性修士们无限向往。
也因为这个缘故,鹔鹴鸟几乎成了昆山玉君的个人标志,有的修士为了避讳尊者,特意不用鹔鹴神鸟一类的法器,而有的修士,譬如蓝真真这种怀春的少女,就会让绣娘把鹔鹴绣到香囊上,日日贴身爱惜地戴着。
所以蓝真真很敏感地意识到,蓝绯红的抹胸上绣了师尊的鹔鹴!
又香艳又下流!
蓝真真被气得半死,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伤风败俗!”
她骂了之后,见当事人不痛不痒,心头火起,“蓝绯红,你还要不要点脸了!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宽衣解带,还,还把我师尊的鹔鹴鸟绣在你小衣上!玷污我师尊,真是岂有此理!”脏了她眼睛,她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
绯红偏头,“抹胸绣个神鸟,就算玷污你师尊了?那你师尊来寒真洞,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师尊还传我太上忘情心法。”她笑得放荡,“按照你这个程度划分,蓝真真,你现在该改口叫我一声师娘罢?”
蓝真真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呸!你放屁!师尊才不会——”
蓝真真突然想起了绯红方才施展的众生相。
而师尊,也有万千道身。
这两者,好像是同出一源的?
蓝真真被哽住了。
她极力反驳,“不可能!不可能的!师尊怎么会看得上你!”
灵虚掌门被绯红那一句叛出师门吓个半死,也没空理会蓝真真的不满,连忙挽救场面,“怎么不可能呢,蓝绯红是师祖选中的关门弟子,只等师祖三千岁生辰,再宣告此事!”他有些哀求望向绯红,祖宗奶奶,别胡闹了,我的小心脏玩不起啊!
掌门叫苦不迭,太上长老们屡次不容情面,这次算是彻底把人给惹毛了!
而他还不得不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掌门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师祖镇得住场子,于是冲着昆山玉君狂使眼色。
您的小弟子都要被气跑了,别玩那朵芙蓉花了,赶紧说话!
掌门卖力得眼角都抽筋了,昆山玉君纡尊降贵吐了两个字。
“过来。”
昆山玉君指尖清光湛然,缓缓浮起了一枚玉佩。
他本想三千岁寿辰再宣布收徒之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索性她这一次力战五大世家,立威立得凶,天时地利也选得合适,昆山玉君就当是顺水推舟了。
归元大殿内经历了一场血战之后,腥气还未消除,凝重的气氛沉沉坠在众人的心口,当这一枚的冷玉浮现,仿佛月凉如水,万物寂静,众人只觉心头烦闷被驱散,进入到了一个天地忘我的逍遥境界。
身穿金绣白袍的少年喃喃地说,“我想出家了。”
“啪!”
他娘当场给他来了一巴掌。
“痛不痛?清醒没?还出家吗?”
“……娘,我是您亲儿子吗?”
“正因为你是老娘亲儿子,再来一巴掌吧!”
少年被扇得嗷嗷直叫,“痛痛痛!我不出家了,老娘,呸,娘亲饶命!”
楼撼星扶起他大伯,神色有些落寞。
“是寂焉玉,师尊果然要收她为徒。”
大伯了一口血,问他,“咳咳……什么,什么是寂焉玉?”
“太上忘情,寂焉不动情。”楼撼星低低地说,“每次入师门,师尊都会赠我们一块寂焉玉,让我们时刻谨记,不动欲,不动情。”
楼华清勉强站立,他虽然没有被绯红废了筋骨,但整具身体都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然而他知道现在不能露怯,否则就会给楼家带来灭顶之灾!楼华清吞咽喉咙血沫,故作轻松,“我知道,是你常常佩戴的那块冷玉,不过你最近很少戴它了。”
他话刚说完,侄子的肌肤红得滴血,跟新桃初绽似的。
楼撼星慌乱应付,“嗯……我怕碰坏,就收了起来。”
他在红归山那两日,从凛冽冬寒到万枝红遍,纯阳之躯早就被她破得一干二净,自然,那寂焉玉也被他的情爱染红,导致白玉异变成血玉,楼撼星握着都觉得滚烫灼肤,根本不敢挂出来招摇过市。
说谎。
楼华清之前还看不出来,但现在他对侄子的心思了若指掌,哪里不知道他是迷恋上了那个害他楼家的妖女!
楼华清怒急攻心,又是喷了一口血出来。
“大伯!大伯!”
楼撼星惊慌失措。
楼华清紧紧抓住少年仙君的手臂。
他快不行了。
这次赌输了,往后楼家只有侄子一个人支撑着了!
一想起他那死去的族人,而楼家根基损害,风雨飘摇,楼华清就对绯红恨之入骨。他知道这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但他还是不甘心!
楼撼星被大伯抓得手臂扭曲,他忍着痛,并不出声。
‘楼撼星!’
大伯罕见用这种凌厉的语气跟他传音。
‘从今日起,你就是炎洲楼家第十九代家主,你要护持族人,繁衍生息,让我楼家得以万年续存,如此才不愧对我与你父母的九泉之灵!’
楼撼星脸色发白。
‘大伯不会的,我会治好……’
楼华清打断他,‘你先听大伯说,蓝绯红乃我楼家心腹大患,她若不死,楼家就要如蝼蚁偷生,躲躲藏藏,失了世家的风范!你答应大伯,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铲除蓝绯红,让我族人得见天光,不再担心受怕!
楼撼星攥着指节,心头传来钝痛,连带着筋骨也扯着疼。
‘星儿!你还在犹豫什么?’
楼华清难掩失望之色。
‘难道你真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你姓什么都忘记了?’
他没有忘,他姓楼,是她要灭的楼姓。
她说要覆灭,那就是真的覆灭,是不会让楼姓存在十洲三岛上的。
楼撼星吞下喉头腥甜,沙哑地说,‘……我知道了,大伯,我,我会杀了她,洗刷我楼家今日的耻辱。’
楼华清松了口气,能悔改就好,他柔声安抚,‘好,大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儿,待今日回去,我们便迁族,大伯会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女娃,给你们举办道侣典礼,这样一来,大伯也能安心走了。’
少年仙君一颗心坠入了万丈玄渊里。
“寂焉……不动情么?”
应不识也取出了自己的寂焉玉,他没有楼撼星挂在腰间的习惯,早就收了起来,这是他自拜师之后,第一次拿出这块玉,质地冰凉,遍体通透,竟还沁着一丝玛瑙的鲜红。
他怔怔失神。
这一丝鲜红……是为谁人而生?
他猛地攥紧玉佩。
不管它为谁而生,都不是他可以想的。
——她就要成为他的师妹了!
而她修的也是太上忘情!
太上忘情修到了最后,什么都会忘记,什么都不会留下。
应不识相信,以她的天资,绝对能超越他们,与大师兄比肩。
而大师兄看着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她最后也会变成大师兄那种人物。
师兄弟都在失恋的边缘挣扎着,掌门则是快被这一对师徒孙急死了。
一个坐在仙台上,手把芙蕖,仪态端庄,一个站在仙台下,乌发翩飞,眉眼含笑。
俩人望着对方,纹丝不动。
不是,你们在玩什么一动就会输的打赌呢,还是什么?
掌门不得已打破僵局,“师祖,我给您奉玉吧。”
绯红却说,“怎么,昆山玉君收徒,我连亲自戴玉都不配吗?这么不走心,那我还是继续叛出师门好了。”
掌门:“……”
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会哭的。
考虑到殿内有其他宾客在,太上长老不容许太上墟的威名被绯红屡次折堕,于是一名苏长老严肃端正地说,“昆山玉君能收你便是你走了运,你一个小辈怎么还敢摆架子!还不快过去,跪谢师恩!”
绯红眼珠移动,那一抹碎了春光的眼波曳到眼尾。
“从方才我就想说了,你们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不——”
“讲完了?讲完就闭嘴。”
一道符纸自她指尖掷出,闭口禅准确飞上对方的身躯,那位苏姓的太上长老登时被她束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目光充满了愤怒。
其他太上长老纷纷怒斥。
“你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苏长老!”
他们戛然而止。
只因为,那狂妄小徒手里又多了一叠厚厚的闭口禅。
掌门:“???”
你到底拐骗了多少个得道高僧为你还俗?这样的厚度,怕是不止一个人吧!掌门很怀疑绯红是把人小和尚抓了起来,关到小暗室里,让人日日夜夜为她誊写闭口禅!
而绯红食指压着高僧所赠的符纸,红唇赏了轻挑一吻。
“我还有很多,这一叠送你们好了。”
她手腕一甩,冷金符纸宛如佛光降临,纷纷扬扬笼罩了整座大殿,被闭口禅触碰到的修士们被迫禁言,包括躲闪不及的太上长老。
容霓狼狈躲闪,鬓发凌乱,她呼了一口气,对罪魁祸首更加反感,“你这么搞是想干什么!”
她也心疼得要死,这闭口禅如此珍贵,反而被她当成小孩过家家般挥霍无度!
“容霓长老,您还是少说话为好。”
绯红的口吻和和气气的。
“我怕我太高兴,弑杀尊长来下酒。”
容霓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通红。
昆山玉君则是迤迤然起身,他漫不经心挟着一捧青芙蓉,碗口般大小,泛着绸缎的光泽。在掌门期望的目光中,师祖江霁终于下了仙台,朝着他的小徒孙“飘”过去。
掌门暗想,亏得是神仙样貌的师祖,不然换做其他人这个飘法,都成男鬼了。
纵是青天白日,吓也得吓死。
昆山玉君足下生着云雾星图,斗转参横,玄妙无边。等他男鬼般飘到绯红面前,脚下星图也蔓延到绯红的身旁。
那一枚冷玉也坠在绯红的眼前。
师祖江霁淡淡道,“此玉,名为寂焉不动情,也是最后一枚,我已取了你的血,锻成玉心,现在我赠与你,我便收山。”
众人内心掀起波澜。
收山,意味着一名老祖不再收真传弟子。
——蓝绯红是昆山玉君的关门弟子!
这个份量重到什么程度呢?
蓝绯红将直接越过前面的六名弟子,成为地位仅次于开山弟子师雪绛的特殊弟子!因为这个不成文的规定,蓝真真甚至要称呼绯红一声小师姐!
“师尊!”
蓝真真不可置信叫了起来,“您怎么会收她做徒弟,我,我不接受!我才不要跟她做师姐妹!”
昆山玉君眼皮玉白,抬都没抬,“那你回蓝家,混吃等死,都随你的意。”
回蓝家?
那就是逐出师门啊!
蓝真真吓得不敢喘气。
瑞遥山更没想到,这个屠宰了他们五大世家的家伙,竟然还能一步登天,做昆山玉君的关门弟子!没有什么滋味比看着仇人步步高升更难受了,瑞遥山紧咬牙关,“昆山玉君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个手沾鲜血的魔头,你竟然收她为徒?哈,可笑,太荒唐可笑了!”
昆山玉君睨了他一眼。
嘭!
瑞遥山被骇人威压砸得七窍流血,当场昏迷。
“本座收徒,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满殿噤若寒蝉。
便是一贯爱说教的太上长老都不敢出声。
绯红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她双手捧起,做出了一个接玉的姿势。
昆山玉君将寂焉递给绯红。
但谁都没想到,那寂焉冷玉,碎了。
它从绯红的指缝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而就在这一瞬间,光滑洁净的玉面遍布裂纹。
应不识直愣愣的。
怎么会碎了呢?寂焉玉便是合体修士也不能强行破坏!
除非——
玉心坏了。
也就是玉的主人放弃、损毁甚至是崩坏了太上大道。
昆山玉君的眼瞳映出了绯红歇斯底里的狂笑,“寂焉玉!太上忘情!昆山玉君的关门弟子!就为了这些东西,我被摆弄,被折辱,被套上层层枷锁!修仙若不能我主天命,逍遥自在,那我修个什么仙!”
太上忘情心法,顷刻逆转!
掌门骇然无比,“你在干什么?逆推心法?你疯了!你会死的!”
绯红身前浮现了一篇篇淡金色经文,煌煌光芒将她笼罩其中。她口鼻汹涌淌血,浑不在意挪动每一段经文的位置。
“错了!再推!”
“走岔了!再推!”
“好痛!好喜欢啊哈哈!”
轰隆!
而在苍穹上酝酿多时的四九天劫同时降落,银蛇游走,鬼神惊泣,绯红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
昆山玉君的鹔鹴衣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绯红溢出的鲜血则是凝成了一缕缕红丝,缠绕着她的手足。
血红、邪异、混沌、新生。
无数红线刺穿绯红的头颅、脖颈、胸口、腰腹,血沥沥的,触目惊心。但众人听见了一阵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某一时刻,它突然发出了魔王出世的笑声,“与其太上忘情,不如情之所至,皆为我道!”
“三千情丝,亦有三千大道!”
众目睽睽之下,绯红嚣张篡改、逆转太上忘情心法,从无情道生生转到了多情道,而情丝也化作一道道红线,将四九小天劫缠得烟消云散。他们只是看她一眼,便是心神动荡,情丝疯狂生长,竟然破开识海,缠绕到绯红的身上!
可是对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让他们失落又忧愁。
有人喃喃道,“……妖,这才是真正的妖。”
而绯红这个中途改换大道的举动,无疑是直接叛出了太上墟。
太上长老们空前愤怒。
弃本道于不用,甚至踩着本道开辟了另一条魅惑大道,她这是大逆不道,为宗门所不齿!
容霓娇喝一声,“执法堂弟子听命,捉拿孽畜蓝绯红——”
嘭!!!
万千情丝如红蛇飞舞,这位合体期的女修士被绯红绞成了一蓬血雾!
她元神疯狂逃窜。
绯红温柔叹息,“都说了,话多不好,偏是不听。”
而绯红耳边伴着仙人采藕,抹胸上则是血迹斑斑,那一头鹔鹴鸟被衔在蛇口中,也像死了那般。
她微微倾身,手指抚着面前的经文墙,像是抚着情人的脸庞。另一边的昆山玉君长身鹤立,宛若一尊冰冷的雕像,他凝视着绯红,这一枚妄图掀翻棋局的棋子。
她甚至魅惑道,“师祖,无情道有什么好玩的?来跟我一起修多情道呀,我会好好侍奉师祖。”
而昆山玉君望着她,冰寒吐息,“邪魔外道。”
“哈哈哈——”
绯红肆意大笑,她转身出了归元大殿。
无数人拦她。
无数人成了她脚下的一具横尸。
血水漫积,积尸如山。
那红线遮天蔽日,如同一抹血云飘落。
殷红身影渐行渐远,而女声却越来越艳烈,仿佛一场煌煌大火,能烧透天廓,烧透骨骸。
“我欲开宗,修多情道统!行走多情之岸,合天地共欢,即为合欢!”
唯我多情,占尽众生风流!